“这几只灯泡该换了。”父亲说。窗外已经完全黑下去,倒扣在天花板的玻璃罩虚弱地亮着,将父亲照成切开很久的苹果片的颜色,背后的挂画则隐入一片倾斜的阴影。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出那些挂画的颜色,无论它们是黑白还是棕褐,现在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不同。过去的二十几年我们住在这里,每天早晨与夜晚挤进狭窄的卫生间,不是刚逃离隔音很一般的卧室就是即将去忍受;热水器装在房子的另一边,接了一根长长的、几乎沿着半边房子爬行的水管,导致这一边的水龙头要打开很久才能等来热水。夏天尚且可以接受,冬天面对源源不断的冷水,总会让人忍不住思考这是否是一种资源与金钱上的双重浪费,于是我们将手伸到底下,假装它们确实有被使用过,唯一确信的结果是指头被淋得冰凉。这时我们会抬起头,在那面几乎从不起雾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讪讪的昏暗面容。我也忘记镜子上的灯泡本就瓦数很低,还是它真的这样残喘了很多年。描述这种情境时我会想到巨大的机械齿轮与操纵工人,唯一的指标是能成功运作,是纯粹的功能性的,即使锈蚀总有一天会将其损坏,也不需要每天都确保它光亮如新。我想我的父亲同样不会记得挂画是什么颜色的,或许他甚至需要想一想家里是否真的有这些东西。唯一能回答上来的应该是我的母亲,我们家的东西几乎都由她一手置办。
小时候母亲很少带我去买东西,因为我不如父亲那样有力气,还需要人时刻提防会不会走丢。我对购物的印象其实也不太好,父母临行前往往叮嘱我千万不要给任何人开门,然后从外面用钥匙把门锁上,等他们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大包小包的东西被提进来放在门边,母亲一边脱鞋,一边问我饿不饿,催促父亲快去做饭。关上门后她就会立刻把塑料袋全部解开,掏出里面的发票,麻利地拿起她一直放在鞋柜上的圆珠笔,坐在板凳上,眉头紧皱着一项一项地清点。那些散在地上的物品是不能随便碰的,母亲已经为它们分好类,就算拿起来又放回原位,也有扰乱她思绪的可能。如果遇上货价不对的情况,她会“咦”一声,眉头继而皱得更紧,沉思后去厨房大声抱怨父亲买的某某东西太贵,根本不是货架上的价格。从他们的争执中就能明白这次购物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公交车上人太多,出租车又太贵,买的东西还不如上一次划算,白跑这么远。有时候争吵会延续到接下来的晚饭,无论是仓促做出来的食物,还是加热的剩饭剩菜,都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吃,更何况父母坐在身旁面无表情地咀嚼,还要不时地互相冷嘲热讽,哪怕我当时还小,也觉得对着两张臭脸实在太倒胃口,他们实在太累,这一整天谁都过得太不开心。
那一次父亲有事,母亲别无选择,而我第一次参与这样家庭性的决策,以为自己真的能给出有分量的建议。事实上我并没有帮上任何忙,好在母亲对我也没有指望,她忙着和老板讨价还价,不停地像摸衣服料子那样去摸挂画的表面。最后老板终于愿意放下他一直端在手里的饭碗,“砰”的一声,吊扇晃得更明显了,我担忧地站在货架后往外看,母亲的脸上正挂着胜利的微笑。她让我抱一幅,自己提三幅,带我穿过批发市场去赶二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车,隔夜的积水溅在她的棕色皮鞋上,母亲却从容地似乎有意想听鞋底踩碎水面的声音。直到我仰面说:“好划算啊。”她的微笑才变为一种嗤笑,说:“人家至少赚了我们一百块,不过也确实不贵,和我们家的欧式风格很搭。”我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微笑,最后一次是在她的新家,她贴心地选了一个吴叔叔不在的时间,足够她仔仔细细地将父亲的现状问个遍。我说:“父亲心情很不好,上次回家我看见了很多个空的酒瓶子。”母亲捧着水杯,嘴角上扬说:“你放心,他做样子给你看的呢。”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感到某种轻微的可怕,更可怕的是我并没有见到空的酒瓶,我撒谎了——我同样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谎。
我们家是她和父亲共同敲定的装修,他们虽然没有足够的钱再买一套,但可以把现在的房子弄得更漂亮些——“生活总该越过越好”,母亲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从装修师傅那里学到了“欧式”这个词,每天下班后就会跑到房间,用那台旧电脑检索大量图片,即使隔着墙,也经常能够听到主机里的风扇在轰鸣,而她大叫:“又死机了!又死机了!”我时常担忧母亲会把已经足够迟钝的电脑彻底搞坏,搞坏就意味着需要维修,无论是父亲亲自动手,还是搬到电脑城,都会让她烦躁地指责家里的插线为什么接得这么乱、网速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父亲在家从来不做卫生、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操心家里的所有事,她说她一向怀疑电脑城的小子卖给父亲的是假货,骗走了父亲的钱,因为父亲就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傻瓜。那段时间我们尽量做到不去惹她,以免她将怒火转移到我们身上,但父亲仍然成了倒霉的那一个。有时候饭吃到一半,母亲摔下筷子,说“一点胃口也没有”,起身后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这时我与父亲只能选择不去看对方,各自沉默地夹菜、扒饭、咀嚼,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有谁开口了,就意味着承认这顿饭并不那么纯粹愉快,父亲轻声说:“你妈妈——她就是太强势太计较了,你千万不要学她。”我总是很怕和父亲两个人单独吃饭,因为他一开口,哪怕只是说一些闲话,那种语气也让我觉得他是在讲道理。后来我又觉得,他为什么要觉得母亲太强势太计较呢?比起千篇一律的白墙壁和防盗窗,这土不土洋不洋的欧式风格至少看起来花了心思,好比饭局上有人站起来吟诗一首,在座的人听不懂,也
无所谓韵脚平仄,只要是保持字数相同(甚至不一定相同),都能博得满堂喝彩,会被称赞有品位有才华。父亲就是这种佯装自己有品位的人,他从母亲那里学到些在他看来是穷讲究的习惯,让自己在朋友间的形象定位于“虽然普通,但更加有内涵”。这是普通人社交中极具迷惑力的一招,如果不是这样,我相信陈阿姨也许不会这么快搬到这里,愿意和他共度后半生。母亲搬出去,陈阿姨搬进来后,我与他们俩吃过几顿饭。有时父亲和陈阿姨会说起几十年前在工厂的日子,那时烟囱还往天空吐着黑色的雾团,路面没有修缮,大家都知道不能穿着白色的衣服走在那条通往城区的泥巴路上,否则走到一半衣服就会变成黄色。陈阿姨说工厂特别偏,除了生产车间就是菜地,所以一有空闲大家就会步行近一个钟头去舞厅跳舞。她还记得那家舞厅叫小河,那里总是一曲快三、一曲慢三这样轮流放。一到晚上,附近的年轻人都下班了,小河舞厅就热闹得不得了。这时父亲会非常兴奋,如果再喝点酒,整张脸就涨得通红,和陈阿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当时谁舞跳得最好、谁最不讲卫生、谁总是畏畏缩缩的。或许那时候父亲也和陈阿姨跳舞,他会拿出平时总垫在衣柜最底下的蓝色衬衣,给并不结实的廉价皮鞋上鞋油。陈阿姨的肩膀上落满当时最流行的蜷曲发梢,裙子下摆的褶皱怎么也熨烫不平——我想,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跳的是快三还是慢三一点也不重要,而是在那些不断变换的彩色灯光下,是否真的只能从眼睛里看见拧不完的螺丝和焊不尽的工件。现在我面前是两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面庞,意味着养老保险、退休金以及需要提前盘算的疾病与看护。这些都是父亲希望我能够理解的,但我依然忍不住懷疑这是否只是一个骗局,掩盖二十世纪的舞步与歌曲,骗了我,也骗了母亲。
那几只灯泡确实需要换了,它们把鸡骨、辣椒和冷却的油滴照得阴冷,好像搁置了很多天,蒙着一层起了灰的膜。父亲试图喝完酒杯里的最后一点酒,他仰头晃了许久,那一圈酒液仍顽固地悬挂在杯底,怎么也流不出来。他便放下杯子,往里困惑地看一眼,又招呼我去客厅吃点水果。我看见他往厨房里望了望,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且必须得避开陈阿姨。他不如把客厅的灯泡也换了,我想,那些水果也让我想到残羹,不同的是底部水汪汪的,像融化了很久的混浊的蜜糖,总之是叫人提不起半点胃口的。我没有吃,父亲也没有吃,他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又说工作还是稳定的好,稳定的工作才踏实,即使赚了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赚钱也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就像年年——陈阿姨的女儿,一直在加班,都没有空和大家一起坐下来吃个饭。“明天晚上,年年正好有空。”父亲看着我,他的眼角耷拉下去,那是一双不怎么好看的眼睛,鼓鼓的,眼皮也很肿,可怕的是我知道我也遗传到了这双眼睛,它们长在女人的脸上会显得更加难看。以前母亲总说我像父亲,我非常难过,她又笑我像父亲有什么不好,女儿像父亲是有福,以后会不愁吃不愁穿的。我不想去看那双眼睛了,父亲在这时说:“你会来的吧?”
我很想对他说不会,永远不会。这个“永远”的意义大概类似于那天晚上他叫住我,我撑着伞逆风走到他们身边,完全淋湿的鞋子“呱唧”作响,父亲大声吼着“上车”,陈阿姨念叨个不停,要我和年年一起回去,两个人顺路又安全。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催促,用方言抱怨这里是不能停车的,后面的车前灯苍白,鸣笛声震耳欲聋。我拼命说“不要”,于是父亲捉住我的胳膊,像塞一只羔羊一样把我塞了进去。“嘭”的一声,车门关上,我绝望地摇下窗户回头看,海浪似的声音灌进来,雷鸣滚动,雨幕浓稠,他们俩共同撑着一把伞,远远地朝着这辆车挥手再见。我好像哭得很伤心,头发都在滴水,车里没有人安慰我,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只有司机忍了很久,让我把窗户摇上去,否则座位会遭殃。那时我才感觉到手臂被抓过的地方很痛,它会永远这样痛下去。我只是一个客人,一个乘客,不会永远是什么人,只有车会永远这样沉默地向前行驶,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从这辆车上走下去。
我迟迟不回答,父亲又重复一遍:“你会来的吧?”那种语气真的非常令人讨厌,就像以前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话一样。于是我说:“不会,我要去妈妈那里吃饭,我们已经说好了。”父親收回目光,坐直身体,摸了摸后脑勺,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希望寻求到谁的帮助,可惜只能在玻璃上看到我与他的影子,或是对面建筑中同样亮灯的窗口。他又如梦初醒般招呼我吃水果,怎么不吃水果。我用牙签戳起西瓜,一边缓慢咀嚼,一边偷偷瞟他,他正盯着电视里播放的偶像剧,机械地摸着肚子,眉头紧锁,好像不明白主人公为什么要大哭和大笑,如同看待难解的命理。我曾见过他在刮彩票的时候露出这种表情,每次和同事喝完酒,他就会走进街边的彩票店买一张最便宜的刮刮乐。两块钱换来一张彩色的卡片,父亲借着彩票店的墙壁用指甲抠下灰色涂层,眉头紧锁,抠完一行就搓一下手。那些粉末没法被他粗粝的手指抹干净,指甲盖里往往有残留,他注意不到,一门心思希望自己能够时来运转,如果母亲愿意检查,一定会发现端倪。可惜的是,结果大多数是零,偶尔才会有两块钱或者五块钱的回馈。他也不气馁,对我说:“不要告诉妈妈,这是我们的秘密。”他倒是真的相信我,小孩子哪能明白父母之间也有很多隐秘的禁忌,那时我的隐瞒只是一种规避危险的直觉,现在似乎也参与进他们,维系双方都需要的体面与理想结果。西瓜在口腔里融成一摊水,顺着喉管流进胃,我感到非常痛快。
电视里开始播广告,父亲突然开口说:“其实下次去也行吧,她不忙的。”语气非常温和,更像是某种带有鼓励色彩的自言自语。他没有看我,而是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又从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老花眼使他惯于皱着眉把物品拿在三十厘米开外,手也有些哆嗦,点燃后夹到嘴边吸了一口,烟雾轻飘飘地在面前散开。他将烟灰抖到烟灰缸,有些落在地毯上,我猜母亲离开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打扫,好在地毯是深色,未必看得出来。“能不能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呢?”我倒是不意外他会这么说,他的呼吸声同样令人烦躁,丝丝缕缕的,绵长得近乎静止,让我不免想到某部电影中主角想要在沉睡的父亲鼻下伸出一根手指。陈阿姨仍然在洗碗,能听见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还有碗碟、桌椅碰撞的声音,既然我不属于父亲这一阵营,也不属于她的阵营,那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恼火的尾巴如同父亲吐出的最后一口烟雾,我说:“好吧。”他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我又立刻为自己的妥协感到后悔。这时陈阿姨洗完碗出来,她抱怨父亲为什么又在家里抽烟,说了好多次要抽烟就去外面,现在大家都跟着你一起吸二手烟。父亲讪笑着解释:“我和楚楚商量明天吃什么菜呢。”她在我们旁边坐下,手上的水渍就这么擦在大腿,沙发又陷进去一截,说:“要有鱼,要有肉,做个红烧的吧,把腊鱼腊肉也蒸了,再做点小孩想吃的,楚楚喜欢吃什么菜啊?”我们三个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还时不时对演员和剧情发表看法,但我知道一定是谁也没有看进去的,父亲一定还想抽烟,而陈阿姨已经瞟了很多次挂钟。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要回去了。”父亲起身说:“这么晚了打个车吧。”陈阿姨已经把那盒没有食欲可言的水果吃得见底。
第二天,陈阿姨对我客气得不得了,那种热情是实打实的,甚至在她脸上能看出些喜气,如同茶几上的红色糖盒一般满当,于是我猜一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我也有些担心年年来的时候气氛会很尴尬,毕竟我在她面前出过丑。结果确实是我多虑了,一开门陈阿姨就迎上去,又是找拖鞋又是问她路上辛不辛苦,几乎围着她转,我还没怎么看清她的脸,匆匆打了一声招呼就被叫过去吃晚饭。果然,席间陈阿姨替她不断布菜,一会儿说这个营养,一会儿说那个也是,她起了个大早去买最新鲜的肉和蔬菜,一直冰在冰箱,特意让父亲做些滋补的菜肴。年年马上要做新娘,多吃这些气色才会好,结婚后就得备孕,身体更不能差,争取年前怀上,明年生下来,她找人算过,产期最好在八月份,可惜精准到具体的日期有些困难。说完她就开始笑,好像被自己讲的笑话逗乐,那笑声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和父亲也连忙陪着咧了咧嘴,年年恼怒地喊了一声“妈”,她因此笑得更喜庆了,一个劲地说:“楚楚也吃,吃菜呀。”这时我说:“婚礼是什么时候,我和父亲能不能也参加?”那喜庆的笑还结在她的脸上,也没垮,倒像是凝固住了,从裂开的缝隙里生出些错愕来,陈阿姨手里的筷子一松,夹起的粉条就从其间溜走,“啪”地一声抽回碗里,溅出棕褐色的汤汁。年年叫了一声,拉着领子低头去看胸口的油点,陈阿姨立刻站起,俯身手忙脚乱地去抽面巾纸,一边抽一边递给年年,衣袖又碰到了父亲的酒杯,他堪堪扶住,右手被泼出来的液体浇得半湿,滴滴答答地顺着指头往下流。纸巾飞快地摩擦过包装,一张两张三张四张,在陈阿姨手里攥成一团,重重地在桌垫上来回擦着,我突然觉得这几只灯泡确实该换了,光线太暗,把所有人照得心怀鬼胎,面目不清。
晚饭后,我说我还得去办点事,陈阿姨看起来有些失望,一直咕哝着“这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多好”,临出门又问:“楚楚,你现在真不回去啊?”她显然是希望我能继续和年年一起回去,那样才能让她不担心女儿的出行安全。陈阿姨给她装了很多牛奶和水果,塑料袋塞得鼓囊囊的,后来干脆趿上拖鞋,要送她去搭车。年年对我和爸爸说了再见,我也朝她挥挥手,不凑巧的是感应灯在那一刻熄灭,再亮起时,她已经转身和陈阿姨一起离开。我觉得很闷,走到阳台打开窗户,温热的风扑在脸上,路灯下树影婆娑,千百种沙沙的声音如同下雨。父亲见我开着窗,手就伸到口袋里去摸烟,他说自己是不愿意去的,理由是那天年年的生父一定会到场,他不能坐在上宾席,而且并不认识什么人,重组家庭的身份也非常尴尬,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实在无法喜欢上香烟的气味,他以为自己正对着外面抽,其实风把烟全部吹到我这里,又呛人又难闻,但我耐心劝他:“这没什么大不了,没有人会特地去问陌生人的身份,况且以后年年总会回来,也会带着伴侣,等有了孩子还会带着孩子,难道每次都要避开吗?更何况——我会陪你去的。”汽车的前灯不断晃动变化,有的马上就开动,有的再无动静,夜间的公交车都变得很敷衍。我在行人中看见了陈阿姨和年年,一个瘦瘦高高,另一个提着袋子,她们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出租车停下。瘦瘦高高的那个拉开车门坐进去,另一个也弯着腰探进去半个身体,剩下一截滑稽地立在门外。没过多久,她又退出来,关上车门,朝汽车挥手,目送它远去。父亲说:“好吧。”前端蓄起的一截烟灰被风吹散在空中,他在栏杆上摁灭了烟头,扬手抛在楼下的花盆里。
婚礼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充沛,我在窗边晾晒洗过的鞋,看见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在楼下的公交站停住,玻璃被照得闪闪发光。一个穿着浅色上衣的男人走下来,腰间挂的钥匙串也反射着光,先是被树遮住,后又出现在楼下,愣头愣脑地左顾右盼,右手在裤口袋里摸着什么。果然,我的手机立刻响铃,我看了那个男人一会儿,再不紧不慢地关上窗,放好抹布和刷子,才走到房里接电话。父亲刚“喂”了一声,我发出些懒洋洋的鼻音,他停顿住,问我:“还没起床吗?”我说:“这才九点,谁起这么早,我又不是新娘。”又问父亲大概几点来,知不知道我住哪儿。那头沉默了,接着他说:“我十点出门吧,她们早就去酒店了,等下我来你这边,我们再一起过去,你把哪一栋、哪一楼发给我。”然后我看见他背着手站在坪前,阳光把他晒得像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人,那副模样会让人想起衣柜里的厚衣服或是被子什么的还没有晾晒,也许已经起霉长虫,是时候拿出来见见太阳了。没过多久父亲就朝另一边下象棋的老人们走去,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地站定,我这才发现他的皮鞋跟上黏着一块皱巴巴的卫生纸。父亲的头发越理越短,顶上早就稀疏得能看见头皮,现在也反着光,使人忍不住担心他夏天会不会太热,冬天又会不会太冷。他看了一会儿就背着手离开了,依然扫视着这几乎没怎么来过的住宅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街对面,我望着他从斑马线走过去,这时车不多,他依然不遵守交通规则,不会等到绿灯才横穿,走到对面超市旁的一家彩票店,没有犹豫地推门进去。不到五分钟,他又推门出来,随手把什么东西扔进旁边套着黑色塑料袋的硕大的绿色垃圾桶,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与他擦肩而过,推着车和洁具离开。小时候我这样趴在窗户上看他过马路,那时我非常担心,尤其是晚上,路灯把一切照得昏黄模糊,行道树又很多,他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盯着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他这样不看交通灯,只看来往车辆的人,车又开得那样快,渣土车的声音那样凶猛,我是真的怕他会被车撞。
我有些后悔让他在下面等了。后来我们坐出租车去酒店,车里汽油味很重,父亲一直在和我说新郎是个一穷二白的外地人,即使有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但家在北方农村,还有哥哥和妹妹,根本帮不上忙。陈阿姨之所以满意,无非是看中他孤身一人,觉得自己凭空添了个儿子,年年还在犹豫,她就催促他们赶紧定下来,于是让年年的生父出一些钱,自己也凑一些,为他们付了首付,没有什么禁锢会比还房贷更让人觉得长久和牢靠。我被汽油味熏得想吐,开窗后风声又很大,得分出注意力才能听清父亲说的话,更觉得头晕犯恶心,只能随便敷衍他几句。“她指望这个‘儿子给她养老,那一大家子离得远,婚礼的事项都由她负责。”父亲的语气有点轻蔑,可是说完又沉默。我想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那个家庭都要比他和陈阿姨可靠得多,也许过不了几年后者就会发现投靠他们才是更明智的选择。我本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譬如年轻人怎么会愿意一直和家长住在一起;老年人需要的是照应而不是靠山,是一日三餐和病床前数年如一日的照拂;俗话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但这些话难道不会更让他感到伤心与落寞吗?我强打起精神,这时他又说,总之他是不看好的,陳阿姨离婚那么多年,单亲家庭长出来的小孩都有点……司机猛地刹车,这一次我实在觉得胃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到喉咙,汽油仿佛流进鼻腔,我说:“你能不能别说这个,我现在真的很难受。”父亲果然不再说话,两只手的拇指不断摩擦,也和我一样望向车窗外。
下车后我扶着墙缓了很久,父亲对着酒店外面的深绿色玻璃整理衣领,那种玻璃把人照得很苍白,像老照片里一个起霉的故影。这时我发现他穿的外套是母亲很喜欢的那件,她说父亲这样既不魁梧还很驼背的男人,只有穿最古板简单的衣服才会显得合身,当时父亲听了很不同意,他非觉得自己能搭配好其他的衣服,认为母亲不过是惯于对所有人发表评论,甚至经常照镜子——他也是我见过最常照镜子的男人。但一到重要场合,或是过年过节回家探亲,他就会在前夜问好母亲明天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寻求她的帮助,并在第二天早上打量我,对我说你去让你妈看看。我和父亲走进去,他被我在出租车上拒绝一回,变得有些拘谨,曲折的走廊倒是很安静,飘着若有若无的音乐,服务员穿着深紫色的套装,鞋底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一切碰撞的声音都很轻。但走到底,再拐进去,立刻就会听到嘈杂的人声,嬉笑与谈话像一把不断扬起并不断洒下的颗粒,又密又杂,收礼金的地方人格外多,我们没看见新郎和新娘,甚至没看见陈阿姨,父亲似乎也忘记这回事,就径直往宴会厅去。我们在角落一桌的空余位置坐下,和已经落座的客人彼此尴尬地笑笑,互道你好,有个衬衣颜色非常古怪的男人问我们是哪家的亲友,父亲回答是女方的朋友。我有点紧张,但男人没有再问,目光似乎有些心照不宣,又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碰上了蹭吃酒席的人——听说是会有这样的人。没过多久婚礼就开始了,灯光暗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司仪吸引,父亲一直摆弄着他桌上的餐具,轻声对我说:“怎么会有人穿一件这样的衣服?如果你妈妈在,肯定会说这太难看了。”我很想告诉他,母亲从来不会在现场说,只会对我们使个似笑非笑的眼色,只不过他往往在喝酒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事,从来没注意到。
酒店的饭菜味道不算好,我没怎么吃,父亲也是,那个和我们搭话的男人倒是很有胃口,整盘大虾至少有一半进了他的嘴巴。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新娘挽着她的父亲,在红毯上慢慢走过,那个时刻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脸上的微笑相似而专注,就连剥虾的男人都张着两只油腻腻的手掌,手腕靠在桌布上,粉橘色的虾壳堆在碟子里摇摇欲坠。我也是第一次这样看见年年的脸,比起雨夜和即将报废的灯泡,充足的光线将她的脸照得清晰又美丽,也很陌生,婚纱蓬松洁白,手上的鲜花与皮肤都是香槟的颜色。她挽着的男人和她差不多高,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西服,但是没打领带,没有化妆的五官被照得非常寡淡,和父亲有着同样颜色的皮肤,仿佛一块捏成型的泥人,更显得像个陪衬。那种陌生的美让我感觉像在看一出体验非常真实的电影或戏剧,总之是与我没有太大关系的,我们坐在离舞台很远的地方,这里是宴会的边缘,背后是墙壁、窗帘与玻璃,从风吹起的窗帘缝隙中能瞥见酒店对面褐色的商铺招牌、灰色的高楼以及细长的黑色电线,父亲的半边身体就这样被一条窄窄的光一下一下地打上烙印,能清楚地看见灰尘与衣服和脸庞的皱纹。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新娘与她的父亲走过时,后来不知怎么有人开始议论,大概是仗着离当事人很远,话题无非是陈阿姨与原配早早分开,一说是有人外遇,另一说是为了钱,总之都在惋惜如果当时没有离婚,现在也是非常幸福的三口之家。有个中年女人说:“陈好像又找了一个。”她旁边的年轻母亲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说:“年纪大了还是得有个伴,就是这后来的总不如原来的好,到时候说不定会闹出什么纷争。”父亲夹了些牛肉,又舀了汤,盛了一碗米饭,似乎突然来了胃口,要像其他人那样把交出去的礼金吃回来。婚礼进行到司仪请双方家长上台,陈阿姨没有上去,我看见她一直在台下灵活地穿来穿去,笑得满足而辛劳,一会儿站在最后,一会儿站在前列,举着手机拍摄下婚礼上的一切。那件深红色的套装把她衬得非常喜庆,唯一的遗憾是和服务员的工作服有些类似,于是能看到很多个深紫色的服务员在旁边或是酒席间工作,深红色的陈阿姨嘴里不断念着什么,挤开套着白色椅套的椅子,像他们的领班。我的母亲和她非常类似,遇到大事总想让男人去面对,好像自己一上场就会掉链子,即使她们的男人并不见得有多么优秀。等到新郎新娘来敬酒,我们全桌起立,父亲拘谨地似乎连酒杯都不知道该怎么拿,还是我一直在说“新婚快乐”。样貌朴实的新郎扫视一圈,轮到父亲时眼神停顿了一下,然后我看见年年的手在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立刻说:“谢谢叔叔阿姨们来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先干了,你们随意。”
后来我想去洗手间,父亲很警惕地问我去做什么,又说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眼睛一直往上宾席看。那里坐着新郎从北方赶来的父母、陈阿姨和她那面目模糊的原配,还有些其他重要的亲戚,每个人都穿得很隆重,那样的衣服套在父亲身上一定不好看。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来来往往,水声此起彼伏,接着是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她问:“今晚的酒席在哪儿摆?”有什么东西的拉链被打开,陈阿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口齿有些含混不清,似乎在涂口红或者含着什么别的东西,她说:“得换一家,这地方太贵,晚上去家常一点的,反正客人走了,就这么些人。”另一个女声又说:“那个谁,他会来吗?”陈阿姨也问了一声谁,很快又反应过来,“哎哟”一声,说:“他怎么会来?老周还在这儿,他来算怎么回事?我本来就没想叫他的。今晚就我们两家的亲戚吃个饭,小许的父母明天就回去,赶紧结束吧,我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累死了!”等高跟鞋的声音消失,我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宴会厅,远远地就看见父亲还是坐在角落的那个位置,有人不停地从他面前穿过,大家说着话或点着烟,有人笑着合影,还有人拉着其他人的手哭泣,高脚杯与酒瓶东倒西歪,父亲一会儿被遮住,一会儿又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这样凭空消失。我走过去,他看见我,立刻眼巴巴望着,我几乎不忍看他的模样了。我说:“我们回去吧。”他连声答应,一边向外走一边还去瞟那些人,新人在那儿送行,我们就这样离开这里,没有在礼簿上留下姓名,也没有吃掉什么食物,只记得红桌布上白盘子里半透明的摇摇欲坠的粉橘色的虾壳堆,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冒牌的宾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走在灰色的街道上,阳光也被云遮住了,一只原本挂在垃圾桶边缘的塑料袋被风吹起,从我们眼前飘过。父亲问我要怎么回去,我說我坐公交,他说他打算走路,反正也没多远,我又改口和他一起回去,家里也没饭吃,他那里也没人,不如再一起吃个晚饭。父亲很高兴,我们随着车流往前走,路过一家大型菜市场,他买了些食材,又在我的提醒下到旁边的五金店买几只灯泡。
父亲一回家就开始备菜,我想给他打下手,帮着洗菜、切丝,或者剥点大蒜什么的,他也不让,支使我离开厨房的时候把门关上,抽油烟机也老了,油烟排不出去,不关上的话整个房子都是那股味道。我搬了张椅子,踩上去换掉餐厅的灯泡,灯罩上全是灰,换完后十个指头黑乎乎的,弄干净手指和餐桌后再开灯,便觉得非常明亮,也非常整洁。那天晚上父亲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菜色像迎合孩子的口味,什么炸鸡腿、香肠土豆泥,根本不是惯常的油盐与辣椒的翻炒。他应当是不喜欢吃这类东西的,我其实也过了爱吃这些的年纪,但我依然努力地吃了很多,甚至还喝了一些酒。最后剩下的食物都被父亲用饭盒打包好,他叮嘱我放在冰箱里了,明天记得拿,今晚就在这里睡下,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我这样一个人回去的。我在自己原来的那间卧室睡下,被子是父亲从柜子里搬出来的,那是一床冬被,这时候盖有些不合时宜,但我没有说出来,躺在里面能闻见酒味和樟脑丸的香气,让人想到陈年的木头或是即将腐坏的什么东西。关上房门后,月光与路灯的光洒在墙壁上,树影婆娑,能听见风过时叶片沙沙的响声,以及楼下电动车的警报声,可能是流浪猫,也可能是人;有时汽车经过,那一束光就会从左边的墙壁扫到右边的墙壁,然后消失,剩下越来越远的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楼上使用插座的声音也能听见,也可能是隔壁,还有水流声,能想象到他们放下手机脱掉衣服在卫生间沐浴,香波的泡沫打着旋流进地漏。这是一栋隔音很差的楼,我想,连父亲的脚步声和鼾声都能听见,还能够从这里指望些什么呢?
醒来时已经六点多,手机的电量还剩最后一点,我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头痛不说,还觉得口腔里有股干燥的异味。晨光熹微,天气很差,灰蓝的雾霾让人看不清窗外的景象,只能听见扫帚一下一下刮过地面,垃圾车的轮子迟缓滚动。我没有开灯,等那阵晕眩过去,摸索着穿好外套,轻轻打开房门。锈了的合页发出吱呀声,在静谧中显得非常残忍,我不知道陈阿姨是否在家,更怕吵醒他们,干脆赤脚走出去。瓷砖很凉,我走到烧水壶边,拆了个一次性纸杯,当我喝完水转过身,陈阿姨正站在玄关尽头的阴影中,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蓬头垢面,穿着质地柔软但明显洗褪色的睡衣,背也有些垮了,昨天被套装包裹,僵硬地撑着,现在一切都泻出来,像大多数中年女人一样用堆积的脂肪保护自己,还是能够明显看出来她们当年并不臃肿。男人则不同,他们的肚子膨胀到恐怖,仿佛藏有东西,或是某种器质性病变,让人怀疑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摔倒。很多个早晨,我曾这样在母亲的注视下,拿上五元钱,或是吃她准备好的只需要加热的早餐。她睡眼惺忪地替我装好水壶,检查我有没有穿上足够的衣服,然后打着呵欠站在门边目送我出门,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陈阿姨像看小偷一样看着我,如同某种对峙——这不怪她,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听见家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都会警觉,会担心是否有外来者。她看起来非常疲惫,也许昨晚收拾残局直到凌晨。她轻声说:“楚楚,你醒了啊?”我说:“我要回去了。”她“啊”了一声,让我等父亲醒来,他可以送我回去。我摇摇头,颅内的疼痛像一只不斷晃动的拨浪鼓,在她的注视下,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父亲准备好的饭盒,她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跟随我。我说:“阿姨再见。”然后提着那一大袋食物,穿好鞋子,打开门。老实说,我对那目光是感到有些抱歉的,但我同样觉得我并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我只是在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如此。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餐厅的灯泡已经更换,它们瓦数充足,功率强劲,能够把一切照得敞亮,食物会是本来的颜色,能够看见玻璃杯烧制时留下的气泡、餐桌布上类似烟疤的破洞、父亲已经衰老浑浊的眼睛。我对父亲说:“其实母亲和吴叔叔已经办过酒席,我也去了现场。”宴会上,我感觉全世界都离我很遥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什么人,也从来不属于什么地方,那时候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待我。父亲垂下眼皮,遮住他的目光和湿漉漉的眼睛,似乎没有听懂,也没有对此做出回应。我等待着,等他终于愿意看向我,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等你结婚,我们去更好的酒店。”我现在并没有可供走完余生的对象,两双平庸普通的眼睛四目相对,我想,他的心情一定与我没什么不同——这几只灯泡实在太亮了——我说:“好。”
作者简介
王雨珂,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