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全
摘 要
战后日本的威慑战略一贯以同盟分工为基干:自卫队着重自主构建“拒止威慑”态势,美军主要以“延伸威慑”形式为日本提供“惩罚威慑”要素。这是因为日本政府曾长期禁止拥有以“对敌基地攻击”为代表的远程进攻力量。但从2020年6月以来,经三届自民党政府推动,日本举国围绕是否应解禁“对敌基地攻击”以发展自主的“惩罚威慑”能力,重新掀起了大讨论,并且其实际指向预示了日本威慑战略将有重大转型。该趋势是日本外部形势变迁、内部政情演进、强势领袖操纵共同作用的结果。结合威慑原理与实践的分析表明,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加大“惩罚威慑”建设投入,不仅未必会增强日本的国防威慑效能,反而可能增加危机与冲突风险。所以,日本威慑战略转型的前景难言明朗。
关键词 日本 威慑 对敌基地攻击
二战后的“核革命”使“实战”代价剧增。但“威慑”则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故备受青睐,成为国际战略稳定的关键柱石。
威慑理论先驱布罗迪曾大胆预言:“迄今为止,军队建设的主要目的也一直是赢得战争;从现在开始,军队建设的主要目的必须是避免战争。除此之外,几乎不可能再有其他有意义的目的了。”参见:Bernard Brodie. The Absolute Weapon: Atomic Power and World Order[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46: 76. 冷战时,美苏的核军备竞赛是威慑与反威慑的斗争的绝佳体现。与之相比,战后日本的威慑战略却另辟蹊径。在“专守防卫”宗旨下,日本虽舍弃远程进攻能力,但通过依赖美国军事保护得以自保,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二元分工”威慑体制。
但近年来,日本国内质疑传统威慑战略的声音接连涌现。有意见认为,在安保环境激变下,旧威慑模式难以应对新兴军事挑战,须打破观念和政策禁忌,让自卫队拥有以“对敌基地攻击”为代表的远程进攻能力,搭建新型威慑体制。2020年6月至2022年12月,在自民党政府的牵头和持续推动下,日本举国上下就是否应突破传统政策红线、如何依托新攻击手段增强国防威慑力进行了一次大讨论。尽管其间不乏在野党的反对意见与民间社会的审慎论调,但均未能撼动日本执政集团扩武强军的决心与信念。自民党右翼势力最终借修订“国家安保战略三文件”之机,正式解除了已维持六十余年的“对敌基地攻击”禁令,成功瓦解了“和平主义”国防体制的又一处基石,使自卫队得以名正言顺地发展可直接攻击别国领土的战略进攻能力。
“三文件”一般指《国家安全保障战略》《防卫计划大纲》《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前两者一般十年修订一次,后者一般五年修订一次。新版“三文件”从名称和定位上与旧版略有不同。
综合考虑历史和现实、地缘与战略,日本上述动向必然牵连中国安全环境,扰动区域权力均势,并可能牵引高度紧张脆弱的大国关系航船驶向新的未知水域。而在筹划对策以充分维护中国利益之前,极有必要追溯日方举动的历史根源,周密梳理相关事实经纬,系统解析日方安全战略思维变化之逻辑和原因,科学评估其军事力量革新之效果乃至影响。为此,本文有意作初步研究尝试,并希望以日方此轮“对敌基地攻击”大讨论为观察焦点,逐步解答下述问题:传统上,战后日本的威慑战略是何面貌?日本为何起初“封禁”,但如今又讨论“解禁”远程进攻能力?最关键的是,该能力是否必然强化日本威慑效能?日本“解禁”相关军事能力可能带来哪些影响?
一、研究现状评述
首先,“威慑”(deterrence)是国际战略和安全研究的重要概念,是战略互动中“武装劝导”(armed suasion)或“暴力外交”(diplomacy of violence)的一种方式。
Edward N Luttwak. Strategy: The Logic of War and Peace[M].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218; Thomas C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16; Frans Osinga, Tim Sweijs, eds. Deterrence in the 21st Century: Insights from Theory and Practice[M]. Hague: T.M.C. Asser Press, 2020: 3.威慑旨在通过威胁动用武力迫使对手放弃某项行动,以较小代价维持国际关系现状。
威慑定义大体有两种思路。第一种思路强调以单纯的“负面激励”劝阻对手,如亚历山大·乔治(Alexander George)等就认为,“在其最一般形式上,威慑就是让对手相信,他为采取某种行动而付出的代价或所冒的风险会大于收益。”这也是本文采用的定義法。第二种思路的代表人物是格伦·斯奈德(Glenn Snyder),他主张威慑是“胡萝卜加大棒”,即“一方含蓄或明确地以制裁相威胁,或是许诺报偿,以阻止另一方做某事”,强调“负面激励”和“正向激励”相结合劝阻对手。但目前国际学界仍大多采纳第一种定义。《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1997年版)和美国国防部“JP 30 Joint Operations” 文件在界定威慑时也因循此法。国内学者曾在专著中列举了10种威慑定义,亦可参考。此外,中国学界曾用“慑止”“遏制”等词指代deterrence,但现在一般已通用“威慑”。参见:Alexander L George, Richard Smoke.Deterrence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ory and Practic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4: 11; Glenn Snyder. Deterrence and Defense[M].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1:9; Patrick M Morgan. Deterrence: A Conceptual Analysis[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1977:9;张岩. 战略威慑论[M].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 23; 姚芸竹.战后美国威慑理论与政策[M]. 北京: 国防大学出版社, 1998: 56; 张沱生,主编. 核战略比较研究[M].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4: 392393.尽管常以“核威慑”或“战略威慑”等形式现身,但作为一种巧妙的战略博弈和军事斗争艺术,威慑的历史源远流长,与人类社会暴力相伴相生、相辅相成,是实践中最频繁和最持久的一种军事任务。它本质上是一种高强度的“心理战”活动:己方通过武力的示形造势,达到攻心夺志、震慑敌心的目的。
“威慑”有别于另一类武装劝导活动——“胁迫/威逼”(compellence)或“强制外交”(coercive diplomacy),后者意在说服对手取消“已经”开展的行动,或采取我方期望的行动,谋求“改变现状”,比如强迫对手停战,或逼其放弃某项利益。威慑重在“劝止”,威逼重在“劝行”。本文关于威慑(deterrence)和威逼(compellence/coercion)的分类,借鉴了亚历山大·乔治的方法。而爱德华·勒特瓦克(Edward Luttwak)则把deterrence和compellence看作coercion包含的两个子类。国内文献有时在论及“威慑”时,实际也囊括“威逼”的含义。参见:Gordon A Craig,Alexander L George. Force and Statecraft[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179,197; Edward N Luttwak. The Political Uses of Sea Power[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4:7. 对威慑和威逼的专门比较研究,参见:钱春泰. 国际政治中武力的潜在运用:威逼与威慑[J]. 歐洲研究, 2005(4):5367; Thomas C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 7186.
核武器出现前,战争行动一般围绕抵挡乃至歼灭敌武装力量展开。所以该阶段的威慑主导形式是“拒止威慑”,即依托己方实施“战略防御”的军队,告诫对方入侵会遭遇坚决抵抗而难以成功。一战后,空权论兴起,战略轰炸学说传播,新型“速胜”观盛行:通行无阻的远程轰炸机可越过敌武装力量而直接摧毁其大城市和工业中心;即便敌军尚未受创,其经济、社会、民心也可能蒙受重创,甚至濒于崩溃。于是,以“战略攻击”为手段,威胁向对手本土权力源泉强加不可忍耐的毁灭性伤害的“惩罚威慑”理念登台。到了冷战初期,核武器的毁坏力成倍提高了“惩罚威慑”的地位和价值,直接表现为美苏“相互确保摧毁”(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简称MAD)模式,“核战略”遂与“核威慑”,也就是基于核武器的“惩罚威慑”表里一体。
Alexander L George, Richard Smoke. Deterrence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ory and Practic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4: 1221.同期的经典威慑理论主张,超级大国通过威胁相互投掷具有恐怖破坏力的核武器可有效防止战争爆发。相关研究者非常注重演绎和数理模型,强调“承诺可信性”的重要意义。但从20世纪70年代起,针对经典核威慑理论,涌现了一批基于历史案例经验证据的批判性文献,后者纷纷质疑“理性决策”假说,指出单凭核武器并作出防御“承诺”未必能有效阻遏意志坚定且策略灵活的对手。
Robert Jervis. Deterrence Theory Revisited[J].World Politics, 1979,31(2): 289324.20世纪80年代起,为增加战略弹性和危机应对选项,同时又鉴于军事科技发展带动了常规武器精度与威力的提高,战略学界又出现了新争论:在核均势下,能否运用常规军备吓阻和抵御对手?于是,“常规威慑”概念和理论掀起了新一波威慑研究热潮。从相关研究结论看,学界普遍认为常规威慑虽然比实施核威慑具有更高“兑现”可信度,但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也更强。
Edward Rhodes. Conventional Deterrence[J]. Comparative Strategy, 2000, 19(3): 221253. 冷战结束至今,虽然美苏爆发核大战的阴云散去,但新兴核国家亦同步崛起,战略威慑关系更加繁杂。同时,恐怖活动猖獗,弱国内战与非常规冲突迭起,技术变革推动国际冲突向太空和网络等新领域扩散。围绕传统威慑方法与手段能否适用于21世纪战略环境这一重大问题,威慑理论研究踏入了新阶段,一系列新颖的威慑概念纷纷涌现,如网络威慑(cyber deterrence)、信息威慑(information deterrence)、太空威慑(space deterrence)、不对称威慑(asymmetric deterrence)、定制威慑(tailored deterrence)、探测威慑(deterrence by detection)、跨域威慑(crossdomain deterrence)。总之,新时期的威慑问题研究已主动超越了“绝对理性”决策假设,突破了“国家中心主义”框架,融入了更多体现新时期战略活动特色的观察对象与分析议程。
参见:John J Mearsheimer. Conventional Deterrence[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3; Patrick M Morgan. Deterrence: A Conceptual Analysis[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83; Frank C Zagare, Kilgour D Marc. Perfect Deterrenc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Lawrence Freedman. Deterrence[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4; Paul T V, ed. Complex Deterrence: Strategy in the Global Ag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Frans Osinga, Tim Sweijs, eds. Deterrence in the 21st Century: Insights from Theory and Practice[M]. Hague: T.M.C. Asser Press, 2020. 很多研究者基于理论反思和经验案例,主张威慑作为国家追求安全利益、推行对外战略的一种特殊政策工具,既有其有益功效和显著价值,亦有其固有不足和局限性,绝非包治百病、百试百灵,故应科学认识、均衡评价和审慎运用威慑,不可将之“神化”,更不可加以“滥用”。
Gordon A Craig, Alexander L George. Force and Statecraft[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179,188.
其次,专以日本威慑活动,特别是日本威慑战略为对象的研究并不多见。学界之所以关注不足,一方面是由二战后日本长期保持被动、低调的军事姿态,奉行不做“威胁他国的军事大国”等防卫政策所致。日本事实上的武装力量——自卫队获权“防卫出动”并行使武力的法律要件相当苛刻,故难以及时遏制外部冲突。另一方面,二战后日本也未遭遇类似柏林危机或古巴导弹危机的国际政治高压考验,缺乏相应的威慑战略运用经历。总之,若以威胁向对手施加无法承受的破坏以阻敌行动的经典范式(“惩罚威慑”)为参照,日本防卫政策从规划到实践都未能鲜明体现“威慑”色彩。
按挫败对手意图的方法,威慑可分为“惩罚威慑”(deterrence by punishment)和“拒止威慑”(deterrence by denial)。前者指威胁给对手制造巨大破坏和毁灭,即“增加损失”。后者指威胁阻止对手达成目标,使其无功而返,即“减小收益”。正因如此,目前几乎没有以日本威慑战略为对象的公开中文论说,而相关英语与日语文献亦不算丰富。新近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下:盐田修一郎的《日本的防卫政策与威慑》(2017年)、片桐范之的《日本的威慑思想》(2021年)、佐竹知彦的《日本:威慑的政治代价》(2021年)。
岩田修一郎.日本の防衛政策と抑止——韓国及びオーストラリアとの比較考察[J].ローバルセキュリティ研究叢書, 2017(1):1; Nori Katagiri. Japanese Concepts of Deterrence[A]//Osinga F, Sweijs T. NL ARMS Netherlands Annual Review of Military Studies 2020[C]. The Hague: T.M.C. Asser Press,2021; Tomohiko Satake. Japan: The Political Costs of Deterrence[A]// Stephan Fruehling, Andrew ONeil, eds. Alliances, Nuclear Weapons and Escalation: Managing Deterrence in the 21st Century[C]. Canberra: ANU Press, 2021. 还可参见:八木直人.抑止概念の再考: 新たな脅威様相と「テーラード」抑止[J].海幹校戦略研究, 2012(12); 石川卓. 北東アジアにおける戦略的安定性と日米の抑止態勢[J].海外事情,2013(5); 戸崎洋史. 北朝鮮の核問題と日本の抑止態勢―現状と課題[A]//朝鮮半島情勢の総合分析と日本の安全保障[C/OL].東京:日本国際問題研究所,2015[20221210]. https://www2.jiia.or.jp/pdf/research/H27_Korean_Peninsula/13tosaki.pdf;後瀉桂太郎.抑止概念の変遷: 多層化と再定義[J].海幹校戦略研究, 2015(12).它們普遍指出,受多种因素作用,“威慑”过去很少用以描述日本自身的防卫战略,处于事实上存在、却难以言说的尴尬境地。直到2010年版《防卫计划大纲》提出“有实效的威慑与应对力”才首次打破沉寂,“威慑”议题方才得到日方公开讨论。同时,日本长期因禁止拥有核武等大规模杀伤性军备,无法实践“惩罚威慑”,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发展基于常规武器的“拒止威慑/拒止防御”能力。即便到了21世纪,日本威慑能力发展仍颇受“和平宪法”体制下法律惯例与文化规范的束缚。因此,很多意见指出,日本实际威慑能力极为有限,21世纪以后的武器采购、后勤保障、战备训练也未显著增加该国威慑力。部分自卫队装备质量和技术水平的提升仅仅具有战术意义。为此,一些智库报告、建言书和时评近来不断指出日本传统威慑战略在新安全环境下面临的重大挑战,纷纷提出改进思路,但其中主张也有不小分歧。一般而言,以美国专家为代表的意见主张日本应灵活利用尖端前沿技术、新型作战概念和天然地理条件,创造性地改良和升级“拒止威慑力”,同时对日本发展“惩罚威慑”能力抱有各式担忧和疑虑。但有些日本专家却急于指出,依赖美国“延伸性(惩罚)威慑”并固守旧的同盟任务分工已不合时宜,强调日本也应在一定限度内构建自主的“惩罚威慑力”。
エルブリッジ·コルビー .中国は米国の最大挑戦者 日本に必要な拒否的抑止力[EB/OL]. (20221022)[20221210]. https://wedge.ismedia.jp/articles//28242; 岩間陽子,村野将. 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A]//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研究会.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を考える報告書[C/OL].東京:株式会社PHP研究所, 2021[20221210].https://thinktank.php.co.jp/wpcontent/uploads/2021/12/2ca2e12767c3c607e06ff27d36fceef3.pdf.
最后,关于“对敌基地攻击”及自卫队远程打击能力发展的研究资料相对充裕,且时间跨度较大,有些中文文献可追溯至21世纪初。日本近两年罕见密集讨论“对敌基地攻击”则进一步带动了相关新闻报道、时事评论、智库分析的热度。它们从历史背景、国际关系、内政情势、装备技术、战略战术、法律意涵、后续影响等角度综合剖析了“对敌基地攻击”讨论复兴这一现象。其中,一些中日学者指出日本政府考虑解禁“对敌基地攻击”明显违反“和平宪法”精神与“专守防卫”宗旨,是对二战后日本国家身份属性、法治体制与安全理念的重大颠覆与篡改,使日本再次朝“军事大国”和“战争国家”的危险方向迈出了一步,将给地区战略稳定与中日关系带来显著消极影响。但也有一些日本与美国研究者从错误的对华认识论出发,抛开了抽象的法理与规范争论,并结合当前东亚现实战略环境与军事活动逻辑,赞同解禁“对敌基地攻击”具有一定合理性和必要性,声称此举有利于日本协助美国从战略上制衡乃至抵消中国与朝鲜的“导弹优势”,促进美日同盟的“现代化”升级。但此类意见有时也指出了日本实际发展“对敌基地攻击”的诸多限制条件与制约因素,对相关军事能力的威慑与实战效果并不抱乐观态度。
此类代表性文献参见:Titli Basu. Will Japan Pursue a Strike Capability in Lieu of Aegis Ashore[EB/OL].(20200728)[20221210]. https://thediplomat.com/2020/07/willjapanpursueastrikecapabilityinlieuofaegisashore/; Jefferey W Hornung, Scott W Harold. Japans Potential Acquisition of GroundLaunched LandAttack Missiles: Implications for the USJapanese Alliance[EB/OL].(20210909)[20221210]. https://warontherocks.com/2021/09/japanspotentialacquisitionofgroundlaunchedlandattackmissilesimplicationsfortheusjapanesealliance/; 高橋杉雄.ミサイル阻止に関する安全保障政策をめぐる論点整理[J]. NIDSコメンタリー, 2020(10); 清水雅彦. 憲法の視点から考える敵基地攻撃論の問題点[J]. 全労连, 2021(5); 邱静.日本“对敌基地攻击”讨论新动向[J].日本学刊, 2022(2); 栗硕.日本“对敌基地攻击能力”构建进程分析[J].日本学刊, 2022(2).这些文献极大帮助了本文梳理和还原相关进程,准确透视和理解其背后动因与政策深意,并据此预判其未来总体走向。但上述文献有一个共同不足,就是在分析评估“对敌基地攻击”的战略效能时,缺少威慑理论框架的指导与支撑,从而导致有时出现一厢情愿的预判和单向线性的结论。
综上,虽然威慑理论和“对敌基地攻击”的文献素材相对充裕,但聚焦日本威慑战略的中文学术研究仍较缺乏。而从“对敌基地攻击”政策讨论的最新动态切入,追踪日本威慑战略之调整趋向,并结合威慑理论分析框架对其加以战略评估的研究更属罕见,相关空白亟待填补。由此,本文的学术与政策意义遂得彰显。
下文首先回顾战后日本威慑战略的传统形态,介绍日方长期封禁“对敌基地攻击”象征的“惩罚威慑”选项之历史渊源。其次将梳理日本新一轮“对敌基地攻击”政策讨论进程,解释该现象形成之三大动因。随后,基于威慑理论与实践研究的诸多发现,本文将尝试研判一个重要问题:日本一旦解禁“对敌基地攻击”,开始建构“惩罚威慑”体系,是否必然有助于其强化威慑效能并改善安全环境?最后,本文会形成基本结论,并对后续研究议题作简要前瞻。
二、战后日本威慑战略框架下的“对敌基地攻击”政策禁忌
“威慑”在日语中写作“抑止”(よくし),后者直译自英文单词deterrence。1970年首版《防卫白皮书》和1976年首版《防卫计划大纲》中即出现“抑止”一词,但主要指代超级大国的“核威慑”,与日本防卫政策并无直接关联。
岩田修一郎.日本の防衛政策と抑止——韓国及びオーストラリアとの比較考察[J].ローバルセキュリティ研究叢書, 2017(1): 1.尽管如此,在上述两份文件关于日本将设法“防止侵略于未然”的表述中,仍可窥见威慑之实质。21世紀以来,日方政策宣示中,“抑止”或“抑止力”的使用频度大增,表明“威慑”在安保政策和防卫战略中的功能地位已明显强化。
後瀉桂太郎. 抑止概念の変遷: 多層化と再定義[J]. 海幹校戦略研究, 2015(12): 2123.
“威慑”之所以曾在日本政策话语中隐晦低调,与其战后国情有关。“非军事化”一度是日本内政改革主题,加之后来日本政坛“保—革”势力对立,重整军备之路荆棘丛生。所以“威慑”起初在日本面临生存困境:由于宪法禁止保有“军队”和“战力”,直接造成日本威慑“实力”不足。
(一)基于美日分工的“二元”威慑战略
鉴此,日本遂积极利用外军资源,逐步建成“二元”威慑体制。从目标(ends)、手段(means)、方法(ways)等战略分析要素看,主要包括以下三项内容(可结合表1)。
战略三要素划分源自: Arthur F Lykke Jr. Defining Military Strategy = E + W + M[J]. Military Review, 1989(5): 315.
首先,目标局限于阻遏他国对日本的武力攻击。战后日本没有选择大规模重建国防军,只维持了法律地位模糊,能力高度受限的“自卫队”。其中,“高度受限性”集中体现为所谓“专守防卫”的国防理念,其要点可归为四点。
防衛大学校安全保障学研究会. 安全保障学入門[M]. 東京: 亜紀書房, 2018: 442443. 第一是“禁止行使集体自卫权”,意即自卫队的唯一作战任务是保卫日本,不用于协助他国自卫,亦即不具“延伸威慑”功能。
按保护的目标范围,威慑可分为“直接威慑”(direct deterrence)和“延伸威慑”(extended deterrence)。前者指阻止对手对我方发动攻击,后者指阻止对手对第三国(多为我方盟国或伙伴国)发起攻击。
其次,日本自主掌握的手段和方法分别是自卫队的“常规威慑”和“直接—拒止威慑”。这些与“专守防卫”其余三点相关。第一,“守势防御”,即日本只在受到别国武力攻击时,方可出动自卫队还击;第二,“国土防御”,即自卫队仅阻止别国侵犯日本国土,不进入他国境内作战;第三,“暴力最小化”,即自卫队实力及武力运用仅维持在“必要最小限度内”。尽管何为“必要最小限度”可随国际环境和军事技术变化而灵活把握,但日本历版《防卫白皮书》也明言,凡性能上专以毁坏敌方国土为目标的武器,即所谓“进攻型武器”,均超越“自卫所需最小限度”。这包括核武器、洲際弹道导弹(ICBM)、远程战略轰炸机、攻击型航母。
2022年版日本《防卫白皮书》依然保留该陈述。参见:防衛省.[日]防衛白書[R]. 2022: 192.但这导致日本难以抗拒“拥核超级大国”苏联的军事压力。自卫队只够应对“常规局部战争以下的侵略”或“处理小规模的有限侵略”,只能靠常规军力抵抗、限制对手的战略战术收益,争取“拒止威慑”效果。
最后,日本需要外援的手段和方法分别是美军的“核常威慑”与“延伸—惩罚威慑”。
按使用的军事手段,威慑可分为“核威慑”(nuclear deterrence,指动用核武器,且多指战略核武器)和“常规威慑”(conventional deterrence,指动用除核生化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外的常规军事力量)。鉴于自身威慑手段受限、方法单一,日本转而追求借用美国军事力量恐吓对手。
何为“小规模直接侵略”,日方从未公开澄清。有研究认为,在“有限战争”条件下,它大致想定的是苏联出动四至五个师。并且,若仅以1965年前后为区间,日本陆上自卫队据信虽有能力单独与进攻北海道的苏军五个机械化师抗衡,但无力再同时应对苏军或其他对手在西日本方向的另一场攻势。另外,与该时期苏联远东海空作战力量和运输力量相比,日本海上自卫队、航空自卫队的同类能力都显薄弱。参见: [日]黑川雄三.简明近现代日本军事战略史[M]. 杨民军, 袁扬, 译. 北京:军事科学出版, 2009: 243244.于是,日本用“基地换驻军”赢取美国的“延伸威慑”承诺。1978年版《美日防卫合作指针》规定日本须筹备必要兵力及美军驻扎所需设施场所,而美国则提供“核威慑力”、前沿兵力、可快速增援的后备兵力。战时,自卫队在得到美军增援前或与美军一起开展海峡封锁、防空反潜、抗登陆等“防御—拒止”作战以迟滞、击退入侵,美军则使用战区机动兵力(如航母编队)攻击日本境外之敌(如苏联境内军事目标),实施“惩罚”作战。
[日]防衛省.日米防衛協力のための指針[EB/OL]. (19781127)[20221210].https://www.mod.go.jp/j/approach/anpo/alliguideline/sisin78.html.据设想,苏联会因惧怕遭美军报复打击而放弃进犯日本。于是,所谓“美攻日守”或“美矛日盾”的“二元”威慑战略趋于成形:美国主责“惩罚”,日本专事“拒止”,美国核力量为日本提供“终极”安全庇护(参见表1)。
冷战结束后,特别是从1997年至2016年,日本通过陆续公布新版《美日防卫合作指针》以及制定“新安保法”,炮制了“周边事态”“重要影响事态”以及“存立危机事态”等概念,逐步让自卫队行使“集体自卫权”得到“有条件”解禁,威慑目标似乎趋于“扩张”,显现对外提供“延伸威慑”迹象(参见表1)。但仍不难发现:第一,日本向他国提供“延伸威慑”的“可信度”不高,因为动用“集体自卫权”的政策解释仍较模糊,尚无运用记录。第二,至少截至2019年,日本威慑战略的“二元”分工架构维持不变,自卫队仍被禁止发展“惩罚威慑”能力,而后者主要体现为“对敌基地攻击”能力。
(二)日本封禁“惩罚威慑”之源:冻结“对敌基地攻击”(1956—1959年)
威慑需要制造和传递“恐惧感”。若对手预期其行为后果将不只“失败”,还会招致“自损”乃至“身灭”,“恐惧感”会进一步放大。因此,“惩罚威慑”比“拒止威慑”更贴近“威慑”本义。但对战后日本而言,宪法第九条规定显然与威慑——尤其是“惩罚威慑”的逻辑毫不相容。于是,日本将“惩罚威慑”托付美军,看似必然。
然而,战后日本政府一贯善于实用主义变通,灵活借用“法律解释”架空宪法,为青睐的政策动议清障。比如,通过刻意区分“侵略战争”和“自卫战争”“战争权”与“自卫权”“军队/战力”与“自卫队”,日本得以在现有宪法体制下重整军备。因循此法,日本政府亦曾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为保有“惩罚威慑”军力,极力把“对敌基地攻击”包装为“自卫”。
“对敌基地攻击”是战后日本特有的军事术语,原指直接破坏敌境内弹道导弹发射装置的作战样式及能力。
NHK. 敵基地攻撃能力など 定義を整理し議論必要 防衛相[EB/OL]. (20200625)[20221210]. https://www3.nhk.or.jp/news/html/20200625/k10012484221000.html?utm_int=newspolitics_contents_listitems_018.受技术条件所限,当时的弹道导弹仅搭载核弹头,以便用“大范围无差别破坏”弥补攻击精度不足,是大国珍视的战略打击力量之组成部分。日本有意威胁深入他国境内,袭击这类“高价值”目标,显然不仅是看重其“拒止威慑”功能,更希求发挥其 “惩罚威慑”潜力。“拒止”与“惩罚”至少有两点关键差异:一是作战区域不同,“拒止”一般限于己方区域,而“懲罚”则着眼对手疆域;二是升级主动权不同,“拒止”是在对手选定的区域被动“接招”,而“惩罚”则将冲突范围扩张到敌方腹地,是由我方主动促成、对手被迫应付的“水平升级”(horizontal escalation)。
Luis Simón. Between Punishment and Denial: Uncertainty, Flexibility, and U.S. Military Strategy toward China[J].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2020, 41(3): 4.据此,“对敌基地攻击”完全符合“惩罚威慑”之特征。
日本政学界以及国际学界也倾向把“对敌基地攻击”为代表的日本远程打击力看作“惩罚威慑”的军事手段。衆議院.第201回国会安全保障委員会第7号[EB/OL]. (20200708)[20221210]. https://www.shugiin.go.jp/Internet/itdb_kaigiroku.nsf/html/kaigiroku/001520120200708007.htm; Christopher W Hughes. Japans Remilitarisation[M]. New York: Routledge, 2009:107.
“对敌基地攻击”成为政策话题始于自卫队成立两年后。1956年2月29日,鸠山一郎内阁在回应国会关于“自卫队行使自卫权范围”的质询时声称,当面对敌方导弹攻击等危险时,令日本束手无策、“静待灭亡”并非宪法本意;若无其他阻止手段,那么作为万不得已的必要最小限度措施而下令攻击敌方导弹基地,应被视为法理上的“自卫”行为;但如有其他反制手段存在,仅出于防御便利就轻易下令攻击他国疆域内的基地,则超出了“自卫”范畴。
高橋杉雄.ミサイル阻止に関する安全保障政策をめぐる論点整理[J]. NIDSコメンタリー, 2020(10): 107.总之,“鸠山答辩”为日本在特定场合攻击他国疆土预留了缺口,使自卫队可保有一定的“惩罚威慑力”。
然而,从常识出发,声称攻击他国领土合乎宪法“和平”理念及“自卫”权限,毕竟太过牵强。迫于压力,1959年3月19日,时任防卫厅长官伊能繁次郎只得补充发言:虽然鸠山内阁关于“对敌基地攻击”的理论依然成立,但现实中不太可能出现日本受导弹攻击却孤立无援、无法应对的情形,所以不应在平时就拥有可攻击他国领土的武器。
清水雅彦. 憲法の視点から考える敵基地攻撃論の問題点[J]. 全労连, 2021(5): 3.
从此,“合法但不拥有”成为日本政府的标准公开立场。这导致自卫队“名义上”不可配备用于攻击外国领土的武器及平台。不可否认,进入21世纪后,部分日方高层人士多次以外部安全威胁加剧为由,淡化和模糊“鸠山答辩”的关键要素,执意主张拥有实施“对敌基地攻击”的“固有”权利。同时自卫队也反复以某些“技术性”解释规避监督,持续引进和开发具有远程打击“潜力”的高精尖装备。
邱静. 日本“对敌基地攻击”讨论新动向[J]. 日本学刊, 2022(2): 143144; 栗硕. 日本“对敌基地攻击能力”构建进程分析[J]. 日本学刊, 2022(2): 123130.但日本官方的“对敌基地攻击”说辞一直未曾逾越“合法但不拥有”的框架。依赖盟主的“延伸性惩罚威慑”已成日本近乎恒定的防卫“律法”。
三、日本政府重启“对敌基地攻击”讨论:起源、进程与原因
但在2020年6月,该“律法”突现松动和变革信号。从政府开始,日本再兴“对敌基地攻击”大讨论,主要涉及“是否应予解禁”和“如何建设并运用”等问题。及至2022年12月,日本政府通过公布修订版“安保战略三文件”而终止了这场讨论,并决定为自卫队拥有和发展“对敌基地攻击”能力“正名赋权”,为日本大举调整威慑战略体制“开关放行”。那么,日本为何会掀起这场讨论?后者是如何演进的?其背后隐藏了日本执政集团的何种动机与考量?
(一)新一轮“对敌基地攻击”讨论之起源与进程
“对敌基地攻击”在21世纪20年代初的日本重获关注与热议,表面上源于一场意外事件,即2020年6月15日,日本时任防卫相河野太郎以存在安全隐患及项目运行超支为由,突然宣布停止部署美制“陆基宙斯盾”系统。从美国采购两套“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是安倍晋三政府在2017年12月19日内阁会议上作出的决定。日方当时借口朝鲜核导技术实力突飞猛进,主张在现有两道拦截网基础上,再建设一道防线,即“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日本政府声称此举既能强化日本反导力量,实现全时段、全天候的导弹预警、跟踪与拦截,亦可减轻海上自卫队“宙斯盾”舰的反导任务压力。此后,安倍政府全力推进该项目,并强调:为保护日本国民的生命安全,此举不可或缺。
NHK.イージス·アショア 配備停止 極秘決定はなぜ?[EB/OL]. (20220620)[20231210]. https://www.nhk.or.jp/politics/articles/feature/40251.html.但时隔两年,安倍政府却突然放弃原计划,引发一片哗然。随后,两种替代方案浮出水面。方案一是继续沿“导弹防御”路线前进,强化现有的“拒止威慑”力,为“陆基宙斯盾”系统另寻部署地点,最终演化为建造新型“宙斯盾系统搭载舰”。方案二则摆脱“导弹防御”路线,转守为攻,用直接攻击敌导弹发射设施来“灭敌于源头”。换言之,日本寻求获得“对敌基地攻击”能力,重启“惩罚威慑”建设之路。从目前进展看,方案一尚处构想和研发设计阶段,实施中的变数预计不小,故方案一推进速度明显落后于方案二。
日方计划让两艘“宙斯盾系统搭载舰”在2027—2028年度服役。预计该舰标准排水量达两万吨,成为自卫队最大的战舰。除具备拦截包括高超音速导弹能力外,日方还打算为其配备可执行“对敌基地攻击”远程巡航导弹,使其成为攻防兼备的海上作战平台,实现方案一和方案二的融合。イージス艦に長射程巡航ミサイル搭載で政府調整…反撃能力想定した設計に[N].読売新聞,20220817.两年来,日本围绕方案二的“对敌基地攻击”政策讨论已大致经过四大阶段。
第一阶段:舆论造势,“正名”定调(2020年6月18日至6月30日)。宣布放弃“陆基宙斯盾”计划后仅经十余天,安倍内阁高官轮番上阵,发起了一场罕见的高强度宣传攻势,竭力为解禁“对敌基地攻击”编织理由,并不断强调:提出获得“对敌基地攻击”能力是为防止“陆基宙斯盾”计划停摆后产生 “国防空白”,故必须讨论一切可能选项;将来若发展并运用该能力,也不会超越宪法和专守防卫。总之,不会改变“美攻日守”的同盟分工。
NHK.安倍首相 イージス·アショア配備停止で安全保障戦略 検討へ[EB/OL]. (20200623)[20221210]. https://www3.nhk.or.jp/news/html/20200623/k10012480591000.html?utm_int=newspolitics_contents_listitems_017.相關人士还主张应尽早出示“对敌基地攻击”的确切内涵,修改表述,以免留下日本图谋搞“先发制人”打击的负面印象。尽管也有意见指出,建设“对敌基地攻击”会有很多实际困难且国际影响难测,但依然难挡安倍内阁的决心。媒体甚至传闻政府会于2020年9月正式提出新政策规划。
共同社中文网.日本新防御政策或考虑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EB/OL]. (20200624)[20221210]. 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0/06/0de6b3f55ccf.html.
第二阶段:党内讨论,小组提案(2020年6月30日至8月4日)。在继续强势宣传的同时,安倍内阁还授意执政党启动研讨。自民党于是从6月30日起,陆续召开多场“弹道导弹防御”小组会议,前防卫相小野寺五典任主席。7月31日,小组结论书公布,提出一方面有必要尽早展示“陆基宙斯盾”项目的替代方案,确保与美国综合防空反导系统兼容,另一方面则应在维持美日同盟基本任务分工的同时,提高整体“威慑力”和“应对力”,出台强化威慑力的新举措,其中就包括“在对手疆域内阻止弹道导弹”的能力。日媒普遍认为,该能力即“对敌基地攻击”的“委婉”表述。
相手領域内でも阻止能力を敵基地攻撃で自民部会[N]. 朝日新聞, 20200731.
第三阶段:政府讨论,安倍“遗嘱”( 2020年8月4日至9月11日)。从自民党手中拿过“接力棒”后,安倍本欲开始详讨“对敌基地攻击”的建设规划与配套制度修改,并有意用正在开发或采购的多种防区外精确制导炸弹和导弹作为备选武器,研究日本可否自主发展完整的远程打击体系。
敵基地攻撃に長射程ミサイル政府検討島嶼防衛用を転用[N]. 産経新聞, 20200809.但安倍8月28日再次以“个人健康问题”为由突然宣布辞职,意外打乱了原定进度。尽管安倍坚持要在下台前敲定“对敌基地攻击”的政策原则与方向,但未能如愿。9月11日,安倍再行惊人之举,特意发表“安保谈话”,作为离任“遗嘱”。虽然该讲话未获内阁决议批准,不具实质约束力,但待退首相就个别议题发表专门讲话仍属罕见。他提出政府应在2021年内就发展“对敌基地攻击”得出结论,并表示为守护国民生命和财产而继续讨论是“最大责任”,流露出“暗逼”接班人完成“未竟事业”之意。
首相官邸.内閣総理大臣の談話[EB/OL]. (20200911)[20221210]. https://www.kantei.go.jp/jp/98_abe/discourse/20200911danwa.html.
第四阶段:热度暂消,态度暧昧(2020年9月11日至2021年8月中旬)。虽然接替安倍晋三组阁的是其政治伙伴、原官房长官菅义伟,但事实证明,至少在“对敌基地攻击”的攻关上,菅义伟并不如前任那般热心。2020年11月4日,他直接表示,安倍“安保谈话”之效力在原则上不延及新政府。
菅首相、安倍前首相の談話「閣議決定していない」敵基地攻撃能力·保有検討巡り[N]. 毎日新聞, 20201104.12月18日,菅内阁正式通过了“导弹防御相关文件”,明确了新造两艘“宙斯盾系统搭载舰”,以及为实现“防区外”作战而延长自卫队12式反舰导弹射程的计划,却只字未提“对敌基地攻击”。
イージスアショア代替艦2隻建造、政府が閣議決定…敵基地攻撃能力保有の議論は継続[N]. 読売新聞, 20221218.此后,菅内阁仅示意将留待将来继续讨论“对敌基地攻击”,而且针对敌领土攻击能力在内的“打击力将继续依靠美国,今后日美这种基本任务分工不变”。匿名的防卫省官员透露“(菅)首相从一开始就没有推动讨论的打算”。
共同社中文网.聚焦:对敌基地攻击谈话满一年 谨慎论与不满并存[EB/OL]. (20210911)[20221210]. 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1/09/a7b6872abd4d.html.但从批准发展远程“防区外”武器研发的举动看,又难以排除菅义伟仅暂时推迟表态,改让“装备先行”,暗度陈仓制造“既成事实”。
第五阶段:再度活跃,加速推进(2021年8月下旬至2022年12月下旬)。2021年秋季两场选举以及朝鲜两次射导活动让“对敌基地攻击”讨论重获热度。自民党就“对敌基地攻击”迅速统一立场,并鲜明提出:推进包括“在对手疆域内阻止弹道导弹能力”在内的、可强化威慑力的新举措。
岸田首相、敵基地攻撃「安保戦略で議論」枝野氏、同盟基軸変わらず与野党がテレビ討論(21衆院選)[EB/OL]. (20211024)[20221210]. https://www.jiji.com/jc/article?k=2021102400174&g=pol.此外,日本维新会和国民民主党也赞同继续讨论,自民党的执政伙伴公明党则态度暧昧,其他在野党则坚决反对讨论。2022年,以半岛紧张与俄乌冲突为背景,加上国家安保战略将修订,“对敌基地攻击”讨论动态加倍活跃。比如,经自民党提议,岸田内阁正式舍弃“对敌基地攻击”表述,改用“反击能力”指代应对“敌方导弹威胁”新举措;同时宣布打击目标不限于导弹设施,而将囊括敌“指挥控制系统”和“军事中枢”,且不排除执行任务的自卫队飞机进入对方“领空”轰炸,从而直接违背了1954年参议院“不向海外派兵”的决议。
防衛相、相手領空での打撃「排除せず」敵基地攻撃巡り[N].日本経済新聞, 20220216; 共同社中文网.自民党调查会拟把对方国家司令部列入攻击目标[EB/OL]. (20220420)[20221210]. 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04/133fe450c523.html; 自衛目的で敵ミサイル基地など破壊反撃能力保有を明記、自民が3文書改定への提言了承[N]. 読売新聞, 20220426.此外,防卫省继续推进防区外武器研购,计划为潜艇配备远程潜射巡航导弹。
海自潜水艦に長射程巡航ミサイル搭載…政府検討、地上目標も攻撃可能[N]. 読売新聞, 20211230.另一方面,在野党和社会舆论的意见相对多元与分化。尽管多数党派和民众赞成“强化防卫力”或“增加防卫预算”,但并非一致支持“对敌基地攻击”。
敵基地攻撃浸透に課題具体像見えず、4割留保[N]. 時事世論調査, 20220221; 防衛力強化「賛成」64%、「反対」27%を大きく上回る[N]. 読売世論調査, 20220403.上述态度分野从未完全消除。2022年12月16日,日本内阁未经国会充分讨论,不顾在野党批评反对,执意按预定计划公布新版“国家安保战略三文件”,正式解除了“對敌基地攻击”禁令,从而允许自卫队执行攻击别国境内目标的战略火力投送任务,相关作战力量被称为“反击能力”。 这标志日本从2020年6月开启的“对敌基地攻击”大讨论基本结束。自民党,特别是“安倍派”的原初设想基本顺利转化为官方政策,促成了日本国防威慑战略开始向新维度拓展。
综上,从讨论主体看,自民党是核心推手,其他政党、媒体、智库、学界等政治社会势力基本上是被动卷入。从讨论层次和内容看,自民党及政府层面意见相对统一,即支持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在野党和社会面则意见不一,支持和反对势力难分高下,无法合力牵制政府行动;现有政府文件、宣传和防卫预算虽部分透露了“对敌基地攻击”建设规划与运用构想的部分信息,但仍极为有限和粗浅,临时性和试探性色彩较浓,距完全清晰成形尚远。从讨论的本质看,此实乃自民党为实现既定目标,即“对敌基地攻击”合法化与政策化,而制造的舆论烟幕和政治骗局:朝野公开讨论只是粉饰“民主”的过场形式,难以左右官方幕后决策的宏观方向。
为修订国家安保战略三文件,日本政府从2022年1月开始召开了17轮专家听证会,前后共五十余名政府官员与民间学者出席。9月1日,听证会内容概要公布,其中大多数与会者支持修改“专守防卫”、支持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或“反击能力”,强调需强化威慑力,平衡发展“拒止威慑力”和“惩罚威慑力”。对此,只有一条记录显示有反对意见。自民党政府显然希望借助专家学者的“权威论证”和“一边倒赞成”,全力支撑已然“内定”的防卫政策与国防战略改革方案,为推动日本威慑战略转型争取更多民意支持。内閣官房.新たな国家安全保障戦略等の策定に関する有識者との意見交換(議論の要旨)[EB/OL].(20220901)[20221210]. https://www.cas.go.jp/jp/siryou/pdf/yousi.pdf.
(二)“对敌基地攻击”讨论重启并持续发展之原因
虽然在2020年前,日本政界和民间也不时鼓吹“对敌基地攻击”,但无论从宣传声势、持续时间还是讨论深度、实际进展看,均远不及此轮进程。最重要的是,日本政府此番罕见地不顾“禁忌”,一改谨慎姿态,成为这场讨论运动的直接领导者。此外,日本近年来虽经历两轮内阁更迭,却并未实质性削弱及阻断讨论热度与进展,也凸显此轮讨论的“异常”与“独特”。那么,背后原因何在?
首先,从体系层面看,大国竞争的“冷战化”趋势与地区争端的“热战化”风险,是日本积极酝酿讨论的特殊战略背景与重要军事牵引。五年来,美国基于零和思维和维霸私利,极力在欧亚大陆“边缘地带”拉拢盟伴,执意向中俄强加“战略竞争”,导致大国关系“冷战化”势头高涨。同时,部分地区敌对升级,滑向“热战”风险攀升。
Matthew Kroeni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Suggests GreatPower War Is Coming[EB/OL]. (20220827)[2022121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2/08/27/internationalrelationstheorysuggestsgreatpowerwariscoming. 針对上述情势,日本执政集团一方面继续积极强化美日同盟机能,另一方面也大力谋求提高独立应变、自主御险能力。其中,在国家反导和威慑领域,日本新保守派首先从“进攻优于防御”的理论及“导弹突防技术大幅飞跃”的现实出发,反复检视并质疑自卫队双层导弹拦截体系的实战力,坚持主张只有从源头摧毁敌导弹装置,方可有效抵御威胁,实质性增强威慑力。
北の極超音速は迎撃困難日本も開発で抑止力に[N]. 産経新聞, 20220115.其次,针对旧同盟分工,上述人群亦指其落后于时代或不再坚实可靠,声称日本只有升级自主国防实力、拓展作战领域,方可重新激活美方对日本的重视,维系美国的同盟承诺,强化对美议价地位,降低“被抛弃”的危险。而且,实力相对下降的美国近年也怂恿欧亚盟国强化军备,以挽救业已松动的单极霸权秩序。
「防衛費の相当な増額」首相が表明バイデン氏から「強い支持」[N]. 朝日新聞, 20220523.最后,近邻韩国“3K计划”的 “杀伤链”(Kill Chain)环节,其实在作战目标和样式上与“对敌基地攻击”极为相似,均计划用远程武器摧毁敌导弹发射装置,均涉嫌“先发制人”行动。
Jun Jihye. 3 Military Systems to Counter N. Korea: Kill Chain, KAMD, KMPR[EB/OL]. (20161101)[20221210]. https://www.koreatimes.co.kr/www/news/nation/2016/11/205_217259.html.基于上述理由与参照,日本相关势力蠢蠢欲动,希望尽快解禁“对敌基地攻击”,尽早获得“惩罚威慑”能力。
岩間陽子,村野将. 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A]// 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研究会.日本の抑止力とアジアの安定を考える報告書[C/OL].東京:株式会社PHP研究所,2021[20221210].https://thinktank.php.co.jp/wpcontent/uploads/2021/12/2ca2e12767c3c607e06ff27d36fceef3.pdf.比如,早在2013年和2018年日本政府预备修订《防卫计划大纲》时,自民党就两度建议讨论“对敌基地攻击”。尽管当时未获政府批准,但国际体系的大重组和大动荡已为“对敌基地攻击”讨论复苏提供了“应景”的外部环境与“适宜”的战略土壤。
其次,从国家层面看,“自公联盟”的稳固地位与“陆基宙斯盾”突发风波,是日本迅速重启讨论的有利政治条件与绝佳行动借口。国际权力秩序和外部安全态势作为体系层次变量,是一国安全与国防政策的基本依据,但“能否”及“何时”被纳入决策视野,则与具体时空的内政结构与生态相关。讨论复苏前,安倍晋三内阁从2013年起曾陆续发起并实现多项重大安保体制与政策改革。
Daisuke Akimoto. The Abe Doctrine: Japans Proactive Pacifism and Security Strategy[M]. Houndmills: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尽管不乏批评抗议,但安倍的改革仍屡屡闯关成功。其中关键是自民党经与公明党组队,总能在历次国会选举中取胜,获得平稳施政所需的“多数”席位。而且,从“新安保法”出台过程及近期迹象看,公明党一贯标榜的和平主义立场也绝非不容妥协。
公明、反撃能力保有や防衛費増額など議論慎重論も根強く難航か[N]. 毎日新聞, 20220824.同时,在野党则分分合合、内耗不休。此前民主党执政期的惨淡表现也严重削弱了在野党挑战自公联盟的能力。社民党和日本共产党等传统左翼“护宪和平”势力在总体保守化的日本社会衰落严重,濒临失去国会政党资格,进一步减少了安倍“逆和平主义”改革的阻力。所以,基于前期经验,深谙政治规则与公关技巧的安倍晋三乘“长期执政”之便,借外部局势动荡,续推新的改革动议,并非难事。
张勇. 韬晦之“鸷”:安倍晋三人格特质与对外政策偏好[J]. 外交评论, 2017(6): 105.他需要的只是恰当时机与理由。而2020年夏“陆基宙斯盾”项目下马恰好提供了这样的机遇。当时因管控新冠疫情不力而民望下挫的安倍内阁火速提出反导替代方案,反复哄抬“对敌基地攻击”,似乎合情合理,既能缓和各界不满,还可借机重振领导威信。
最后,从领袖层面看,安倍晋三渴求积累“修正主义”政治遗产的精神执念与其派系集团的强势党内影响,是日本持续推进讨论的核心指导力量与终极动能来源。“对敌基地攻击”之所以经历两次内阁更迭,仍热度不减,主要得益于安倍晋三的个人坚持及所在派系的政治权势。安倍晋三出身政治右翼世家,是自民党新保守主义势力代表人物。
孙岩帝. 日本新保守主义的历史演变[J].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1(5): 138141.该派系主张日本应借“修宪”“入常”“强军精武”,刷净“侵略国”污迹和“战败国”耻辱,冲破“战后体制”,成为“正常国家”乃至“政治军事大国”。凡阻碍日本自由发展军备、运用武力的法律框架与政治惯例均应撤废。安倍两度执政期间,已逐步突破了诸多军事禁区,“安保改革”亦成其个人政治遗产的亮点。
Andrew L Oros. Japans Security Renaissance: New Policies and Politics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7:126168. 因此,即便已然下台,安倍仍奋力为解禁“对敌基地攻击”奔走宣传。安倍也是自民党最大派系的首领,是后继首相们无法怠慢的势力。为稳定内阁运营,菅义伟和岸田文雄必须适度关照和迎合“安倍派”的政治设想与政策偏好。虽然安倍于2022年7月8日意外遇刺身亡,但“安倍派”作为最大派系的地位仍不可撼动,该派临时代理领袖亦已称将遵循安倍“遗志”。
自民、「保守漂流」の危機 衆目一致の後継者なく安倍氏死去、8日1カ月[EB/OL]. (20220807)[20221210]. https://sp.m.jiji.com/article/show/2795829.所以綜合内外情势,岸田内阁在“后安倍时代”仍沿着解禁“对敌基地攻击”的方向继续前进,直到促成日本防卫政策与威慑战略之重大转型。
四、“对敌基地攻击”必强化日本威慑效能?
目前,“对敌基地攻击”最受日方重视的,并非其“实战”效果,而是其“威慑”价值——或精确而言,是其“惩罚威慑”潜能:当别国意识到攻击日本,自身也会遭殃时,就可能自感得不偿失而放弃行动。能攻能守、攻守兼备被认为比纯粹的被动防御更能有效震慑对手、遏制战争。回溯相关要人发言和政策文件,同样不难发现“拥有对敌基地攻击”一直被界定为提高日本乃至美日同盟威慑力的“新”思路 。
自民党政策パンフレット.新しい時代を皆さんとともに[EB/OL].(20211012)[20221210]. https://www.jimin.jp/election/results/sen_shu49/political_promise/.
但“对敌基地攻击”果真能强化日本威慑效能?它必能慑阻对手并防控冲突?下文试结合威慑原理与实践规律加以解析。
(一)强化军事“实力”不过是理论上提高威慑效能的初步举措
经典威慑理论主张,威慑奏效,或至少在对手看来有“可信度”(credibility),需至少具备三项基本要素。
[美]亨利·基辛格.选择的必要:美国外交政策的前景[M].国际关系研究所编译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 1819.第一是“实力”(capabilities),即在必要时伤害对手的武力手段,它是威慑的基础。无实力作后盾的威慑是虚张声势,易被识破和拆穿。
但在外交和宣传中,适度夸大己方实力和意图,适时实施规模不定的战略欺骗,也可收获意想不到的政治和军事收益。参见:Edward N Luttwak. Strategy: The Logic of War and Peace[M].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220221.第二是使用实力威胁对手的“意志”(will)。这是威慑的关键,是威慑的物质能力转化为对手心理效果的必经环节。虽有实力,但若对手相信我方无意在必要时兑现承诺(比如向对手开战),就同样难以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第三是威慑信息的“传递”(communication),即让对手知晓我方捍卫利益的实力与意志。最终,威慑功效的大小应为“三要素”乘积。任一因素为零,威慑极可能失败。
尽管“空城计”象征的战略欺诈在国际博弈中屡见不鲜,但几乎所有研究均指出,拥有杀伤对手的军事“实力”是威慑的必要基础,是威胁对手的物质依托,是令对手犹豫恐惧的根本来源。是故“实力”在威慑“三要素”中居首。从字面亦不难发现,“威慑”一词,“威”在“慑”前,无“力”则无“威”,无“威”则难“慑”。
“对敌基地攻击”本质上就是一种特殊的军事“实力”,旨在预先阻断敌方发射导弹的机会,减小其军事“收益”,还可直接毁瘫敌本土人员设施,增加其战略“代价”。与传统反导手段相比,“对敌基地攻击”理论上的慑敌制敌、控遏冲突之潜力确应更强。所以,日本新保守派“对敌基地攻击”能“强化威慑”的说法表面上似可成立。然而,若从威慑基本原理加以深究,亦可发现尚存不确定性。
1. “对敌基地攻击”能否形成预期实战力?
首先,政策法律上,尽管新保守派一再宣称“对敌基地攻击”与现有制度框架不矛盾,但朝野各界对其是否违宪、是否构成宪法禁止的“战力”、是否涉嫌“先发制人(先制)”攻击,分歧很大。虽然日本政府已改称其为“反击能力”,但“先制”与“反击”的区别只存在于抽象概念层面,实操中极难分辨。日方的行动“定性”完全可凭“主观”判断“自说自话”。这种根深蒂固的争议性势必干扰和牵制其建设规划与实际运用。
Masahiro Kurosaki. The Dynamics of Japans “Armed Attack Initiation” Doctrine and Anticipatory SelfDefense[EB/OL]. (20200901)[20221210]. https://www.lawfareblog.com/dynamicsjapansarmedattackinitiationdoctrineandanticipatoryselfdefense.
其次,軍力建设上,开发和引进的各类远程“防区外”武器虽是发展“对敌基地攻击”能力的必要步骤,但尚需其他有机融合的支撑保障要素,如精确提供敌境内目标的侦察监视情报(ISR)能力,破击敌防空系统的制空能力,根据侦察信息迅速制定方案、传达命令、验证毁伤的指挥、控制和通信(C3)能力等。但自卫队的相关能力弱项不少,在持续侦察和高精度目标识别跟踪上体现最为明显。
地上イージス中止で注目「策源地攻撃」案の落とし穴、自衛隊の偵察能力の知られざる現状[EB/OL].(20200703)[20221210].https://jbpress.ismedia.jp/articles//61126.为补足短板,日本须大笔追加预算,但又会加重财政负担。远程打击本身也是艰巨挑战,特别是针对移动式和深潜式导弹发射平台。冷战后历次局部战争已证明,就算强如美军,就算实现战场绝对制空和信息单向透明,相关战绩也并不如人意。若对手把高速机动与隐蔽伪装、假目标设置、有利地形天候结合起来,美军攻击收效会进一步下降。
高橋杉雄.ミサイル阻止に関する安全保障政策をめぐる論点整理[J]. NIDSコメンタリー, 2020(10): 109115.韩军“杀伤链”的实战力同样备受质疑。若如此,日方怎能指望建设起步晚且要素不全的“对敌基地攻击”拥有比美韩方面更强大的威慑效能?
最后,美日分工上,日方究竟准备自主建设远程攻击能力,还是借美之力合建?究竟是准备独立运用相关力量,还是仅将之作为美方战力的补充?对此,日方并无定论。有意见认为,鉴于日本独立建设耗资大、工期长、收效慢、难度大,不如与美国合作,直接利用美军健全的侦察情报网络与成熟的武器弹药,快速生成战斗力;并且,美军将主责摧毁打击难度大的移动目标,自卫队则聚焦特征明显、攻击难度小的固定目标,如敌机场、港口、指挥通信设施等。
Masashi Murano. The Modality of Japans LongRange Strike Options[A]//Jonathan D Caverley, Peter Dombrowski. Policy Roundtable: The Future of Japanese Security and Defense[C/OL]. Washington DC: Texas National Security Review,2020:4969.https://tnsr.org/roundtable/policyroundtablethefutureofjapanesesecurityanddefense/.但若如此,日方行动计划将严重受制美方,大幅削弱日方在美军“延伸威慑”体制外,另建“惩罚威慑”能力的意义。
2. 日方是否具备运用“对敌基地攻击”的坚定“意志”和向对手“传递”威慑信息的途径?
除“实力”外,威慑生效还需两个基础要件。可即便抛开具体场景,只从普遍维度分析,日方在这两项威慑要素上亦未必占优。
首先,战后日本实战历练欠缺,动武威胁之“可信度”难测。除1950年10月至12月间曾秘密派遣扫雷艇协助美军元山登陆作战外,自卫队从未经历真正“战争”,亦未直接处置高强度军事危机。自卫队虽已开始海外活动,但受制于国内法律,大多是非战争军事行动及民事任务。外界鲜有机会系统洞察日本真实的军事能力、危机管控力和战略意志力。
Sheila A Smith. Japan Rearmed: The Politics of Military Power[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5589. 而且,把威慑建立在进入他国领空作战的“惩罚性”范式之上,毕竟与战后日本的“和平主义”规范偏离甚大。届时,日本执政者能否顺畅汇聚政治共识、塑造战略决心、抉择军事选项,悬念较高,或使对手疏于严肃对待日方威慑信号。
其次,对手反制报复风险存在,日本难避“自我威慑”效应。威慑是战略“互动”,是智慧与胆量的比拼。一方遭遇阻力,必出招反制。若日本宣称一旦受到导弹袭击,将摧毁对方导弹基地以示“报复”,那么对手也可扬言扩大攻击范围、升级攻击强度,对日本的“报复”进行“再报复”。面对“杀敌一千,自损加倍”,难言日方届时会如何盘算得失、作出怎样的抉择。故不排除日方终被他国的“反威慑”摧毁斗争意志的可能性。
最后,缺少特定联络渠道,威慑信号难以及时精准传递。该问题在日本与朝鲜的战略关系中体现最为明显。两国矛盾和敌意深厚,至今尚未建交,人员信息交流极度稀缺。日方近年虽反复喊话,愿意“无条件”与朝鲜领导人会晤,但均未能打开局面。作为日本盟国,美国的对朝联络机制亦较匮乏。东亚其他大国虽与朝方互动更多,但因与日本纷争摩擦连连、政治互信不足,也难以持续稳定充当协助日朝对话的“中间人”。于是,日朝的信息传递渠道仅剩官方“公开喊话”以及新闻媒体报道。这极易造成关键威慑信号失真,加重认知偏差,诱发误解误判,导致行动—反应错位失衡,拉高对抗升级风险。此外,基于现实复杂性与危机偶然性,也不应低估“信号传递障碍”困扰日本与其他大国威慑互动的战略影响。
(二)对手特性与场景条件是现实中影响威慑效能的关键变量
威慑原理成立依靠很多不曾言明的假设,比如基于“工具理性”的利益认知与行为偏好,各方战略意图和行动选项相对固定,情报信息充分且利用得当,威慑决策流畅及时,战略执行有序得当。可威慑在现实场景中仍会遭遇很多难以控制的干预变量,受到时空要素的偶然牵制与强力塑造。是故,研判實际威慑效能必定无法脱离上述“复杂性”和“限定性”。
1.须结合双方客观战略实力特征展开探讨
朝鲜与中国一直被日本视为国防的“紧迫威胁”或“重大关切”。2022年起,俄罗斯也由可以笼络的合作“伙伴”变为需要加以应对的安全“课题”,日本随之进入“三面御敌”时代。
安保環境激変、日本は戦略練り直し中朝ロ「三正面」が現実味―ウクライナ侵攻半年[EB/OL]. (20220824)[20221210]. https://www.jiji.com/jc/article?k=2022082300800&g=pol.尽管在涉核条约中的法律地位不同,但中俄朝均拥有核武器已是不争事实。所以,日本作为“无核武”国,似乎是打算用“对敌基地攻击”这样的“常规”军事手段威慑三个“有核国家”。但问题是,至今只有中国明确持续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无条件不对无核武器国家和无核武器区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中国坚持自卫防御核战略[EB/OL]. (20190724)[20221210]. http://www.gov.cn/xinwen/201907/24/content_5414239.htm.这意味着,日本如果威胁打击特定对手本土,大概率将遭到“核报复”与“反威慑”。
核武器,特别是战略核武器,拥有远高于一般常规武器的物质毁伤力、环境污染力、心理震撼力,其无差别的“过度杀伤”可造成对任何国家而言“无法承受”的伤害,故其实战应用效果一般“无可争议”。相反,常规军力,哪怕是配备“精确制导”弹药和精密作战平台的部队,实战表现也未必稳定,并受制于战场环境、人员素质、指挥水平、后勤保障、战术能力、基地位置、同盟形态、对手反制等因素。
James Wirtz. How Does Nuclear Deterrence Differ from Conventional Deterrence?[J]. Strategic Studies Quarterly, 2018(4): 5873. 与核武器比较,常规军力尽管使用门槛较低,但实战效果难测,威慑“可信度”存疑。另外,一旦动用核武器,就极易改变战争规模和性质,极易导致“失控性升级”。因此,面对核战风险,日本常规打击的威慑“可信度”严重不足,势必强化“自我威慑”效应。
即便排除核武器,日本在常规实战对抗与威慑博弈中也未必轻松占优。日本的“假想敌”中,有的地形复杂、便于反侦察和分散隐蔽部队,有的国土纵深庞大、续战潜力可观,有的拥有对日本全境“包夹打击”的地利优势,有的具备完善的综合防空反导与战损修复能力。与之相比,日本国土面积狭长,高价值目标集中,机动空间有限,弹药储备不足,独立遂行体系化远程火力打击要素不全、经验不足。若无美军介入并提供相应支撑掩护,难以指望自卫队有待建设的远程打击力可迅速改变东北亚常规慑战格局。
2.须结合对手主观认知思维模式进行推理
精准预测国际关系和国家行为是公认的难题,其中要因在于缺乏对象国家的关键信息,特别是有关执政人物与集团的思想动态与决策模式的重要情报。
Andrew W Marshall. Problems of Estimating Military Power[R/OL]. RAND Corporation Paper Series, 1966:56. https://www.rand.org/content/dam/rand/pubs/papers/2005/P3417.pdf.现实世界的人类思维图谱和政治形态五花八门,难用统一的“工具理性”与“个体决策”框架加以描述、解释和预测。另一方面,人类固有的心理定式与有别平常的决策环境,会加重领导者的“错误知觉”,增大战略互动的偶然性与不测性。
[美]理查德·勒博. 和平与战争之间: 国际危机的性质[M]. 赵景芳, 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 116.
首先,A国领袖可能不顾B国警告,故意做出看似疯狂的“非理性”举动,制造“战争边缘”事件,获取危机博弈的“升级主导权”。
Thomas C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 94105.若B在“比胆量”的心理较量中意志不强,或误认A“不惜一战”的姿态是真实意图,B的威慑极可能失败。这是日本在对朝鲜和俄罗斯威慑中可能遇到的挑战。
其次,在战略博弈及军事对抗中,并非所有政治组织都遵循“工具理性”,把算计物质利益得失放在首位。有时,“价值理性”会占据决策者头脑,使他们执着且不计代价地追求无形、精神、理念性的目标,如国家尊严与荣誉、民族独立与解放、教义净化与传播等。
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An Outline of Interpretative Sociology(Volume 1)[M]. Claus Wittich, Guenther Roth, ed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2425; Ashutosh Varshney. Nationalism, Ethnic Conflict and Rationality[J].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03(3): 8599.比如,英国1939年4月对波兰的安全保证不足以打消纳粹德国领袖的开战决心。美军在中南半岛的狂轰滥炸无法扼杀越南民族统一的强烈信念,以军在中东的战力优势也无法阻挡阿拉伯国家为收复故土和捍卫尊严而反复拿起武器。所以,日方能否凭借咄咄逼人的进攻性“惩罚威慑”,强势压服周边三国“价值理性”驱动下的利益诉求与目标追求,是很大的未知数。
最后,决策者在高危高压环境下很可能产生“错误知觉”而误判形势,作出在外界看来“不明智”的选择。文化差异与语言隔阂制造的信息交流鸿沟也会加重“错误知觉”效应,诱发对形势和信号的忽视或误判,造成一切威慑努力徒劳无功。比如,一厢情愿(wishful thinking)的心理会使决策者在分析外界情报时,有意屏蔽与原期待不符的内容,主动接收并放大愿意看到的消息。消除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的冲动会让领袖即便面对反对意见和负面信息,也会为自己的判断寻找理由,力争自圆其说。
Robert Jervis. 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 356406.有悲观意见认为,由于认知障碍和官僚政治惰性,威慑双方可能始终难以有效理解彼此、精确沟通。美苏通过长期竞技磨合与经验“学习”,已在核威慑领域大体形成心理与行动“默契”,但各国在常规威慑领域至今仍未建立类似稳定的心理认知结构。
Edward Rhodes. Conventional Deterrence[J]. Comparative Strategy, 2000, 19(3): 241. 所以,日本仅靠强武扩军,未必能如愿劝阻持有“错误知觉”的对手。
总之,“没有东西可以替代关于对手的思想状态和行为风格的知识,而且它们往往很难获得,或者很难在评估意图或预料反应时得到正确应用”。
Gordon A Craig, Alexander L George. Force and Statecraft[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179, 188.如果仅从抽象逻辑假设出发而疏于探究对手真实的认知思维模式,日本新型威慑战略在执行中或会犯致命错误。
3. 须结合具体冲突场景结构态势加以详察
国际利益矛盾与安全纷争多附着于具体议题,演化于具体场景。不同时空条件下,各方牵涉利益之多寡、夺取目标之决心、遵信守诺之意愿、以武却敌之能力、运用谋略之水平会有差异,并影响战竞争走势與威慑成效。因此,随着冲突场景转移及各方利益—势力结构变化,日本借助威慑实现政治目标的机会空间也可能发生伸缩。
首先,若争端内容事关A国核心利益,或A国预期“现状”继续发展将日益对己不利,或A国旨在背水一战式地“避损”而非机会主义式地“逐利”,那么A国继续行动的决心很可能压倒B国武力威胁的意志。相关研究中,具有A国动机特征的对手一般被认定为“不可威慑”(undeterrable)之行为体。
Edward Rhodes. Conventional Deterrence[J]. Comparative Strategy, 2000,19(3): 223224.比如,若东亚某国决意以武力阻止领土分裂,那么日本即便发出威慑宣示,也难以动摇该国的决心意志。照此推理,若连美韩同盟的长久军事施压都无法阻止朝鲜核导活动发展,那么也同样很难指望日本的远程打击力可撼动平壤的核导发展计划。
其次,若A国相信可设法规避或消除B国武力威胁,B国对A国之威慑可能难以奏效或只能“部分成功”。
Alexander L George, Richard Smoke. Deterrence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ory and Practic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4: 534548.比如,西方虽在1961年吓阻苏联出兵占领西柏林,却对柏林墙建设无计可施。2022年春,俄罗斯的强势警告虽令北约军队置身乌克兰冲突之外,却不能阻止后者为基辅提供各类援助。所以,若某国相信通过“首轮打击”或“连续攻击”可有效毁瘫日本远程反击力量,并在关键地区迅速达成军事政治目标,那么“速胜”诱惑或驱使该国无视日本威慑。此外,某国或避免直接与日本发生常规军事冲突,而通过攻击网络、瘫痪卫星、发动电磁干扰、骚扰日本交通航运、举行军事演习等低于“传统武装攻击”门槛的“非常规”方式向日本施压,制造特定“既成事实”,变相或局部地达成目标。类似案例在世界其他区域也曾出现,如南亚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的核威慑不能防止双方在常规战层面爆发诸如“卡吉尔冲突”式的交锋及各类针对彼此的恐怖袭击。总之,特定威慑手段在一种冲突维度上的成功,并不能保证在其他维度也表现出色。
再次,若A国相信B国无力或无意兑现动武承诺,B国对A国之威慑亦难避失败。比如,对手可能怀疑日本是否会兑现“延伸威慑”承诺,冒着自身卷入战火的风险而武力介入海外纷争。而且,若对手成功设法让美国置身事外,也会削弱日本“单枪匹马”威慑的可信度。此外,若日本与对手还有密切而重要的“经济相互依赖”,日本威慑可信度同样会缩水。
最后,若A国暂时没有行动,也不必然表明B国威慑生效。因为A国很可能根本无意发起行动,或者尚未完成准备。所以,无法仅靠周边一时风平浪静、国土未曾遭攻击来证明日本发展“对敌基地攻击”、构建“惩罚威慑”体系带动了该国整体威慑力的提升。
(三)威慑效能或可在特定条件下向负面转化
受特定技术、战术、国际政治环境与战略互动心理影响,威慑有时不仅难达目标,还反易诱发“反作用”。
首先,为强化己方威慑实力而升级军备,易削弱他国安全感,损害国际战略互信,放大安全困境,激发连锁军备竞赛,最终恶化己方处境。所以,日本突然不顾一切加速构建远程攻击力,极易招致周边高度警惕和强烈反制,刺激他国在防空反导和远程进攻领域加大技术与装备投入,动摇东亚战略均势与稳定,加重地区外交的“军事化”与各方预期的“悲观化”。
Daniel W Drezner. The Perils of Pessimism[J]. Foreign Affairs, 2022(78): 3840. 值得一提的是,韩日虽同为美盟国,但一直积怨难除,明暗较劲不断。故日方军备突破或引发韩方疑虑和反应,在美阵营内催生分裂与敌对。
其次,增加进攻性军备可扩大“先发制人”优势,压缩外交运作与应急决策时间,加重危机失控倾向。若B国首轮攻击能实质铲除A国的反击报复能力,产生不可逆转的战术效果和战略影响,那么A国有可能出于“预防”动机而中断外交努力,抢先释放进攻型武器,唯恐因迟疑犹豫而被动挨打。
Thomas C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 228.1914年“七月危机”中各欧陆列强争先恐后启动军事动员最终不仅未能慑止对手,反而葬送了争取和平的最后机会。该逻辑在威慑双方实力明显失衡时尤为突出。在东北亚,恰好存在单个“弱势”国家持续对抗“强势”同盟的关系模式。日本若发展远程攻击力,很可能使弱者的核导力量与“二次反击力”面临更大的生存威胁,促使弱者急于把自身规模有限的战略“威慑”力量投入规模不定的“武力示威”乃至“实战”,以求先声夺人,以战止战。
五、结论
日本近两年来急于大幅改革传统威慑战略。特别是在战略“方法”层面,日方有意从完善“拒止威慑”转向发展“惩罚威慑”,从依赖美军“延伸威慑”转向建设以本国远程打击力为后盾的“直接威慑”。组织新一轮舆论宣传和公开讨论,为“对敌基地攻击”进行政策“脱敏”,为侵入他国领土作战提供法制支撑,是日方塑造新型威慑战略的核心抓手,也是岸田政府“五年内从根本上强化日本防卫力”的重要举措。2022年末,日本颁布新版“国家安保战略三文件”标志着这场历时两年多的政策大讨论落幕,自民党政府最终实现了解禁“对敌基地攻击”、启動国防威慑战略变革的原初设想。但结合威慑理论分析可发现,构建远程常规打击能力,把他国领土疆域纳入自卫队作战空间,只是强化日本威慑效能的必要非充分条件。而技术、政治、外交、心理、认知、环境等方面要素会以随机组合的灵活形式,介入并影响特定军事能力的威慑表现。有学者感叹,威慑原理的因果逻辑关系极为“纤细与脆弱”(tenuous and fragile),国家间的武装冲突不仅难以排除,有时甚至“不可避免”。
Frank C Zagare, Kilgour D Marc. Perfect Deterrenc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293.因为目前尚无完整、有力的公开证据表明日方已将上述“复杂性”“限定性”乃至“风险性”有机纳入新质军力发展与新型战略构建,故暂难断言擁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定可提升日本威慑效能。
从当前实际情况看,日本威慑战略转型刚刚起步,具体设计与远景规划仍不明确,不易预估其长期影响。但短期内,该战略转型或将催生以下效应:
第一,就日本自身而言,其有利于稳固自民党主要派系对岸田内阁的支持,而这对于民意支持率长期徘徊在30%左右的首相而言至为重要。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岸田本人及所属派系虽素被外界视作“鸽派”,但为顺利推行其中意的内政改革,日后还是可能会出于利益交换考量,向“国防鹰派”作更多妥协让步,从而难以有效制止日本“和平体制”崩解的趋势,难以扭转日本“军事大国化”的势头。另外,该转型也将有助于日本扩大战略运筹空间,增加军事对策选项,在一定范围内强化自主国防实力。总之,日本的国内政治规范、国际政治身份、战略安全角色还会继续朝自民党右翼保守派期待的方向蜕变与演化。
第二,就美日同盟而言,其有利于夯实、提高、拓宽美日双边安全合作。目前从结果看,美方对日方新版战略文件的内容,特别是解禁“对敌基地攻击”,不吝肯定和赞赏之辞,称其推动了同盟的“现代化”与能力重构,让美日同盟“转守为攻”。
高畑昭男. 日米同盟の現代化:安保協力の重層化と反撃能力の確立を急げ[EB/OL]. (20230126)[20230228]. https://www.nippon.com/ja/indepth/d00881/.这暗示:日方的“解禁”举措和战略转型或多或少受到了美方的鼓励与诱导。今后,日本必一方面加速购置美制远程武器,另一方面也会与美方协商规划两军未来的任务分工调整。美方会进一步依据其自身安全利益而扶持自卫队的军力更新计划,以使其成为抗衡中俄朝的有力帮手。因此,美日同盟未来势必以更加积极活跃甚至富有攻击性的姿态来影响、塑造乃至干预亚太地区的热点争端。
第三,就地区局势而言,很可能会加深邻国与日本的互疑与戒备,进一步破坏东亚区域原本脆弱的战略稳定。根据本文第四部分结合威慑理论的考察分析,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加大“惩罚威慑”建设投入,未必会增强日本的国防威慑效能。特定情形下,日本的新质威慑力量反而会加重敌对倾向,抬升战争风险,增加冲突预防、战略预警与危机管理的难度。事实上,日本作出“解禁”决定后,中国、俄罗斯、韩国外交部门立即发声表达质疑和担忧。朝鲜方面随后还展示新式战术核武器运用部队加以回应。可见,日方在未与邻国进行有效协调并得到充分理解的情况下,急不可耐地单方面构筑“惩罚威慑”战力,显然将加重朝鲜半岛、东海和台海方面的紧张局势,完全无助于增进地区和平稳定团结,无助于纾解主要对手间的军事安全困境与敌意升级。
第四,就对中国影响而言,尤须重视的是,日本已决定将自制及外购多种射程500公里以上的精确打击武器,且会优先在面向东海和台海的西南诸岛增设弹药库。此举折射出日本瞄准中国东部经济带及内陆纵深区、吓阻我军在近海执行军事任务的战略企图与战术构想。美日同盟的战力结构由“美矛日盾”变为“美日双矛”,必然会恶化中国东面的国防安全环境,增加我军在必要时捍卫主权与领土完整的阻力。更重要的是,日方上述激进的政策转向与战略转型,明显有悖于两国领导人就稳定和发展双边关系达成的“五点共识”,明显破坏了中日“互为合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的政治精神,明显不利于双方防务部门基于互信管控危机热点、完善联络机制的进程。日方不顾国内外担忧与反对,不负责任地强行实施“军事松绑”,把邻国纳入战略打击范围,必会严重阻碍中日共同构建契合新时代要求的建设性、稳定的双边关系。对此,中国除应继续在外交和舆论上施压,要求日方进一步澄清军力建设之意图与规划,还应加紧情报搜集分析与军事防范准备,以精确全面地把握新时期美日同盟攻势作战的发展方向与主要特征,及早形成有效的应对与反制预案。另外,主动接触日本政界有识之士与民间友华团体,与其一起促进两国人文交流,做大互利共赢“蛋糕”,扭转民意负面互动,培育形成中日命运共同体,才是抑制日本右翼势力把中国“敌人化”、使中日关系“对抗化”、将和平主义“虚名化”的根本之道。
综上,从全球角度看,因大国关系激变与国际紧张加剧,威慑在主要国家的军事战略中再次占据突出位置。不可否认,日本开启威慑战略转型,解禁远程火力投射,也是世界权力转移、大国竞争升级、地区秩序变革之大势下,“中等强国”识变、应变、求变的微观缩影。德国、韩国、澳大利亚等国同样在调适对外政策路线,探寻安全战略新思路。但同时也有两点不容忽视。第一,威慑只是防范与遏制国际暴力的战略路径之一,着重用“负面激励”劝阻对手行为。它既无法取代外交谈判、斡旋调解、法律规制等其他政策工具,也不能脱离政治安抚、经济利诱、军事互信等“正向激励”手段而持续可靠发挥效力。
Richard Ned Lebow. Rethinking Conflict Management[J]. China International Strategy Review, 2022,4(1):1318. 威慑至多只是辅助各方维稳控局、调解协商的缓冲器和安全阀,而非争端问题本身的出路与解药。过度简化威慑机理,一味迷信威慑价值,反易钝化战略思维,削弱政治技艺,增加失误陷阱。第二,日本强军扩武的战略含义与影响不同于一般国家。这是因为它尚未基于正确的历史认识与真诚的道德忏悔,赢得邻国持久的谅解信任,从而实质性地“走出战后”。一直以来,日本的军事潜能严受监督和控管,既是该国民众的理智选择,也为周边主要邻国欢迎,更是东亚和平繁荣与战略稳定的关键基础。可是日本如今却不断掏空和平体制,大举秣马厉兵。2022年初以来,日本舆论界还不时鼓吹“日美核共享”并修改“无核三原则”。这表明,日方某些势力图谋推动威慑战略转型进一步向战略“手段”层面延伸,使日本变相获得一定的“核威慑”工具。对此,美国的容忍度有多大?邻国的反制力会多强?日本国内政治与民意牵制还将存在多久?日本是否会被相关战略重塑“反噬”?东亚安全秩序与战略平衡将受怎样冲击?欲解答上述问题,学界仍需持续关注并深入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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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苗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