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摘 要
拜登政府就职以来,提出“美国回来了”和“中产阶级外交”两个口号,力图在外恢复美国的软实力,对内更好满足中产阶级的需求,但其实际推行的政策仍带有“美国优先”的浓重痕迹。拜登政府推行“美国优先”政策的手段与特朗普政府有很大不同,在侧重正面引导舆论的同时,低调谋取单边利益,用虚实结合的方式维持美国利益与国际利益的表面平衡。拜登政府此举是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在国际影响力持续下降、国内危机不断出现、大国竞争加剧和同盟内部分化,以及特朗普刻意制造了既成事实的背景下,继续坚持“美国优先”成为一种自然选择。从历史上看,美国追求“美国优先”是一种常态化行为,杰克逊主义的外交传统为其提供了政治文化根基。“美国优先”的背后也透射出复杂的政治内涵,体现了保守主义者的诉求,反映出对美国“过度”参与国际事务的不满,意味着美国梦的迷失,也因其对应政策的开放性而显现出典型的政治工具属性。但是,美国面临的大量问题是其制度因素所致,坚持“美国优先”在协调内外利益、远近利益、软硬实力等方面注定难以达成目标。鉴于“美国优先”理念已成为政治正确,两党均致力于以不同方式予以坚持,因此其影响还会持续下去。
关键词 拜登政府 “美国优先” 中产阶级外交
拜登在竞选期间曾批评特朗普政府实施的“美国优先”政策,声称这损害了美国利益。拜登政府就职后,高调调整了特朗普执政时期的一系列政策,在内政外交方面努力与其划清界限,力图对外展现出一个回归正轨的新美国形象。但稍加考察就会发现,拜登政府不仅延续了特朗普政府的大量政策,而且在施政过程中仍在坚持“美国优先”原则,在维护美国单边利益方面比特朗普走得更远,更有计划性和系统性。坚持“美国优先”实际上是美国政府在内外压力下的必然选择,只要执政环境和条件不变,这一现象就可能长期存在。对拜登政府的“美国优先”政策进行研究,梳理其动因及影响,在此基础上探明“美国优先”在美国政治运行中的社会文化内涵及逻辑矛盾,有助于分析预判美国内政外交基本走势,为中国制定应对策略提供参考。
一、拜登政府外交政策中的“美国优先”色彩
拜登在大选中就对其外交规划进行过阐释。就职以后,拜登政府主要围绕两句标志性口号推进其外交规划。表面看来,这两句口号及其内涵是对特朗普政府“美国优先”政策的明显修正,但其实质却与后者如出一辙。
(一)拜登政府的标志性外交口号及其政策内涵
拜登政府就职后提出了两个与特朗普时期的“令美国再次伟大”和“美国优先”完全不同的标志性外交口号,一方面修正前任对美国自由主义外交传统的背离,另一方面突出自己对美国主流群体利益的关注。
1.两个标志性口号的提出
第一是“美国回来了”。在特朗普时期,美国政府对盟友与对手不加区别地施压,并退出了至少13个主要的国际协议、组织和条约。在2021年2月20日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拜登作出了“美国回来了”和“跨大西洋联盟回来了”的表态。这明显是针对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所说的,试图表明拜登政府将抛弃前任特立独行、不負责任的做法,将美国外交风格恢复到特朗普之前的模式,向盟友表明美国依然是可靠的、值得信赖的。拜登政府为此采取了一系列否定特朗普政策的实际行动,以表明自己并非只是空喊口号。第二是“中产阶级外交”。2021年3月,拜登在国务院发表演讲时指出,“外交政策和国内政策之间不再有一条明确的界限。我们在国外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必须考虑到美国的工作家庭。”
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on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EB/OL]. (20210204)[2022100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2/04/remarksbypresidentbidenonamericasplaceintheworld/. 国务卿布林肯在以“为了美国人民的外交政策”为主题所作的演讲中表示:“我们已经通过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为拜登政府确定了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我们的外交政策对美国工人和他们的家庭意味着什么?需要在世界上怎么做才能使我们在国内更强大?需要在国内做什么,才能使我们在世界上更强大?”
Antony J Blinnken. A Foreign Policy for the American People[EB/OL]. (20210303)[20221007]. https://www.state.gov/
aforeignpolicyfortheamericanpeople/. 这些问题显然不是美国国务卿传统上需要关注的议题。拜登政府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则进一步明确提出,“美国国家安全与外交政策最庄严的义务是保护人民的安全和利益。”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R/OL]. (20221012)[20221101].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10/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sNationalSecurityStrategy10.2022.pdf. 所谓中产阶级外交,其含义即外交应服务于内政,服务于中产阶级的利益。这一口号首先是面向国内的,表明拜登政府会充分考虑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大众的利益需求,采取务实稳健的外交政策,追求公平的贸易条件,不会对外冒险;其次也有抨击特朗普的意味,暗示其任内一系列的外交行为损害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利益,并未实现“美国优先”。
2.拜登外交口号的政策内涵
“美国回来了”与“中产阶级外交”这两个口号的关注和作用对象不同,内涵也有差别。
第一,两者的重心不同。“美国回来了”的重心在于扭转国际社会对美国的不良印象,推动各国恢复对美信任,并重新凝聚在美国的大旗下。这句口号相对务虚,仅仅是对外表达一种姿态,但仍留下几个问题:一是暗示美国在2016年前一直自觉秉持着多边主义的外交政策,这并不符实,同时也低估了特朗普改变美国人对世界看法的程度,
The Editorial Board. Under Biden, America Is Only Mostly Back[N/OL]. (20210725)[20221001]. https://www.ft.com/content/7f8a67f5ab254058b11b7d68ae9cba72. 忽视了“回来”的难度;二是并未提供与这句口号相对应的具体政策规划,使人难以判断美国会以何种方式回归,要回到何种状态,回归是临时性的、局部的,还是全面的、长远的;三是没有针对外部对拜登依然坚持特朗普的某些政策所产生的疑问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因此,这句口号的感染力是有限的。再看“中产阶级外交”,其重心在国内,关注对象非常明确,原则也很清晰,相对更为务实。中产阶级是美国国民的主体与核心阶层,美国的外交服务于中产阶级的利益,就可以基本满足国内主流群体的需求。实际上,把“中产阶级外交”改成“中产阶级优先”也并无不妥。不过这一口号同样存在一些问题,一是中产阶级的需求与美国的国家利益并不必然重合,维护中产阶级的利益可能导致国家利益受损;二是中产阶级内部的价值和利益分歧明显,在美国国内政治持续极化的背景下,得到公认的具体的中产阶级利益不多,且其短期和长期利益之间也需要协调;三是中产阶级数量在美国国民整体中的占比不断下降,随着非中产阶级群体占比的持续上升,将中产阶级视为美国外交的核心服务对象,恐难以解决美国社会面临的大量问题。拜登政府推崇“中产阶级外交”,试图为民主党的外交政策理念赋予民粹主义色彩,
Deirdre Shesgreen, Kim Hjelmgaard. Biden Puts a Twist on ‘America First Even as He Moves to Unravel Trumps Foreign Policy[N/OL]. (20210225)[20221101]. https://www.usatoday.com/indepth/news/politics/2021/02/25/joebidensforeignpolicyamericafirsttwist/4345647001/. 其核心还是为了选举,国家利益考虑居于其次。
第二,两者各有侧重。客观来说,两句口号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性。“美国回来了”意味着美国要重新成为世界领袖,与盟友合作,要对外提供公共产品,并承担起相应的国际责任,显然是面向外部的。而“中产阶级外交”的重心则是面向国内,把中产阶级的利益奉为圭臬,集中国力服务于这一目标,使国内选民满意,代表着一种更高层次的政治正确。不过,在内外需求都很迫切、政府预算赤字又持续高企的背景下,捉襟见肘的拜登政府将不得不有所侧重和取舍。鉴于美国是否“回来”并非维持其执政地位的必要条件,所以拜登政府只能把重心放在支持“中产阶级外交”方面。但换个角度看,两个口号间也有一致性。拜登政府提出“美国回来了”,不过是要把特朗普执政时期实施的一系列表面看来能给美国带来收益、实际会造成伤害的错误举措废除掉,对已经沦为“美国独行”(America Alone)的特朗普式“美国优先”政策进行优化改造,剔除对美不利的成分,保留其中有利的部分,打着美国回归“负责常态”之名,行改善美国所处的外部环境之实。正是为了更好地追求全面的自身利益,而不是满足国际利益,美国才选择“回来”的。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回来了”与“中产阶级外交”其实并不矛盾,前者是服务于后者的。
第三,外交口号内涵仍是“美国优先”。拜登政府喊出的外交口号虚实结合,“美国回来了”是虚,“中产阶级外交”是实,从其对“中产阶级外交”的解释来看,实际内容就是“美国中产阶级优先”,这基本上就是“美国优先”的代名词了。虽然拜登就职后为了尽量拉开与特朗普的标志性口号“美国优先”的距离而不再使用“优先”之说,但其新口号的核心内涵与“美国优先”并无差别。不管是被称为“有人性的特朗普主义”,
Edward Luce. The Puzzle of Joe Bidens ‘Middle Class Foreign Policy[N/OL].(20210328)[20221201]. https://www.ft.com/content/0183dd21ceca4fb08f7e56b1a55142cf. 還是“有头脑的美国优先”,
Edward Alden. Bidenomics Is ‘America First with a Brain[N/OL]. (20210618)[2022111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1/06/18/bidenbidenomicseconomyamericafirsttrumptradesupplychainsindustrialpolicychinareshoringprotectionism/. 都无法掩盖其政策内涵中对“美国优先”的追求。在拜登对特朗普政策的调整中,转变更多的是标签和修辞,而不是实质。
Peter Nicholas. Bidens Foreign Policy Starts at Home[N/OL]. (20210413)[20221120].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litics/archive/2021/04/bidensforeignpolicystartsathome/618505/. 拜登政府在坚持一条微妙的路线,既要向世界其他国家表明将放弃“美国优先”的意识形态,又要让国内选民相信他确实在优先考虑美国自身的利益。这集中表现在其就职以来的外交实践中。
(二)拜登政府追求“美国优先”的外交实践
拜登政府就职以来,在应对国际多边议题和与盟友关系方面确实大幅调整了特朗普政府的相关政策。在重返国际社会方面,美国宣布重新加入巴黎气候协议,召集应对气候变化的领导人峰会,承诺更高的碳排放目标;停止脱离世界卫生组织的程序,对外出口疫苗;重返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与经合组织的130个成员国共同签署了针对大型跨国企业的最低企业税率;与七国首脑集团联合提出“重建更好世界”倡议,承諾向发展中国家提供巨额基础设施投资;取消对穆斯林的旅行禁令,停止为特朗普的边境墙计划提供资金;计划将2022财年在对外援助和国际项目上的拨款提升12%。在改善盟友关系方面,拜登在白宫会见的首批外国领导人就是日本首相和韩国总统,他还大力推动美日印澳四国合作机制;首次出访就前往欧洲,分别参加了七国峰会、北约峰会、美欧峰会,与英国签署了“新大西洋宪章”,建立了“欧盟—美国贸易和技术理事会”;不再强迫盟友主动提升防卫预算比例,与欧洲国家相互削减了部分关税,在应对俄罗斯、伊朗等问题上协调了立场。通过这些举措,拜登政府确实展现“美国回来了”的明确姿态,相关举措也获得了外界的初步认可。
但是拜登政府的这些政策调整在本质上是战略性的,而不是由价值驱动的。在与美国国内利益直接相关的重要议题上,拜登政府“去特朗普化”的表现并不明显。一是在移民和难民接收问题上,其立场出现明显反复。拜登曾公开宣示,要在2022财年中将接纳难民的上限从特朗普时期的1.5万人提高到12.5万人。但由于随后大批中美洲移民试图从美墨边界进入美国,给边境管控和防疫带来巨大压力,一个多月后拜登就宣布将维持特朗普政府的难民接纳上限。副总统哈里斯还专程前往中美洲,敦促相关国家加强对非法移民的管控,阻止其前往美国。二是在抗疫问题上,拜登宣称:“我们将首先确保美国人得到照顾,随后将努力帮助世界其他国家。”白宫发言人普萨基(Jen Psaki)随即表示,美国不会向其南北邻国出口疫苗,因为“总统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每个美国人都接种疫苗,我们现在的重点是在国内注射疫苗”。
Reuters Staff. Biden Says Americans Will be First to Get Vaccines, Any Surplus to be Shared[N/OL]. (20210427)[20221201].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healthcoronavirusbidensurplusidUSKBN2B22OY. 在深受疫情困扰的国家反复要求获得疫苗援助后,白宫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高级官员多次拒绝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和卫生机构提出的向国外输出疫苗的请求。
Erin Banco, Adam Cancryn. Bidens Covid Team Split over Decision to Send Vaccine Doses Abroad[N/OL]. (20210427)[20221205].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1/04/27/bidenvaccinesabroad484850. 直到购买了足够为7.5亿人接种的疫苗,即远远超过为满足接种条件的2.6亿成年人提供全面免疫所需的门槛后,
Paige Winfield Cunningham. The Health 2021: The US Bought Enough Coronavirus Vaccines for Three Times Its Adult Population[N/OL]. (20210311)[2022122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21/03/11/health202usboughtenough
coronavirusvaccinesfourtimesitsadultpopulation/. 美国才开始对外出口疫苗,且出口的主要是在美国国内未获批准使用的牛津/阿斯利康疫苗。三是关于购买美国货问题。“买美国货”曾经是特朗普的口号,拜登就职后公开予以继承。上任第一周他就签署了行政令,要求联邦采购必须主要买美国货,随后分别设立了“美国制造办公室”和“美国制造总监”职位,负责审查对美国制造的法律豁免,并将纳税人的钱最大限度地用于支付国内产品和服务;2021年7月,拜登政府又推出了“购买美国货”原则,提出政府采购商品必须“基本上”在美国制造,相关产品最低价值占比要从55%提高到60%,并在随后提高到75%;同时拜登政府宣称支持国内关键产品供应链的发展和扩大,并增加购买美国产品规则的透明度和问责制。
The White House. Fact Sheet: BidenHarris Administration Issues Proposed Buy American Rule, Advancing the Presidents Commitment to Ensuring the Future of America Is Made in America by All of Americas Workers[EB/OL]. (20210728)[20221225].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7/28/factsheet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issuesproposedbuyamericanruleadvancingthepresidentscommitmenttoensuringthefutureofamericaismadeinamericabyallofamericas/. 实际上往届政府也坚定支持“买美国货”。据美国商会和其他商业团体估计,从2015到2020年,在政府支出中美国制造的产品占比已经达到近97%,而拜登政府的做法为豁免外国制造产品留下的回旋空间比特朗普政府更小。美国制造业联盟主席斯科特·保罗(Scott Paul)表示:“我认为他们(拜登政府)把这看作是底限而不是上限。”
Doug Palmer. ‘Buy American Sounds Good in Theory. Biden Will Find Its Painfully Slow in Practice[N/OL]. (20210429)[20221230].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1/04/29/bidenbuyamericantrade484971. 克林顿时期的商务部官员威廉·莱因施(William Reinsch)相信,“这是一种真正改变规则的努力。”
John Harwood. Bidens Buy American Push Is Good Politics but Bad Economics[N/OL]. (20210801)[20221230]. https://www.cnn.com/2021/08/01/politics/bidenbuyameric an/index.html. 四是在对华贸易战问题上,拜登政府几乎没有作出任何政策调整,甚至还在不断加码。在白宫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暂行指南》中,中国被称为“唯一有潜力整合其经济、外交、军事和科技实力并对稳定开放的国际体系构成持久挑战的竞争者”。
The White Hous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EB/OL]. (20210303)[20221010].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 这一对华定位比将中俄并列为美国主要挑战的特朗普政府更为严峻,也更具对抗性。拜登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要通过投资美国优先来进行激烈的竞争。”
Thomas L Friedman. Biden Made Sure ‘Trump Is not Going to Be President for Four More Years[N/OL].(20201202)[20221012]. https://www.nytimes.com/2020/12/02/opinion/bideninterviewmcconnellchinairan.html. 雖然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Janet Yellen)认为,关税“伤害了美国消费者”,
Alan Rappeport, Keith Bradshe. Yellen Says China Trade Deal Has ‘Hurt American Consumers[N/OL].(20210716)[20221015]. https://www.nytimes.com/2021/07/16/us/politics/yellenuschinatrade.html. 美国企业界也不断呼吁结束对华贸易战,但拜登政府始终不为所动,只是为了满足国内市场的特殊需求而扩大了对部分中国输美商品的豁免。五是在处理阿富汗在美资产的问题上,拜登政府的做法极端自私。2022年2月11日,拜登签署行政令,将阿富汗政府存在美国的资产扣下一半,宣称将其用于补偿“9·11”事件受害者,这一举措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质疑。六是在处理与盟友关系时,拜登政府也在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加强合作协商,另一方面也在坚持推动美国的单边利益。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在明知法国与澳大利亚已经签署500多亿欧元军售协议的情况下,美国、英国仍与澳大利亚签署了三边安保联盟协定,导致美法关系出现严重危机。为了缓解国内的通胀困局,拜登政府于2022年8月通过了《通胀削减法》,从2023年1月开始为在美国本土制造的新能源车辆提供补贴,再度引发了美欧之间的冲突。在亚太区域经济合作问题上,拜登政府也始终坚持特朗普政府的路线,拒绝日本动员其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的邀请,随后又提出美国主导的印太经济框架参与竞争。
在一些地区性问题上,拜登政府也在延续特朗普的做法。尽管阿富汗当地的实际条件已经发生重大变化,拜登还是坚持按照特朗普的原定时间,强行从阿富汗撤军。特朗普将美国驻以色列使馆迁至耶路撒冷的行为曾引发巨大争议,拜登政府就职后也维持了前任的做法。在沙特媒体记者遇害事件上,拜登政府认为沙特王储需要承担责任,但仅制裁了主要官员,并未制裁王储。他还为自己出访沙特的举动进行了辩护。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美国对俄罗斯进行了严厉制裁,威胁他国不得帮助俄罗斯规避制裁,同时阻止欧洲国家从俄罗斯进口能源,自身却以高价对欧出口,获取巨大利润。
二、 拜登对特朗普“美国优先”政策的继承与调整
拜登政府所秉持的“美国优先”政策与特朗普政府相比,有延续有调整,前者的着眼点更为长远、考虑相对周全、规划更为缜密、行事也相对低调,但在行为尺度上并非都更温和。
(一)拜登版“美国优先”的行为特点
拜登政府支持的“美国优先”,并不是在所有领域、在面对所有国际议题和所有对象国时都坚持私利至上,而是明顯有所区分。在多边框架内,拜登政府尽量争取回归以往的行为模式;而在双边框架内,拜登政府则继续坚持“美国优先”。在面对盟友时,其放弃了正面施压的做法,转而采取协商诱导;但在面对对手时仍保持强硬对抗,坚持美国单边利益至上。在与美国国内利益密切相关的敏感议题上,坚持私利至上,甚至不惜因此而与盟友失和;但在国内当前关注度不高,或与美国的直接利益关系不甚密切的议题上,拜登政府就表现得比较“无私”。总的来说,其行为特点表现如下。
1.大张旗鼓推出自己“负责任”的主张,占领舆论制高点。特朗普政府执政的四年,令美国在国际社会上的形象大跌。从长远利益考虑,拜登政府需要立即在姿态上与前任划清界限,重新取得外部世界的理解和信任,尽快重塑一个对美有利的外部环境。为此拜登政府一上任就宣布废除多项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在很多带有“美国离去了”色彩的标志性议题上立即开始整改,给人代际更迭、焕然一新的感觉,彰显“美国回来了”是真实可信的,对外展示拜登治下的美国与特朗普时代已经完全不同。
2.区别对待特朗普的遗产。首先,将特朗普政府打着“美国优先”的旗号所采取的“自残”“自毁”的错误政策迅速废止,及时止损。特朗普政府注重眼前利益、单边利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一些政策举措对美国的实际利益造成损害,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普遍不满。拜登政府就职伊始,便走上“回归之路”,据路透社统计,在拜登执政首个百日内签署的42份行政令中,有21个是对特朗普政策的废除或重大调整,占比高达50%。而特朗普在执政百日内废除前任行政令的占比只有24%。
The Reuters Fact Check. Fact CheckPresident Biden Did Not Sign 96 Executive Orders in His First Three Months in Office[N/OL]. (20210506)[2022101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factcheckbidenexecutiveordersidUSL1N2MS24C.
其次,在不正当但对美有利的议题上维持原状,或边延续边评估。特朗普在其任内打破传统,放弃原则,推出了一系列史无前例、突破国家间既有互动尺度、往届美国政府难以决心实施的非常规政策,如对移民的限制、对他国实施的单边经济制裁和要挟及以双边替代多边经贸协定等举措,确实也在一定程度上为美国赢得了超额收益。拜登政府选择对美有利的部分予以保留,如拒绝增加难民接收数量,不顾盟友利益坚持从阿富汗撤军,边评估边坚持对华贸易制裁,等等。
再次,在特朗普施力方向正确但相对乏力的议题上增大力度。特朗普强调“美国优先”,但选择的政策手段可能与预期结果不匹配,或在推进时力度不足。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买美国货问题,特朗普提出这一口号后并未全力落实,拜登接任后则扎扎实实推进,不仅明确了相关采购占比,而且优化了自检自审机制。在优化敏感产品供应链问题上,拜登明确提出四种重点关注产品,要求各部门提前做好供应不足的应对准备。此外,在中国涉疆、涉港、涉台问题上,拜登政府的施压力度也明显超过特朗普。
3.高调渲染低调行事,正向舆论引导与反向行动同步推进。拜登政府十分重视舆论引导,在公开场合总是强调美国的国际情怀,对外展示负责态度,拒绝重提“美国优先”及类似表述,想方设法扭转世人对特朗普时期美国政府的负面印象。但在涉及美国自身重要利益的议题上采取行动时,拜登政府则低调运作,注重效果而非声势,对于国际社会的批评基本不作回应,甚至不惜违背个人承诺,也要维护“美国优先”,在阻止非法移民入境、组建美英澳三边安全合作伙伴关系、扣留阿富汗政府在美资产、推动对中俄新冷战等问题上的表现均是如此。美国学者拉梅什(Akhil Ramesh)指出,拜登仍在追随其前任的脚步,只是没有了华丽的辞藻和煽情的语言。通过调整言辞,拜登成功保留了特朗普政府的中国政策。
Akhil Ramesh. On Foreign Policy, Biden Is More Trump Lite than Obama 2.0[N/OL]. (20210719)[20221020]. https://thehill.com/opinion/whitehouse/563676onforeignpolicybidenismoretrumplitethanobama20.
(二)拜登與特朗普政府相关政策的异同
尽管坚决否认自己的议程与特朗普有相似之处,但拜登政府在推进“美国优先”方面的实际政策很多都与特朗普政府保持一致。美国学者奥尔登(Edward Alden)认为,拜登的做法“接受了特朗普最重要的见解——美国外交政策的目的是让美国人生活得更好——即使它拒绝了特朗普在国际贸易和美国联盟方面的分裂性民族主义”。
Deirdre Shesgreen, Kim Hjelmgaard. Biden Puts a Twist on ‘America First even as He Moves to Unravel Trumps Foreign Policy[N/OL]. (20210226)[20221022]. https://www.usatoday.com/indepth/news/politics/2021/02/25/joebidensforeignpolicyamericafirsttwist/4345647001/. 不过,拜登与特朗普的人生履历、价值认知、行为风格差别巨大,这导致他们追求“美国优先”时的表现明显不同。
第一,特朗普强调美国要得到立竿见影的实惠,他尤其注重眼前利益,支持通过交易,以舍弃长远利益的方式来换取最紧迫的当前利益;拜登为了获得国内支持,也以短期利益为重,但会适当兼顾长远利益,尽量不因照顾短期利益而严重伤害长远利益。
第二,特朗普相信竞争是零和游戏,他不接受利益分享,认为“美国优先”是无条件的,任何国家都不能“赚美国的便宜”,所以喜欢四面出击,不加区别地对外施压。拜登相信不应坚持“美国独行”,否则会断送达成“美国优先”的条件,可以通过适当运作实现与他国在某种程度上的利益分享,从而确保美国能从盟友的支持中持续获益。
第三,特朗普的“美国优先”主要通过单边对外无底线施压、放弃现有国际义务等手段来实现,他充分利用美国的现有优势并竭力挖掘各类隐藏的实力,通过硬碰硬的方式来迫使对手妥协。拜登则首先高调承诺部分国际义务,对盟友保持基本尊重;同时在具体行动上采取减少付出、放弃承诺、诿过于前任、低调行事等对抗性和刺激性不强的方式来达成目标,尤其善于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引发的外界反应相对较轻。
第四,特朗普强调的“美国优先”的核心目标是回馈共和党基础选民,尤其是中西部白人蓝领群体。有学者认为,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理念实际上体现的是“铁锈带优先”。
张文宗. 美国“铁锈带”及其政治影响[J]. 美国研究,2018(6):110. 不过他仅侧重于造势,流于浅表,一直没有提出明确系统的政策纲领和具体规划。拜登的“美国优先”政策主要关注国内最大群体和社会中坚力量的利益,并据此确立外交原则,党派色彩相对较弱;同时也提出了具体的政策手段,其政策的可操作性和可信度更高。
第五,在手段上,特朗普重视增量,如他提出的口号是“将制造业带回美国”,强迫美企和外国企业在国内建厂;要挟盟友提升国防预算的占比;削减对国际组织的资金支持;通过挤占其他国内支出来提升国防预算。拜登的做法完全不同,他更重视开发存量,其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强调本届政府更重视“美国自己尝试跑得更快,而不是阻止中国前行”;
Paul Haenle. Setting the Table for USChina Strategic Competition[N/OL]. (20210427)[20221001].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1/04/27/settingtableforu.s.chinastrategiccompetitionpub84378. 增加国内就业的重点是调整产业布局,优化供应链结构,加快基础设施重建,而不是强迫企业回迁;在抗疫问题上强调科学应对而不是找替罪羊。拜登的方式显然比特朗普更积极也更容易被各方所接受。
从理论上说,在现有条件下,拜登政府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无法回避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对其施政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影响。特朗普虽然喊出了“美国优先”“令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但由于两者在目标和手段上存在一定冲突,毕竟美国是否再次伟大主要取决于其国际形象,而“美国优先”是不会得到外部认同的,在施政过程中他只好一味坚持“美国优先”,实际上使美国变得令外部世界生厌。拜登希望坚持“美国优先”,也试图真正实现“令美国再次伟大”,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既能满足当前需求、又不至于引发过多负面后果的外交新原则,这意味着他要在能满足需求但副作用明显的特朗普政策和难以满足需求但无副作用的往届政府的政策之间寻求平衡,即如何既能维护保障美国繁荣的基本国际规则,又不助长负面作用明显的民粹主义的反弹。因此其政策既像是奥巴马与特朗普的混合,也像是罗斯福与特朗普的混合。如果说奥巴马对美国在海外参与行动的非官方标准是“不做傻事”,而特朗普的标准是根据“美国优先”的原则通过交易来获取短期利益,那么拜登版本的核心则是兼而有之。
Anne Gearan. In Foreign Policy, Biden Adopts Elements from Former Boss Obama—and from Former Rival Trump[N/OL]. (20210426)[2022101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bidenforeignpolicy100days/2021/04/24/453a1faca21611eb85fc06664ff4489d_story.html.
从手段上看,在维持基本原则不变的前提下,拜登政府在外交风格方面确实作出了调整。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学者杰里米·夏皮罗(Jeremy Shapiro)表示,“拜登的语言和语气是欧洲人所希望的”。
Edward Luce. America Is Back—and Wants Everyone to Focus on China[N/OL]. (20210619)[20221015]. https://www.ft.com/content/f029ba6a2b4c45c0b42374089d953173. 欧洲看到了职业外交官的回归,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但这只是特朗普时期过于不专业所导致的,并非拜登政府做得多好,其做法不过是对“美国优先”更具全球意识和多边主义性质的诠释。
Anita Kumar. Bidens Foreign Policy: Reverse the Trump Agenda but Hit One Similar Note[N/OL]. (20210607)[20221015].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1/06/07/bideneuropetripforeignpolicy492020. 不过,单纯行为方式的调整至少在短期内是有效的,尤其是在对两年后特朗普的可能回归仍心有不安时,盟友们愿意在得到基本尊重的前提下,对美国作出一定的战术性妥协,以换取建制派继续掌控美国政坛这一战略性收益。拜登政府在坚持“美国优先”时也是有分寸的,他一方面选择对外刺激不是那么强烈的方案,另一方面实实在在地关注国内的利益,以吸引广泛的选民,尤其是对一个国内两极分化如此严重、且在国会中的优势如此微弱的政府来说,这是务实的做法。
Mary Fitzgerald, Aaron White. Bidens First 100 Days: Still ‘America First?[N/OL]. (20210429)[20221015].https://www.opendemocracy.net/en/oureconomy/bidensfirst100daysstillamericafirst/. 同时,这一做法与特朗普时期相比又是相对无害的。曾任奥巴马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的杰森·弗曼(Jason Furman)认为,相对无害性对拜登是有利的,
John Harwood. Bidens Buy American Push Is Good Politics but Bad Economics[N/OL]. (20210801)[20221018]. https://www.cnn.com/2021/08/01/politics/bidenbuyamerican/index.html. 也导致其在推行“美国优先”政策时基本顺利,没有引发强烈抵触,甚至没有受到广泛和持久的关注。
总的来看,拜登政府在推行“美国优先”政策时一方面要与特朗普政府划清界限,摒弃后者给美国带来伤害的举措,同时积极改善美国际形象,为其从现有国际体系中长期获利创造条件;另一方面又依赖于特朗普打下的基础,能继承的尽量悄悄继承,通过延续前任政策这种刺激性较弱的做法,继续享受特朗普为美国挣来的既得利益。归根结底,拜登政府还是在对特朗普的政策进行“扬弃”,尽量兼顾短期与长远利益,兼顾自身与盟友利益,使拜登政府的“美国优先”政策更为隐晦、综合收益更大也更易维持。
三、 拜登政府坚持“美国优先”的内外动因
拜登政府继续坚持“美国优先”原则,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
(一)“美国优先”是时代背景深刻变化后的自然之选
客观来说,拜登政府与前任外交政策的连续性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这种连续性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在奥巴马到特朗普的政权转换中,实际上在奥巴马时代,美国就出现了内向化和不愿承担国际责任的迹象。这种变化体现出美国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已与以往不同,而其根本原因则在于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传统上的美国外交理念和原则产生于二战后和冷战期间,相信美国的国家安全不仅取决于对本国狭隘利益的关注,还需要帮助建立并维持一个稳定的国际体系,与接受这一体系的国家之间的合作与互动,将能长期维持美国的安全和繁荣。为此需要对其保持投入,并将眼前的利益偏好放在一边,以支持维护能带来长期收益的国际规则和秩序安排。
但是随着世界权力结构的调整和重心的转移,美国的国际影响力逐步进入实质性下降阶段,究竟是把有限的资源继续投入维持国际自由主义秩序方面,还是转而主要关注自身现实利益,就成为摆在美国政府面前的兩难选择。在此期间,有两个因素发挥了重要影响。一是美国国内群体的利益受损问题。在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变化之后,由于整个国家与外部秩序高度融合,国内利益也受到明显冲击,表现为不同群体的利益出现差异性变化,以白人蓝领为代表的涵盖范围广泛的群体逐步被时代抛弃。利益受损者会向决策者施加越来越大的选举压力,迫使其更多关注这些人的需求。二是美国的整体挫败感越发严重。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在国际上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值得羡慕的成功,延续近20年的反恐战争以美军从阿富汗的仓促撤出告终,2007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被追赶者步步逼近,国内政治僵局长期持续,价值与种族冲突愈演愈烈,医疗和科技水平排名全球第一的美国却成为新冠疫情的最大受害者,冲击国会山事件更是严重伤害了美国的国际形象和国内信心。美国的失败是政府的战略误判、政策失误积累效应的释放、全球化不可阻挡的推进,以及技术进步放缓、疾病流行、基础设施的自然损耗等因素共同导致的,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直接影响到了美国国内对于美国与世界关系的认知,导致一种新的外交范式愈加明朗,即美国不仅已经不是世界的灯塔,而且还成为需要得到保护的“弱者”。美国的一切外交规划和安排,都应该以此为出发点。这种新的认知从奥巴马时代就出现了,特朗普时代达到顶峰,拜登时代则在延续。对“美国优先”的追求还是对美国地位和处境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应对性反应。
(二)国内危机驱动拜登政府延续“美国优先”
拜登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新冠疫情四处蔓延,感染死亡人数持续上升,医疗机构不堪重负,国内资源分配紧张,物资供应短缺;经济明显衰退,通胀水平高企,民众愈发难以承担生活成本;贫富差距愈发明显,越来越多的中下层人士难以解决温饱问题,社会不满与对立日趋严重;财政赤字不断攀升,政府投资能力严重不足。拜登就职后,又出现了三个新的不利因素:一是大量中美洲民众试图在对移民较为友善的民主党执政期间越过边境进入美国,非法移民带来的压力显著提升;二是特朗普政府的减税政策和持续的经济刺激计划使得政府的债务上限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为避免债务违约而再度提高债务上限,意味着拜登政府面临的债务风险进一步提升;三是民主党内部自由派与建制派的冲突持续,严重干扰拜登政府的执政规划。在政府面临大量挑战、掌握的资源又捉襟见肘的背景下,为与共和党争夺选民,拜登政府只能继续把这些遗留和新增的国内问题视为需要优先解决的事项,把有限的资源投入满足“美国优先”这一可以满足两党选民需求的“最小公约数”上。拜登在演讲中指出,“在美国就业计划创造的基础设施工作岗位中,近90%不需要大学学位,75%不需要副学士学位,美国就业计划就是一个建设美国的蓝领蓝图。”
Zack Beauchamp. Bidens America First Hangover[N/OL]. (20210501)[20221025].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2408089/bidentrumpamericafirstpolicyimmigrationvaccines. 这一说辞显然是在取悦特朗普核心的选民团体——蓝领阶层。虽然拜登政府具有明显的自由主义倾向,但应对眼前压力、避免出现更大的社会危机,是维持政权的根本,坚持“美国优先”就成为这一社会条件下的必然选择。
(三)国际环境的变化催生了对“美国优先”的持续追求
当前的国际局势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全球化的发展持续受阻,多极化的趋势更为明显,美国的综合国力不断下降,与中俄等大国的冲突也愈演愈烈。在多种因素的促使下,继续追求国际自由主义理念,按照传统模式主导全球治理,不仅已经超出了美国的实际能力,而且也难以赢得国内支持。
一是反全球化运动的驱使。全球化的快速发展使美国的霸权地位和传统优势难以维持,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客观上削弱了美国通过与他国的常规互动获取高额利润和民众维持高质量生活水平的能力,降低了美国公司和选民的预期收益,促成了反全球化运动的扩散,也加剧了民众对现实的不满。为了应对国际环境演变带来的国內政治压力,美国政府必须尽快满足国内各方的需求,尽可能帮助其回到“美好的过去”,而坚持“美国优先”就是一条捷径。二是满足对外竞争的需要。美国已经明确将中国确立为战略竞争对手,拜登政府认为,“民主国家需要证明他们仍然能够为人民提供服务,首先是那些被抛弃的人”,
Anita Kumar. Bidens Foreign Policy: Reverse the Trump Agenda but Hit One Similar Note[N/OL]. (20210607)[20221030].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1/06/07/bideneuropetripforeignpolicy492020. 以此来展现其制度优势,证明美国比其他国家更为负责,更愿意首先考虑其国内福祉,以此来换取选民对其政策的理解和支持,因此坚持“美国优先”,就成为取悦选民的必要战略工具。三是同盟关系变化的推动。全球化背景下的国际利益交错使得传统意义上的敌友界线变得模糊,新兴国家的崛起、国际合作的扩展、民粹主义的泛化、资源性产品的紧俏使得美国与其盟友间的合作关系不再那么紧密,国际竞争的加剧也促使一些西方国家被迫追求外交多元化。这一现实迫使美国从更为务实的角度来考虑与盟友的互动,通过追求“美国优先”来至少保证在关键议题上的基本收益将成为每届政府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选择。四是新冠疫情的肆虐加剧了美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围绕着传染源认定、疫苗和物资分配、航班安排与边境开放等问题的争论必然会迫使美国政府在内外利益需求问题上做出取舍,资源的有限性和抗疫政治的竞争性注定了拜登政府只能首先满足国内需求。
(四)特朗普任内的举措限定了拜登政府的政策选项
特朗普在追求“美国优先”的过程中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他确实看到了美国内政外交长期积累、诸多前任又不愿正面应对的问题,分析人士认为特朗普政府尽管存在深刻缺陷,却正确诊断了美国利益面临的重要挑战,并寻求应对这些挑战。而外部环境——包括外国政府的行为、美国选民的情绪和公司的影响——使美国领导人的政策选择范围很狭窄。
Edward Wong. On US Foreign Policy, the New Boss Acts a Lot Like the Old One[N/OL]. (20220725)[20221025]. https://www.nytimes.com/2022/07/24/us/politics/bidentrumpforeignpolicy.html. 不过特朗普采取了一些建制派人物难以着手的打破常规的举措来处理这些问题,并有意识地树立了可行的先例,这样继任者就没有理由重新回避这些问题。二是他竭力动员民众并争取其支持,在竞选中大肆宣扬“美国优先”口号,就职后持续制造舆论,渲染美国面临的生存威胁,不断深化其在社会上的影响。这不仅使选民意识到“美国优先”对其利益的重要性和实现的可能性,还将大量选民培育成这一理念的支持者。在2017年1月特朗普发表就职演说后,65%的受访者赞同他提出的“美国优先”原则,其中包括很多民主党的选民。
Jake Sherman. Poll: Voters Liked Trumps ‘America First Address[N/OL]. (20170125)[20221030].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7/01/pollvoterslikedtrumpsinauguraladdress234148. 民调还显示,美国人更关心对其人身和经济安全的近距离威胁,而不是棘手的部落冲突、无情的独裁者或任何其他海外问题。
Deirdre Shesgreen, Kim Hjelmgaard. Biden Puts a Twist on ‘America First even as He Moves to Unravel Trumps Foreign Policy[N/OL]. (20210226)[20221022]. https://www.usatoday.com/indepth/news/politics/2021/02/25/joebidensforeignpolicyamericafirsttwist/4345647001/. 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不接受“美国优先”就很难获得选民的认同。
四、“美国优先”的政治底色与逻辑悖论
究竟什么是“美国优先”?这从来就没有定论。从历史上看,不同时代倡导的“美国优先”,渐次与追求孤立主义、本土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爱国主义、法西斯主义等存在密切联系,但又都不完全相同。“美国优先”的支持者们相信美国是伟大、完美、与众不同的,是上帝的应许之地,有足够理由得到首要和充分的关照。对“美国优先”的追求并没有明显的党派差异,这凸显出其在美国政治与社会中的深厚根基。
(一)“美国优先”理念与历史实践
有学者考证,“美国优先”这个短语最早于1884年出现在美国的政治词汇中,不过当时影响有限。1915年4月,威尔逊首次以总统身份提到要坚持“美国优先”,美国教育部也掀起了一场同化运动,要求移民全面融入美国,这个表述才逐步成为全国性的口号。
莎拉·丘奇威尔. 醒醒吧美国——美国优先和美国梦:1900—2017[M]. 詹涓,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38. 在1916年大选中,两党候选人威尔逊和哈定都喊出了“美国优先”的口号。1924年,柯立芝政府通过了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反移民法,将移民人数削减90%以上,这一法律直到1965年才被废除。胡佛总统在其任内签署了斯姆特霍利关税法(The SmootHawley Tariff Act),首次尝试对外开展大规模关税战,导致美国的进出口额都骤降50%以上。羅斯福就职后美国国内出现的“美国优先”运动,则把重心转向坚持孤立主义,当时建立的美国优先委员会支持美国的民族主义和国际关系中的单边主义,其发展到顶峰时有450个分会、80万名付费会员,但随着二战的爆发,曾显赫一时的这一组织宣布解散,“美国优先”作为政治口号也变得臭名昭著、不得人心,但其精神内涵并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从曾经被称为“美国最臭名昭著的反犹主义者”的杰拉尔德·史密斯(Gerald Smith),到被其支持者誉为“美国第一”政治家的巴里·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从前三K党领袖大卫·杜克(David Duke)到四次参选总统的小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 Jr.),以及组建了改革党参加竞选的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都曾公开大力推崇“美国优先”。
Sarah Churchwell. The ‘American Dream? ‘America First Eclipses It[N/OL]. (20220909)[20221028].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utlook/2022/09/09/americafirstamericandreamtrumpism/. 小布什以莫须有的罪名发动伊拉克战争,奥巴马将“购买美国货”条款纳入其2009年的经济刺激计划,都是坚持“美国优先”的具体表现。特朗普是新世纪首位公开渲染并全力推进“美国优先”政策的总统,他在就职演说中宣称,“从今天起,只有美国优先——美国优先”。拜登则用“中产阶级外交”向各方表明,他同样支持美国的国内利益至上。显然,“美国优先”是美国政治运行中无法回避的一个组成部分,虽然在不同历史阶段其表现各异,影响起伏,但这一理念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政治文化传统中,是考察美国内政外交的一个标志性窗口,也总会对政府施政发挥或明或暗的影响。
(二)“美国优先”的政治文化根基是杰克逊主义
美国学者米德(Mead)将美国外交模式分为四个类型
沃尔特·拉塞尔·米德. 美国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响了世界[M]. 曹化银,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X,XI.,其中杰克逊主义(Jacksonian)的追随者被描述为“一个庞大的民粹主义流派”。这个派别认为,美国的国内和外交政策都应该以“美国人民的人身安全和经济福祉”为中心,他们反对汉密尔顿派和威尔逊派将美国卷入昂贵的经济或政治联盟的政策,支持用国内建设取代对外商业接触和民主促进,主要目的是“减少外交政策的成本和风险”,并“以最安全和最经济的方式”推进美国的外交利益。
Anna Dimitrova. Trumps ‘America First Foreign Policy: The Resurgence of the Jacksonian Tradition?[J/OL]. (201701)
[20221025]. https://www.cairn.info/revueleuropeenformation20171page33.htm. 杰克逊主义政治哲学与其说是一种成熟的理念和意识形态,不如说是在主权国家组成的国际社会中,一国大众面对处理内外关系时的矛盾所产生的本能反应,或是一种信仰和情感。它相信只有美國的才是最好的,首先维护美国的利益需求天经地义;美国人民的政治和道德是健康的、值得信任的,他们不需要文化精英的教育和指导;政府应当竭尽全力促进大众的福祉,为此,任何手段都是可以允许的。米德认为,与其说“美国优先”的支持者是孤立主义者,倒不如说其是民族主义者。因为他们不认为创造有利的世界秩序,是美国外交政策的第一要务。相反,他们认为不必致力于建立全面的世界秩序,美国的国家利益就可以得到妥善的保障。
沃尔特·拉塞尔·米德. 美国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响了世界[M]. 曹化银,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318.
杰克逊主义者不相信政府和精英,在他们眼中,广大工人群体被称为美国的心脏、灵魂和脊梁。当他们认为政府不能服务于人民的利益时,就推崇借助公众英雄来恢复政府的适当功能。杰克逊主义者认为经济政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提高中产阶级的经济地位;他们支持美国提高国防预算,但是反对美国到处侵略;他们认为在自我群体内部要像家人一样相互关爱,充满感情;但由于外部世界混乱无序且永远如此,美国必须高度警惕、全副武装,不必尊重国际法和国际惯例,但也不要干涉与美国没有直接关系的议题。这种以人民主义为代表的意识形态,是美国民间最为常见的政治哲学,被米德称为“人民主义的能量”,历史上其成员主要是中低阶层的白人新教男性。杰克逊就任总统时曾宣称会把美国放在第一位,并承诺他的外交政策将“不追求任何不明确的权利,不屈服于任何错误的东西”。
First Annual Message.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EB/OL]. (20080208)[20221110].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firstannualmessage3. 其内涵很明确,即不充当国际秩序的维护者,但会竭力争取属于自己的利益。
杰克逊主义外交理念具有深厚的民意基础和持久的渗透力。虽然米德并未解释在何种条件下杰克逊主义才会成为美国主流的外交原则,但从历史上看,在美国精英与大众在国内利益分配问题上冲突加剧,以及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改变时,杰克逊主义者的呼声就会发挥更大的影响。由于杰克逊主义者特别强调眼前利益,同时在大众中具有广泛的号召力,米德认为,汉密尔顿主义者、威尔逊主义者和杰弗逊主义者都将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否决权让给了杰克逊主义者,这也意味着杰克逊主义一旦成为主流,在美国外交中的表现就非常强势。从对国内核心利益的判定、对国内与国外资源分配的认知、为追求目标所推崇采取的手段等方面看,杰克逊主义强调的人民主义,与当代的民粹主义高度一致。正是由于从奥巴马就职以来,美国民粹主义思潮不断高涨,杰克逊主义也逐步成为美国外交的主导性原则;在特朗普政府任内,这直接演化为公开的“美国优先”政策;拜登就职后虽然用中产阶级外交取代了“美国优先”,但这不过是杰克逊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实际上杰克逊主义同样重视中产阶级的利益。总的来说,当前出现的以社会民粹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为代表的国内条件促使杰克逊主义外交原则再度占据上风,不论哪个党派控制白宫和国会,“美国优先”理念都会以不同的面目表现出来,并对美国的外交施加持续影响。
(三) “美国优先”的政治内涵
1从国内政治视角看,“美国优先”呼声反映了保守主义者的诉求。从历史上看,“美国优先”理念始终与避免介入外部事务、强调家庭价值观、推崇白人至上主义、倡导“百分百美国人”、三K党成员及私刑等概念和现象紧密相连,具有明显的保守主义色彩。从当前保守主义的基本诉求来看,政治保守主义宣扬反精英、反建制、反传统、支持爱国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支持反移民、反堕胎、支持种族主义;经济保守主义则推崇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支持对外经济制裁。这些追求与“美国优先”的诉求是一致的。保守主义者还认为,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的外交政策一直是非常不正常的。在战时和战后,美国领导人选择广泛地定义美国的利益,以至于超越了所有传统的定义。今天,“美国优先”正在再次寻求正常状态。它要求美国人卸下过去70多年来沉重的道德和物资(援助)负担,尽可能让其他国家管理自己的问题。
Melvyn P Leffler, William Hitchcock, eds. America First: The Past and Future of an Idea[R/OL]. (201809)[20221210]. https://shafr.org/sites/default/files/passport092018americafirstessays.pdf. 在国际自由主义思潮处于主导地位时,美国国内基本没有“美国优先”的踪迹。而在保守主义迅猛回潮之后,“美国优先”也成为美国富有特色的外部表现。虽然民主党政府公开坚持国际自由主义路线,但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国内保守主义的呼声。
2从国际视角看,“美国优先”理念体现出对美国“过度”参与国际事务的不满。“美国优先”意识和口号的出现,是镀金时代的产物。对物质财富的无底线追求,只关注自身的狭隘利益和唯利是图,成为其典型特征。从1823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人相信,在英国领导的世界体系下,美国的根本利益能得到最大保护。从1947年到1989年,他们同样无分歧地认为,英国的没落和苏联的崛起让美国别无选择,只能领导全球对抗苏联。但在其他时期,美国对其与全球体系的关系缺少一个清晰的共识。“美国优先”主义者承认美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但认为美国无须考虑世界的需求,哈定总统就曾表示,国际主义需要为民族主义服务。而一旦美国从自身与世界的互动中获得了自信,就不再也不需要刻意强调“美国优先”。在美国大众心理强大的时期,“美国优先”的社会需求不高;一旦美国认为其利益无法得到有效保护,“美国优先”的理念就会得到更多的支持。与“美国优先”相对立的概念是“国际主义”或“内外兼顾”,“美国优先”呼声的强弱实际上反映了美国对其与外部世界关系认知的变化。随着相对实力的不断下降,近年来美国国内对美国与世界关系不满的情绪不断上涨,认为过多的外部投入和干涉伤害了国内利益,这种情绪还延伸到了公众对美国参与全球经济和国际贸易协定的认识。约半数受访者认为,美国参与全球经济是坏事,因为它降低了工资和就业成本;少数人认为是好事,因为它为美国提供了新的市场和增长机会。
Pew Research Center. Public Uncertain, Divided over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N/OL]. (20160505)[20221030]. https://www.pewresearch.org/politics/2016/05/05/publicuncertaindividedoveramericasplaceintheworld/. 与此同时,受访者对美国世界地位的认知也变得不再那么确定。自2010年春季以来,认为美国最好只处理自己的问题,让其他国家尽力处理各自问题的比例上升了11%。
Michael Dimock. How America Changed during Barack Obamas Presidency[N/OL]. (20170110)[20221015]. https://www.pewresearch.org/2017/01/10/howamericachangedduringbarackobamaspresidency/. 俄乌战争爆发后,一些共和党人喊出是“美国优先”,而不是“乌克兰优先”的口号,众议院共和党领袖宣称不能给乌克兰开出空头支票,力图在中期选举后大幅调整美对乌政策。
Farnoush Amiri, Kevin Freking. McCarthy: No ‘Blank Check for Ukraine if GOP Wins Majority[N/OL]. (20221018)[2022103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mccarthynoblankcheckforukraineifgopwinsmajority/2022/10/18/36f018704f2111edada804e6e6bf8b19_story.html.
3从历史视角看,“美国优先”回归意味着美国梦的迷失。“美国优先”与美国梦是两个在美国国内极富影响但又南辕北辙的概念。从内容上看,美国梦的内涵可能是机会、平等、财富等,但不管是哪一种,美国梦都是开放、包容、共享、不排外的;而“美国优先”与美国梦的显著不同,就在于它是有排序、有取舍、不对等、关注范围有限的。从形式上看,美国梦表现为一种积极、乐观、笼统、充满感情色彩的理想;而“美国优先”则是一种目的性很强、诉求很具体的追求。从背景上看,美国梦往往意味着大众对美国的现状感到满意,并相信自己能够通过努力来享有美好未来;而“美国优先”则是基于对现实感到不满或担心,因而希望通过政府采取相关政策来弥补某些群体遭受的损失或防范不利前景。从影响范围来看,“美国优先”只在美国国内才有市场,是内向化的;美国梦则在美国国内外都受到广泛推崇。总的来说,“美国优先”倾向于改变现状,美国梦倾向于将现状发扬光大;“美国优先”聚焦于行为体自身利益,美国梦倡导的是所谓普适性的价值和利益;“美国优先”时常采取损人利己的方式行事,美国梦则不涉及利益冲突,因而能实现共同发展。“美国优先”与美国梦产生于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两者在核心内涵、基本诉求、实现方式等方面均存在明显差异,它们虽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但确实存在相互掣肘,多年前美国就有用美国梦来拯救“美国优先”的倡议,以纠正后者的偏见。
莎拉·丘奇威尔. 醒醒吧美国——美国优先和美国梦:1900—2017[M]. 詹涓,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246. 近年来,美国公众对能否实现美国梦的预期出现小幅下滑,
Mohamed Younis. Most Americans See American Dream as Achievable[N/OL]. (20190717)[20221101]. https://news.gallup.com/poll/260741/americansamericandreamachievable.aspx. 在2017年皮尤公司的民調中,58%的受访者认为下一代的日子不会更好过,持相反观点的只有37%。
Bruce Stokes. Public Divided on Prospects for the Next Generation[N/OL]. (20170605)[20221018]. https://www.pewresearch.org/global/2017/06/05/2publicdividedonprospectsforthenextgeneration/. 特朗普更是在竞选中提出,美国梦已死,
Jennifer Wolak, David A M Peterson. Trump Keeps Invoking the ‘American Dream. Americans Are Pessimistic that They Can Achieve It[N/OL]. (20200921)[2022112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20/09/21/trumpkeepsinvokingamericandreamamericansarepessimistic thattheycanachieveit/. 同时开始大力倡导“美国优先”。实际上即使没有特朗普的推动,贫富差距、党派极化、价值对抗和社会动荡也已经使美国梦变得模糊暗淡,各界民众普遍对现实不满,“美国优先”在国内愈发有市场也是自然而然的。
4从现实中看,“美国优先”理念下的政策选择多种多样甚至相互对立,可见其只是政客手里的一种政治工具。“美国优先”可以被视为一种国家战略、施政纲领、外交原则,或者就是一句政治口号,其核心是将美国的利益放在首位,但在具体政策选项上则五花八门。威尔逊总统认为,“美国优先”的口号是国际主义的,它还意味着美国应该起带头作用。因为一个人的出身而歧视他,违反了真正美国主义的所有原则。反对威尔逊的人则把它描绘为“不要陷入欧洲的泥潭”。哈定总统认为“美国优先”意即“民族自利”,也就是爱国主义。历史上其他有代表性的声音还包括要做“百分百美国人”,排斥“连字符外国人”(德国血统人士)、有色人种、无政府主义者、犹太人;三K党认为“美国优先”就是要通过对黑人实施私刑来确保白人世界的纯洁;美国优先委员会则将远离欧洲战争、对纳粹德国的同情和反犹主义融入其中。在美国政府近年来的实际政策中,在诸如是否愿意为实现“美国优先”而违背国际基本准则,是否以及如何对外提供公共产品,是否退出美国创立但获益递减的国际机制或创立新的机制,是否对盟友施压,是否接受甚至追求通过损害他国利益的方式来满足自身利益等议题上,都存在很多的争论。实际上达成“美国优先”并无统一的政策,各种利益群体都可以打着实现“美国优先”的旗号来追求自身的目标,而这些目标还可能相互排斥。可见“美国优先”不过是一种口号和工具,在现实中更多表现为某种价值优先或群体利益優先,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美国国家利益优先。
(四)“美国优先”的逻辑陷阱
“美国优先”追求的是美国自身利益至上,但不同派别对美国利益的认识并不相同,甚至可能截然对立。刻意强调“美国优先”,很容易陷入一种狭隘、短视和有局限性的惯性认知,导致对美国全面、长远、根本利益的忽略甚至伤害。“美国优先”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出来。
1难以协调内外利益。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长期以来一直认为,美国在世界上最持久和最重要的作用之一是其结构性力量。利用美国的霸权地位对国际社会进行有倾向性的管理和干预,使得美国从二战结束以来获得巨大收益。世界的美国化是建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和反恐战争期间和之后盛行的干预主义之上的。国际关系学者、美国公众和其他美国精英群体都认为,多边主义在所有问题领域都对美国有利。
Mark A Boyer. Forum: Did ‘America First Construct America Irrelevant?[N/OL]. (20210816)[20221215].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8385961/. 然而,只要在特定地点的干预被中止,或者只要美国面临过度扩张,“美国优先”的论调总是会出现。但追求“美国优先”无法真正解决美国面临的问题。首先,“美国优先”倡导的政府介入行为违背了资本主义的基本原则,用大政府来干涉市场的力量,使得产业政策往往有利于成熟的、与政府关系良好的大公司,而牺牲了小公司和新成立的公司的利益,这将进一步扩大国内的贫富差距。其次,坚持经济民族主义会使进口产品价格上涨,导致国内供应紧张,美国出口商还会受到其他国家征收的报复性关税的伤害。再次,排外性的经济社会政策可能导致美国创新和活力的下降,而这种创新和活力一直是其保持世界领先地位的主要原因之一。第四,坚持经济民族主义(尤其是“买美国货”的原则)开创了一个先例,如果其他国家效仿,最终将显著减少全球贸易,这对于从自由流通和全球贸易中获益并积累大量财富的美国来说,肯定不是好的选择。第五,在合作应对气候变化、流行病、恐怖主义、核扩散和网络袭击等全球性问题的迫切性不断提升的背景下,坚持“美国优先”不仅无法有效应对这些问题,还可能导致拒绝国际合作的美国自身变得更为脆弱。最后,政客们倾向于认为,采取能够保障普通美国人物质生活的各种内外政策,就能影响他们的投票行为,但这始终是一种幻想。事实上,避免国家受辱和维护国家安全,往往正是许多选民认为的代表着国家的直接利益却被政治家忽视了的追求。
Yascha Mounk. So Much for a ‘Foreign Policy for the Middle Class[N/OL]. (20210817)[20221023].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1/08/afghanistanforeignpolicyforthemiddleclass/619778/. 拜登政府强行从阿富汗撤军后的支持率下降就验证了这一点。追求“美国优先”在短期内通过非常规做法来获取超额利益是可以预期的,但这必然会刺激其他国家作出反应,逐步改变美国赖以持续从中获益的国际环境,并大幅减少其一直以来对美国的配合,从而使美国的获益空间迅速缩小。采取“美国优先”政策会使美国政府变得可怕,但不会更可信。而如果缺乏信用,就不太可能成为受尊重的国家,更不可能从这一环境中持续获利。
沃尔特·拉塞尔·米德. 美国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响了世界[M]. 曹化银,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337.
2难以协调远近利益。拜登政府追求“美国优先”的具体做法虽然与前任有很大不同,但遵循的基本原则和面临的挑战是一致的,为取悦选民必须以争取眼前和直接利益为主,但这必然导致难以兼顾长远、间接甚至根本利益。拜登政府刻意突出“中产阶级外交”这一新名词,却在无意中将现实与历史对立起来。美国学者舍克(Kori Schake)认为,拜登所谓的中产阶级外交最严重的错误,是将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做的事情与美国人的福祉割裂开了。维持基本和平的国际秩序看似虚幻,但这对美国中产阶级来说意义极大,否则一旦不稳定因素上升,他们的孩子就会被征召去打仗;而看似费力不讨好地提供安全保障的行动,也可以防止军备竞赛,遏制地区竞争,削弱导致战争的条件。
Kori Schake. Biden Brings More Class Warfare to Foreign Policy[N/OL]. (20210527)[20221025].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1/05/bidenforeignpolicyamericafirstmiddleclass/618999/. 以更宏觀的视角来观察,坚持“美国优先”的核心目标是为美国牟利而不是使美国强大,采取的手段无非就是减少对国际活动的介入和资助、借助于美国的霸权地位对外施压要求他国作出妥协、在国内提升对重点选民群体利益的关注等。这可能引发一系列后果,如因为国际冲突增多而激化大国间的对抗,由于公共产品供应短缺而引发国际危机,因过度关注中产阶级的利益而加剧国内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虽然霸权国的利益与其创立的秩序并不始终一致,秩序作为独立变量也可能规制霸权国自身的行为,但秩序是霸权国长期获利的基础。如果为追求“美国优先”而退出秩序,虽然可以在短期内获取超额收益,但会因为和者渐寡及体系不稳而导致无法长期稳定获益。
3难以协调软硬实力之间的平衡。拜登政府积极试图恢复美国的国际影响力,但坚持“美国优先”显然会制约其相关努力。首先,追求“美国优先”无助于提升美国的软实力。高度对抗的两党在美国内政外交规划中的思路迥异,随着不同党派交替执政,美国外交原则往往会发生逆转,令外界无所适从,这是导致美国软实力下降的重要原因,但美国自身无法解决这一问题。美国学者博丹(Bodine)表示:“问题不在于拜登的可信度,而在于我们政治体系的可信度。”
Rob Garver. Biden Says ‘America Is Back, But US Allies Arent so Sure[N/OL]. (20210620)[20221110]. https://www.voanews.com/a/usa_bidensaysamericabackusalliesarentsosure/6207225.html. 因此,欧盟的首要任务不是重建特朗普之前的美欧关系,而是建立起对美国的行政令更有抵抗力的架构布局;是说服美国政府与更广泛的世界接触并促进西方民主思想符合他们的利益。
Angela Dewan, Luke McGee. Biden Says ‘America Is Back, But ‘America First Has Haunted His First 100 Days[N/OL]. (20210428)[20221112]. http://lite.cnn.com/en/article/h_a33fd97e48aafadd9afa690b07d46fca. 其次,“美国优先”政策促使美国以伤害世界其他国家的方式追求自身利益。如拜登政府1.9万亿美元的经济刺激措施使得世界范围内的食品价格上涨,这场全球粮食通胀对穷人造成沉重打击,迫使他国政策制定者要在减轻饥饿和减轻新冠疫情带来的经济影响之间作出艰难选择。
Joseph W Sullivan. Bidens ‘America First Policies Are Spreading Global Pain[N/OL]. (20210512)[20221018].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1/05/12/bidenglobalfoodinflationcommoditypricesstimulusmoneyprintingfederalreservedollarexchange
ratenationalism/.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它正在伤害世界上一些最脆弱的人。
Zack Beauchamp. Bidens America First Hangover[N/OL]. (20210501)[20221025].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2408089/bidentrumpamericafirstpolicyimmigrationvaccines. 美国不顾法国的利益与英国合作对澳大利亚出售核潜艇的做法甚至激怒了欧盟,美国政府在俄乌冲突中强迫欧洲与俄罗斯能源脱钩也加剧了美欧之间的矛盾。这显然无助于恢复美国的声誉和领导地位。
4在国内政治方面也很难达成预期目标。美国政府倡导“美国优先”的首要目标是争取选民的支持。但在现实中,美国政治极化严重,在绝大多数问题上两党选民的立场都是对立的,政府推出的政策很难兼顾两党选民的政治诉求。即使是对两党选民普遍关注的议题作出回应,也并非一定能得到回报。特朗普明确坚持“美国优先”,推动制造业回归本土,但并未因此赢得民主党选民的支持。拜登政府渲染的中产阶级外交也已遭到来自各方的批评,自由派认为这是“有头脑的美国优先”;而保守派则普遍批评其把他国利益置于本国利益之上。严重的政党极化和社会分裂使得“美国优先”在满足选民需求方面的实际效果很难达到预期,即使单纯从国内政治的角度来考察,推行“美国优先”也并不成功。
五、结语
美国政府坚持“美国优先”,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必然产物。在美国的全球地位发生根本变化和国内危机频发之际,即使没有特朗普的当选,从政者推进“美国优先”政策也是大势所趋。实际上,特朗普同样支持满足中产阶级的利益,他曾宣称“我们将会为中产阶级减税,为普通美国民众制定更简单、更公平的税法,我们将带回那些离开我国的工作和财富。”
Tony Nitti. President Trumps Speech on Tax Reform: Separating Sales Pitch from Reality[N/OL]. (20170928)[20221110]. https://www.forbes.com/sites/anthonynitti/2017/09/28/presidenttrumpsspeechontaxreformseparatingsalespitchfromreality/?sh=761a2ecf4a35. 拜登坚持的中产阶级外交不过是其理念的翻版而已。显然,一旦形成了某种特定的社会条件,“美国优先”就会成为美国政府无法回避的政策选择。通过上文的论述,本文的基本结论如下:
第一,“美国优先”是美国政治利益的自然延伸。以长期的历史视角观察,“美国优先”始终是美国外交原则的组成部分,只不过自由主义主导时期的“美国优先”,追求的是美国的领导地位优先、国际秩序优先、西方价值优先、国际形象优先,美国愿意为此付出大量成本,并且相信这种付出是值得的,终将会服务于美国的利益。而在国际局势发生显著变化后,美国的相对地位下降,国内危机频发,这直接影响到精英与大众的心理状态,导致在其眼里,以往一直受到追捧的那些宏观性、长远性、抽象性议题变得不再重要,他们的追求转向非常务实的国内当前利益优先,甚至是重要选民的利益优先。这种“美国优先”的表现形式更为直观、醒目、显著,也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历史上其他形式的“美国优先”的存在,但并不能否认“美国优先”作为一种政治理念始终在发挥或明或暗的常态化作用的现实。
第二,两党在坚持“美国优先”方面具有共识,只是侧重点和手段有所不同。第一位将“美国优先”作为竞选口号的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威尔逊,虽然在追求“美国优先”的过程中共和党人的声音更响、表达更为直白,但如果以实际政策内容而不是公开口号来考察的话,可以发现民主党政府并未舍弃这一政策,只是采取了低調和有侧重的行为方式。拜登与特朗普在相关政策上的差异主要是形式和表述上的,核心内涵差别不大。共和党人喜欢渲染美国的优势,强调对美国的热爱,和作为一个纯粹美国人的骄傲;民主党人也推崇美国的优势,但他们认为的优势是美国的包容性、责任感和对世界的正面价值,而不是其独特性。而在是否需要为美国争取优先利益方面,两党则完全没有分歧。舍克认为,两党都是基于对美国工业经济时代的错误理解,从根本上说都是重商主义的,都是为了促进更多的出口,阻止更多的进口;都隐藏在他们认为的孤立主义的公众态度背后,而不是去塑造公众的理念;都没有认识到通过建立安全体系和扩大法治,利用贸易为所有美国人创造就业机会和降低消费品价格,战后传统的外交政策已经为中产阶级作出了巨大贡献。
Kori Schake. Biden Brings More Class Warfare to Foreign Policy[N/OL]. (20210527)[20221120].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1/05/bidenforeignpolicyamericafirstmiddleclass/618999/.
第三,推行“美国优先”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美国面临的问题。“美国优先”是为了解决美国面临的问题而被倡导的,却无法从根本上达成目标。首先,美国国内不同派别之间的利益认知分歧明显,在包括减税、医保、堕胎、同性恋、控枪等在内的一系列国内社会议题,以及国家安全、自由贸易、国际义务、移民等涉外议题上并不存在得到公认的美国利益,两党之间为此进行的争斗从未停歇。如果美国本身就是一个分裂的实体,行政力量将会陷入无从下手的尴尬境地,其推行的“美国优先”政策最终惠及的肯定不是整个美国。其次,美国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其制度自身造成的,而外部环境的变化可能加剧其国内困境。权力制衡导致的政治僵局,否决政治带来的政策突变,政策偏向激发的贫富差距,党派极化促成的社会危机,无不与其制度本身密切相关。拜登政府无力优化制度,只能提出与“美国优先”不同的“中产阶级外交”口号,打着反特朗普的旗号来继承特朗普的遗产,这只是治标而无法治本。再次,“美国优先”本身并不考虑外部世界的利益和感受,但外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在利益交融的全球化时代推行“美国优先”,必然会引发美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与冲突。由外部世界来为国内管理不善承担责任,这种做法显然无法长久。无论多么精巧的设计,无论如何调整口号,都难以从根本上消除这一矛盾。坚持“美国优先”不仅不会减少美国面对国际威胁和不公平经济竞争的脆弱性,而且会使美国面临全球不稳定和经济衰退的报复,使美国创造的世界加速消亡。
Stewart M Patrick. Trump and World Order[J].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17, 96 (2): 57.
第四,美國自身无力对“美国优先”兴利除弊。“美国优先”对美国造成的利弊得失是显而易见的,但美国自身既无法阻止社会对“美国优先”的短视性追捧,也难以妥善应对其带来的负面冲击。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一旦美国国内矛盾激化或遭遇挫折,倡导“美国优先”就会成为社会的自然反应,由于与爱国主义、本土主义、民族主义紧密相连,使得“美国优先”带有政治正确的光环,两党都不愿公开反对它,导致这一理念在国内畅行无阻。另一方面,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国家权力进一步分散,民粹主义者的声音通过自媒体更容易得到广泛传播,并成为网络空间上的主流话语体系,政府无力也不愿与这种攻击性的“民意”对抗,即使明知其长远弊端,也不得不出于执政者自身利益的考虑而屈就于它。
第五,“美国优先”近期将会持续影响美国的内政外交。首先,“美国优先”政策的国内基础短期内难以改变。今后无论哪个党派控制政府,“美国优先”都会得到坚持,除非国际局势发生有利于美国的显著变化、对手实力受到大幅削弱,或美国自身在战略或技术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从而重新拉开其与世界的距离,因而无须再通过极端自私的方式来确保单边收益;或者美国国内的党派极化和社会贫富差距得到显著扭转,不再需要通过将目标针对外部的方式来麻痹自我。不过目前看来,这一切似乎没有在短期内实现的条件。其次,党派政治需要继续利用“美国优先”。特朗普的追随者已将“美国优先”确立为特朗普主义的标签之一。特朗普离任后,其前下属建立了美国优先政策研究所(America First Policy Institute),名义上是为特朗普可能的第二任期提前准备政策规划,因而被称为“候补白宫”,实际上是为确保其政治遗产能够得到发扬光大,因而“这是关于政策和原则,而不是关于个人和政治”。
David Smith. America First is Laying Plans to Perpetuate Trumpism beyond Trump[N/OL]. (20220730)[202211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2/jul/30/americafirsttrumpismbeyondtrump. 共和党众议员安迪·比格斯(Andy Biggs)还公布了其“美国优先合同”(America First Contract),阐述了对抗民主党人和拜登政府“有害”政策的计划。
Dillon Burroughs. Rep. Andy Biggs Proposes Plan To Help Small Businesses In Bidens Economy[N/OL]. (20220519)[20221202]. https://www.dailywire.com/news/repandybiggsproposesplantohelpsmallbusinessesinbidenseconomy. 拜登政府对此不会袖手旁观,必将与其展开竞争以争取选民支持。可以预计,“美国优先”今后还会以各种不同面目出现在美国政坛上,并对美国的内政外交持续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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