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夫妻“离婚劫”:一次救人之勇,一世失女之痛

2023-06-30 16:44泱泱
知音·下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黄静小橘小孟

泱泱

离婚律师孟春春遇到了“奇葩”当事人黄琴。夫妻俩没有什么矛盾,黄琴却非要马上离婚。办案过程中,苦涩的真相浮出水面……

本文为孟春春自述。

“非离不可”的婚姻

2020年8月的一天早上,我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在小区附近的早餐店吃早餐,黄琴突然冒出来,将材料拿到我跟前:“小孟律师,我找到新证据了!”

我叫孟春春,是一名离婚律师。黄琴的案子,是律所王律师转给我的。我第一次见黄琴,是在办公室。那天天气特别热,她穿一身港务局的旧工作服,捂得满头大汗,碎发黏在了蜡黄的脸上。王律师真是人精,一眼看穿黄琴给不了几个律师费,还不好打交道,就把人往我这儿推了。

那天,黄琴絮叨了半天,都是些不顾家、吵架之类的鸡毛蒜皮琐事。但她離婚的意愿非常强烈:“小孟律师,我要离婚,必须离,马上离!”

我按流程办事,告诉她,要尽快办理离婚,最好是夫妻双方协议离婚。黄琴脱口而出:“他不同意!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协议离婚不成的话,那只能去法院起诉离婚。起诉离婚,就需要等法院排期。而且,仅以感情不和为由起诉离婚,第一次诉讼,法院基本不会判离。”我暗示她,要快速离婚,最好是想办法说服男方。

我不缺案源,工作忙,像黄琴这种案子,不仅耽误我赚钱,还容易给我惹麻烦。我想赶紧打发黄琴离开。她大喊一声“不行”,把我和助理小赵吓了一跳。黄琴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又坐下去,并拢双腿,哀求道:“小孟律师,求你帮帮我。”

我硬着头皮翻开案卷说:“你老公有没打过你?有没有出轨?如果有像这样的证据,上法院的话,还蛮有利的。”黄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我开完庭,打开手机,发现黄琴给我打了十来个电话,微信里还有一堆图片。我还没细看,她的语音电话就打进来了:“小孟律师,我发的证据你看见了吗?”

图片中,琐碎单调的对话,杯盘满地的照片,只要她认为对案子有一丁点帮助,她都会发给我。而她眼中的实质性证据,不过是她丈夫的一则诊疗记录——小肠疝气。

“这算什么证据?我要的是,有没有被家暴,被虐待,或者对方是否存在变态行为?对方有没有沾染黄赌毒?有没有违法犯罪?”她都快哭了,说:“小孟律师,我看到他的脸就喘不过气,我要死了。”

我开始躲着她。没想到,我都裹成这样了,她还能把我认出来。我和所里提出换人,被主任挡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进。

黄琴夫妻俩都是港口工人,名下没豪宅,也不是中了彩票,更没有第三者插足,孩子也同意离婚,真如王律师说的那样,案情很简单。

其实,在我接下黄琴的案子没两天,就接到了黄琴的姐姐黄静的电话。黄静嘱托我:“我妹的案子您给拖着点儿,可别给她办了,她离不了胡东的。”

胡东就是这个离婚案的男主角。我给他打过电话,胡东唯一说过的话就是“我不同意离婚”。

这一家人,真是奇怪。我决定按流程去找胡东协商,协商不成就给黄琴写个开庭申请将她打发了。

胡东在港区的港池负责安保工作。那天,我在集装箱之间穿行了半天才找到胡东。胡东是个大高个,黑红国字脸,穿一件淡蓝色的工作服。得知我的身份和来意,他跑到巡逻车里帮我拿了个安全帽。

港区环境差,又嘈杂,胡东提议去他办公室谈。他问:“能不能坐我的巡逻车?”见我点头,他快步上前,用袖子把座位来回擦了两遍才让我上车。

胡东的办公室是用集装箱改装的,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一面墙上挂着各种锦旗、奖状,什么“拾金不昧”“卫生标兵”“港区好人”等等。不过,这面墙的C位是空缺的。为什么呢?

我正好奇时,胡东递给我一杯水。我收起八卦之心,问他:“对离婚有什么想法和打算?黄琴铁了心要离。”胡东说:“我不离。她身体不好,离了她怎么办?对了,律师费贵吗?别找她要,她工资低,我给你。”

我当了5年离婚律师,见过太多为了利益撕得难看的人,这个胡东,倒是特别。“我看你人很实在,对她也挺关心的,为什么要离婚?”胡东的回复很简单:“我没想离婚,我们也没矛盾。”

我将跟胡东见面的事告诉了黄琴,希望她自己去找胡东协商。黄琴不听。我只能又联系胡东,让他提条件。可胡东跟黄琴一样一根筋,就是不同意。

该走的流程走了,我给黄琴写了开庭申请。黄琴再找我,我就以等法院排期为由挡回去了。

开庭那天,黄琴看开庭资料,看到“离婚理由”那一栏时,哭了。那一栏是我替她填的:感情不和。

就她这双通红的眼睛,法官看了,判离才怪。我心里暗暗嘀咕。快开庭时,胡东才姗姗来迟。他站在黄琴面前,低着头小声问:“咱再试试行不行?”黄琴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调解室。

结果和我的预判一致,法官认为夫妻双方还有感情,决定先调解。开庭后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派出所民警的电话,说黄琴自杀了,正在市第一中心医院抢救,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我知道黄琴离婚心切,所以多次跟她解释,一般情况下,法院第一次开庭不会轻易判离。开庭前,我又特意跟她交代了几次,哪里想到,她会这么想不开。如果她真死了,我不敢想象我会面对什么。

见义勇为的丈夫

谢天谢地,黄琴脱离了生命危险。

黄琴自杀,是小区保安发现的。物业经理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联系了胡东,但胡东的电话无人接听。民警在黄琴的手机通讯录里发现我的电话被置顶,备注写着“大春春”,手机里几乎都是我和她的通话记录,以为我是她的亲人,就打给了我。

在走廊里,保安大哥见我一脸沮丧,过来安慰我:“她没事,命挺大的。姑娘,你是黄琴家什么亲戚,我怎么没见过?”

得知我是律师,保安大哥觉得不可思议,说:“她和胡东在闹离婚?不会吧?”可很快,保安大哥又叹了口气,告诉我,这不是黄琴第一次自杀。

“两口子都是好人,就是好人没有好报。”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大家都这么说!”

保安大哥告诉我,胡东黄琴这两口子,自从女儿没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黄琴之前就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了。

黄琴只跟我说过他们有个上高中的女儿,同意她离婚,胡东也说女儿很懂事,其余的根本没提及。我问保安大哥:“他们女儿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保安大哥嘴一耷拉,“跳楼!被几个坏痞子祸害了。”

“她姑娘摔死后,她也不上班,一个人坐她姑娘摔死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我巡逻时老看见。”

“有天,我值晚班,看到她还坐在那里,头发白了,人也瘦了,特可怜,那会儿也快冬天了,我就喊:‘小黄,天凉了,快回家吧。她没反应。恰好胡东上夜班回来,就去拉黄琴。黃琴扑上去,两个胳膊像风车一样轮着捶胡东,胡东就那么站着,让她捶。我认识他们好多年了,以前,黄琴斯斯文文的,脸上总带笑……”

不一会儿,胡东来了。他穿着工作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问:“小孟律师,人没事吧?”听见我说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跟着我进了病房。黄琴看见他,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胡东抓起桌上的水壶,说要打水,离开了。打完水回来,胡东又张罗着买粥。我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但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有点同情他。

家属来了,我和助理小赵就离开了。走到在大厅,我们遇见了匆匆赶来的黄静。因为黄琴的事,我跟黄静有过一面之缘。黄静说为表示感谢,想请我和小赵吃饭。我感觉黄静有话想说,就主动提出我们请她吃个饭,顺便聊一聊。

吃饭时,黄静开口了。

黄琴和胡东是在港区里认识的。黄琴的父母是老港务,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挺多,可她偏偏看上了胡东。胡东的家庭条件差,还是个孤儿,只有一间30平方米的小独间。别人来相亲,西装革履,带的是烟酒糖茶,嘴里一顿天花乱坠,逗得老人喜笑颜开。胡东呢?穿着工作服就来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去厨房干活,临走还不忘把垃圾带走。

人是个老实人,可黄父黄母总担心黄琴将来会过苦日子。黄琴看中胡东一身正气,偷偷拿私房钱倒贴彩礼,老人也只能同意。婚后,黄琴生下女儿胡小橘。胡东很宠她们娘俩,家里家外他全包了。周末,胡东载着黄琴母女往娘家跑。父母见她过得舒心,也就放心了。

大家还开玩笑,给胡东取了个外号叫“八辈儿”,就是八辈子没见过媳妇儿,把媳妇儿当心肝宝贝。

“我挺羡慕我妹。我老公是海员,常年不在家,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日子挺难的。我上班的地方远,接送孩子上下学成了难题,胡东就主动承担了这个重任,这一接送就是6年。我爸脑出血住院,胡东在医院照顾了一个月,我和我妹去替班,他说,女人不方便。我爸去世前,有一阵比较清醒,他把我们都叫到跟前,把房产做了分配。一套留给我妈,另一套给了胡东。当时,我心里怪委屈的。后来,房子过户时,胡东居然在房产证上写了我和我妹的名字。我老公跟我说,这样的妹夫,有今生不一定有来世。”“他就是人太好了才遭的难。”黄静说着说着,就掉起眼泪来。

那是2018年8月里的一天深夜,胡东在港区执勤。他开着巡逻车路过集装箱C区时,听见一个女声在呼救。靠近一看,昏暗灯光下,两个小混混正拖着一个女人往集装箱背后走。

胡东提着电棍跑过去救援。两个混混一高一矮,戴着连帽头套。不过,其中那个小个子穿的是初中校服裤子。胡东推测,这俩家伙应该都是学生。他手软了,下手轻,几下就将两个小子驱散了。

被救下的年轻女子是下夜班的港区工人。女子受到惊吓,胡东正安抚她时,后脑勺被石头砸了。那个小个儿咒骂他:“你等着,老子会报复你!”

胡东住院了快半个月。其间,年轻女子和她丈夫来医院看望他,塞给他钱,胡东没要,还督促夫妻俩赶紧报警。小两口脚尖捻着地面,谁也没吭声。年轻夫妻忌讳这种事被传扬出去,为替她保守秘密,胡东也放弃报警。

事情本来到此就结束,可胡东上班后,年轻女子给他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见义勇为,人民卫士。”胡东是孤儿,受到过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所以,他从小热心快肠,乐于助人。不过,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这还是头一次。这面锦旗,他郑重地接受了,挂在了他办公室墙上的C位。

胡东见义勇为一事被单位知道了,单位敲锣打鼓地宣传了一番。自结婚以来,黄琴对胡东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太过热心。黄琴很生气地说:“这次幸亏没出大事,你要有什么事,我和小橘怎么办?跟你说了多少次,少在外面管闲事。”胡东笑呵呵地向黄琴告饶,说他以后再遇见这些事,一定量力而行。黄琴还是不满,叮嘱他:“以后再遇见,你报警,让警察处理。”

空留“余爱”的遗嘱

2018年11月的一天,小橘在放学路上失踪了。小橘15岁,刚上高中,是个乖乖女,每天都按时上学、回家,外出也一定会跟父母打招呼。胡东和黄琴报了警,还发动亲友四处找人。

两天后,小橘被港区清理垃圾的工人发现。黄琴再次见到女儿,是在医院,且惨不忍睹。

黄琴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黄静劝她赶紧给找孩子的民警打电话,主动结案,以免事情被传出去。黄琴照办了。胡东向单位请了假,在港区四处转悠,还去案发地蹲守,想找凶手。

经过几天的治疗,小橘挺了过来。听闻女儿醒来,胡东赶来了医院。一进病房,黄琴就扇了他两耳光。胡东被打蒙了,人也没站住,还被黄琴撞倒在地。1.8米的大高个,头磕破了,血瞬间流下来。黄琴像没看见一样,又追上去疯狂厮打。小橘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黄静抱着小橘,几个亲戚冲上去拉开黄琴和胡东,整个病房乱作一团。

后来,胡东才从姐夫那里得知,小橘醒了之后,复述出了伤害她的两个混混说的话:“告诉你爸,这就是他多管闲事的下场。”胡东不听亲戚劝阻,执意报了警。报警后,胡东骑着电瓶车去港区找小混混,去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晚上,他回到医院,睡在小橘的病房门口。

胡小橘不断接受警方的询问,还被带到指定医院做了4次检查。警方给小橘安排了心理辅导,可一遍一遍地回忆那段不堪的经历和细节,小橘垮了。

所幸,两个小混混都被抓了。只是,这两个混混,一个17岁,一个不满14岁。案子进行了不公开审理,17岁男孩判了三年,不到14岁的,只依法进行专门矫治教育。

小橘的律师看不过眼,提出50万元的民事赔偿。在她的努力下,这笔赔偿也拿到了,但黄琴接受不了。官司结束后,黄琴的枪口又调回到胡东身上,指责他多管闲事,害了女儿,还将他赶出家门。

胡东在办公室住下了,每天回来照顾母女俩。但黄琴一看见他就情绪失控。好在,事情慢慢平息,小橘状态好转。可不久后,混混的家长跑来她家楼下闹,还辱骂小橘是不良少女。

小橘的事被传开了,外面议论纷纷。关系好的邻居纷纷上门探望,胡东单位的领导也来慰问,还向他们道歉,若不是单位宣传,混混也找不到小橘……

来来往往的人,关心的,叹息的,抱歉的,都没能帮到小橘。她又缩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有一天,黄琴回到家,发现小橘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

胡东回来做饭,黄琴抄起拖把就打。胡东带着一身伤,去街上买了晚餐后离开。他回办公室,将C位的锦旗扯了下来……

黄静慢慢地讲述,我静静地听,直到饭菜都凉了。

黄静说:“小孟律师,如果可以的话,别给他们办离婚。没了胡东,我妹真的活不下去。”

第二天,胡东来电,同意协议离婚,要约我面谈。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情况跟黄琴说了。黄琴同意我跟胡东见面。

胡东来了律所,一落座就说:“小孟律师,您看怎么样才能保障她的最大利益,我怎么样都行。”房子、夫妻俩的积蓄、小橘的赔偿款,胡东统统给了黄琴。说到小橘的赔偿款,我忍不住问胡东,小橘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起女儿的事,胡东话稍微多了些。

“小橘精神出了问题。姐夫他们担心孩子出事,做黄琴的思想工作,她勉强同意我回家住。小橘出事前两天,半夜里,她披头散发,手里拿着菜刀在厨房乱砍。我过去抢刀,被她砍中了胳膊。我怕小橘和黄琴有危险,要报警。黄琴摔了我的手机,还骂我:‘就是你报警把孩子害成这样的,你不就是要那50万赔偿吗?都给你!我和黄琴偷偷带小橘去精神科看过,没效果。后来,一没注意,小橘跳楼了,摔在了楼下的花坛上……”

胡东眼睛红红的。他说,女儿走后,他和黄静商量着换个地方住,黄琴不肯。有一天,下了雨,黄琴坐在花坛上发呆。胡东拿了件雨衣给她披上,哄她回家。她不肯回去,也不要雨衣,还质问道:“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我爸分给我的房子,你给我姐一半;你从流氓手里救了别人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却死了。你为谁活啊?你一辈子为谁活啊?”

从那天开始,黄琴提出离婚,很急切。“她不会做饭,没干过家务,肩膀老疼,小橘走了后,精神也出了点儿问题。我不是不肯遂她的愿,我是怕她出事……”胡东捂着脸哭了。那天,胡东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一年多后,黄琴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一趟,说有事要麻烦我。听她的声音,状态很不好。我抽了个时间,开车去了港区。再次见到黄琴,我差点没认出来。黄琴平静地说:“小孟律师,我想立个遗嘱。我得了癌。”她递给我一张财产清单。

原来,和胡东离婚后,黄琴内退了,每天深居简出,女儿的那笔赔偿款,她一分没动;离婚时夫妻俩的积蓄,她也留着,只靠内退那点退休金过日子。

前不久,她查出乳腺癌中晚期。从医院回来后,她将家里的财产分割成两份,值钱的家具家电和首饰留给黄静,房子、积蓄和赔偿款留给胡东。她说:“等我死了,你再跟胡东和我姐说。”我克制着情绪,帮她处理了遗嘱,劝她听医生的,去做手术。我几次想跟胡东联系,将黄琴的情况告知他。可最后,我还是选择尊重黄琴的意愿。

黄琴做手术那天,我处理完工作后就跟助理小赵赶去医院。赶到时,手术已经结束。我和小赵去到病房,从病房玻璃门里看到了胡东和黄静。

胡东要给黄琴喂水,黄琴把头扭到一边,不肯面对胡东。胡东也不怕麻烦,端着水绕到病床那边,黄静则在一旁说着什么。换边换了几次,黄琴大概是累了,不折腾了,微微张开嘴,喝了几口。

我和小趙站在门外,默默看着,谁都没有说话。

编辑/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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