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埃尔韦·茹昂 译/安娜
妈妈带外婆去吉尤医生那里复查。
好消息是,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没有肿瘤、溃疡、癌症,脑袋里也没有血栓,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
坏消息是,没有检测到出问题的器官就意味着外婆得了不治之症。
“等一下,”我对妈妈说,“我有些糊涂了。一个人不可能既生病又健康,应该只能是两者之一呀。”
“把记忆想象成一个大棋盘,这个棋盘由成千上万个亮着的小方格拼在一起。它们之间由细细的电线连接着,如果电线断了,格子就不亮了。生病就是对大脑发起一场进攻。脑肿瘤的进攻就像打翻了一瓶墨水,让墨迹洒到棋盘上,所有的小方格突然间全变黑了。然而,外婆的问题是这些小格子会一个接一个地变暗,然后慢慢地熄灭。”
“那也得有原因哪!”
“阿尔茨海默症。它就像一种病毒,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你的记忆,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太可怕了!”
“既然我们知道这种病的名字,就一定有治疗方法!”
“这种病无法治愈,我们只能推迟期限。”
“什么期限?”
“棋盘完全变成白板的期限。”
“就像病毒侵入纪尧姆的电脑,把里面的东西都清除了一样吗?”
“差不多。”
“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不,我们可以刺激外婆的记忆,让那些还亮着的小方格继续闪烁。”
“既然这样,我们还等什么?”
刺激、刺激、刺激外婆的大脑!
夜以继日,一刻不停!
每隔三个晚上,外婆的记忆小方格就会闪烁一次——为了找到那枚念念不忘的胸针,她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
为什么外婆如此重视那枚胸针呢?幸好我在箱子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它们让我有了些线索。
我找到了几封情书,不过现在还不到公布内容的时候。
让我们先来欣赏一下箱子里的衣服吧:连衣裙、短裙、衬衫,居然还有一条查尔斯顿舞者的围巾——我正把它紧紧围在脖子上。
我打扮成了爵士时代的假小子模样:淡淡的睫毛膏、若有似无的红唇、略施淡粉。如果雷诺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就不会在我和露西之间摇摆不定了呢?
换个话题。
暑假来了,我们的新生活就像一艘船一样扬帆起航。按理说我们应该帮妈妈照顾外婆,但在无忧无虑的年纪,小孩子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私。所以,我们家这艘正闲散地航行在夏日迷人水域里的小船就只能由妈妈来掌舵了。天气棒极了,我们只想赶紧去海滩上玩。这么做确实不太地道。相比之下,妈妈就太可怜了,她还有那么多稿件得翻译。出版社每天都要给她打五十多通电话——有本书九月份就要出版,她得加快工作进度。妈妈超级讨厌紧迫的时间期限,会因此变得很神经质。然而,她还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我们的懒惰和外婆做出的荒唐事。比如,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纪尧姆差不多中午才起床,然后吃一顿丰盛的早午餐,确保我们能坚持到下午五点。等五点洗完澡,我们就到海滩上吃点儿华夫饼和热狗。外婆看到我们,会以为自己刚起床,也要点份巧克力和面包片。她看我们穿着睡衣,就会问妈妈:“你给医生打电话了吗?”
“给医生打电话?为什么呀?”
“孩子们生病了。”
“生病了?”
“如果他们总是待在房间里,那就是生病了!”
“哦!他们得了一种不治之症,青少年懒惰综合征!”
最近家里的东西总是凭空消失,燕麦之类的粮食和甜点也都会不翼而飞。我说是纪尧姆干的,纪尧姆说是我干的。更令人尴尬的是,洗手间里的卫生纸居然也会消失!想象一下,你正在洗手间里方便,然后……你只能半敞着门大喊:“妈妈!妈妈!没纸了!”
妈妈瞟过来一眼,诧异地说:“真奇怪,今天早上我刚放了四卷呢!”
爸爸在暑假里还要工作,他负责一所老年大学的暑期教学。
每天晚上回来,他都必然要抱怨一番,给自己调点儿威士忌来提提神。
“真是个苦差事!不管怎么样,这份薪水够付八月末去土耳其的旅行费了。”
“如果我们能去的话。”妈妈说。
爸爸看着外婆,沉思了一会儿,附和道:“说得对,如果我们能去的话。”
要是去的话,我们该拿外婆怎么办呢?没人敢提这个问题。
带她跟我们一起去土耳其?一点儿也不现实。那让谁来照顾她呢?凯瑟琳舅妈?呃……痴人说梦!看来沐浴在地中海阳光下的假日旅行要泡汤了。
有天晚上,我们几乎同时到家。外婆乖巧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时事新闻。空气中没有飘着饭菜的香气,房子好像被抛弃了似的。妈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爸爸想进去,却遭到了拒绝。
于是换我到书房去执行“外交”任务。纸篓里装满了纸巾,妈妈都快把眼泪哭干了。下午一定发生了一场骇人的惨剧。
“跟你的小韦罗讲讲吧,亲爱的妈妈。”
“别管我,让我静静!”
遇到这种情况就得坚持:“跟你的小韦罗讲一讲就会好的。”
妈妈擤擤鼻子,耸了耸肩:“你爸让你过来的?”
于是,她向我讲述了那场惨剧。
我先来描述一下妈妈的“圣地”——不敲门就不能进的书房。一张大木桌上放着翻译所需的工具:超厚的英语和法语词典、罗贝尔词典全集、一堆百科全书,笔筒里装满各种笔,还有一台超级大的电脑——比纪尧姆那台大多了。光有工具还不够,还有一些小摆设:陶瓷鸭子镇纸、旧唇膏、发簪、我和纪尧姆婴儿时期的照片,以及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照的。爸爸留着披头士发型,身穿紧身衣和喇叭裤,肩膀勒得像巴黎水矿泉水瓶。不说了,要是他读到这儿,哎!哎!哎!)。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正在进行翻译工作的妈妈。她坐在电脑前,在译稿文件上——就是出版商心急火燎地催稿的那本书——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她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向窗外望去——外婆在栗子树阴凉下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好一番美妙惬意的田园生活场景。妈妈移动鼠标,点击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图标,时间显示:16 点 40 分。她自娱自乐地敲下:经过五个月的奋战,该死的翻译工作终于在 1996 年 7 月 17 日 16 点 40 分结束。现在就剩下排版的乐趣了。她把 327 页正文全选——文字全变成了灰色——更改字体。嗯!效果不错,试试另一种字体。啊,这种更好看!忽然,妈妈感觉身后有人——是外婆。
“茶泡好了吗?”
“我马上去泡。妈妈,今晚我们喝香槟!”
“庆祝你的生日吗?”
“是我的节日,妈妈,庆祝我的节日!”妈妈走到门口,愉快地喊道。
两分钟后,妈妈端着托盘回来,看见外婆坐在电脑前,手放在键盘上,十指张开,就像打字员一样。
“妈妈,别!不要!我还没……保存!”
妈妈顾不上托盘,任由它掉在地上,可还是太晚了。
惊慌失措中,她只来得及抓住外婆不停敲打键盘的手。接着,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消息:现在您可以关机了。
妈妈双手颤抖着点了一支烟——她几乎从不抽烟。
外婆对此斥责道:“以前我当秘书的时候,经理禁止我们抽烟。”
“这不是打字机,这是电脑。电——脑!”妈妈自言自语道,“愿我逝去的 327 页译稿安息吧。”
“女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妈妈俯下身,在键盘上敲下“茶已泡好”,再加粗字体,打印出来。
外婆看了一眼说:“太棒了!”
“很神奇,对吧?妈妈,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碰这台电……这台打字机,好吗?”
“啊,别担心,我不需要工作啦。我丈夫留给我好多遗产呢。”
整整一周,我们一家人都在为译稿被删而感到悲伤。这件事的阴影也影响了家里的饭菜。我们天天吃同样的食物:蛋黄酱金枪鱼罐头、味道古怪的汤和三分钟即食意大利面。哦,当然,好在意外事故发生前,妈妈已经打印过一份草稿了。但那也不过是一份写满批注的草稿,她还是得重新打字。于是,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一连干了八天。
终于完成工作并把稿件寄走后,妈妈就给自己放了假。对于她来说,假期就意味着不再翻开任何一本书或杂志。她需要充分地休息,来缓解这段时间的用脑过度。于是她坐在电视机前看愚蠢的电视剧。这让我们十分担忧——如果她喜欢上了白痴电视剧,那她会不会变白痴?
幸福的是,当妈妈回归到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身份后,就对烹饪充满了热情,她做的菜顿顿都让我们大快朵颐——经典的鳕鱼千层:一层鳕鱼、一层土豆、一层洋葱、一层鲜奶油、又一层鳕鱼,等等。在这段盛餐期间,非常不建议一吃完饭就称体重。
不幸的是,受到电视广告的影响,妈妈变得有洁癖了。她要除尘,收拾东西,清理地毯、床垫,重新摆放家具,给冰箱、冰柜除霜,打扫庭院,擦玻璃,等等。她只动员家里的某个成员帮忙干活儿——男性不用劳动。这简直是在无视女性的权利!
为什么我不偷偷溜走?那也得有条件啊!中午我才刚起床,妈妈这位元帅就把我盯住了。
“都快下午了,快下楼!你得来帮忙!”
“哦,不!我跟小伙伴约好要去海边玩。”
“我取消你的出游资格了!”
妈妈拿起拖把,就像拿着一把刺刀似的指着我的腰。是当场就义还是在斗争中死去?最终,我还是拿起吸尘器,奔赴前线。
在这炎热时分,我本应该在大海的波涛中漂浮,在浪花中摆动着我如同美人鱼般曼妙的身姿。
我向外婆的房间发起进攻,马上就浑身是汗。
吸尘器伸不到床底下。下边都有什么?几十卷卫生纸!床垫下面呢?银质餐具、餐巾、水晶杯、饼干、巧克力——杯子都压碎了,巧克力也早就熔化了。妈妈大声喊道:“哦,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外婆以为我们要训她,很不开心地跑了过来。
“妈妈,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物品都是定量分配的,你忘了吗?”
“战争早就结束了。”我说。
“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呀?总之,我们还是得节衣缩食地过日子。”
“可是,妈妈,我们什么都不缺呀。”妈妈说,“你缺什么吗?”
真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把胸针弄丢了!我的巴勃罗胸针。”
“哦,没丢,还在修呢。我们明天就去珠宝店把它取回来。”
“但愿如此!”外婆拍着衣领说,“胸针可是我的!”
好像我们有多想要那枚麻烦的胸针似的。
当天晚上,我们开了一场动员会——这次包括家里的男性。
“我们要想办法刺激外婆的大脑!”妈妈命令道。
“可这是不是有些矛盾呀?”爸爸提出了问题。
“怎么矛盾了?”
“一边刺激她的脑细胞,一边又希望她能忘掉一些事。比如某件事……”
“什么事?”纪尧姆问,“啊,对,巴勃罗……”
“闭嘴,你个蠢猪!”我对他说。
“猪”这个字马上就刺激到了外婆。
“盖梅内猪血肠很好吃,我有好多年没吃到了!”外婆惋惜道,“德国人管控了所有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