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沁雅
外公在世的时候,最喜欢让我在家中的阳台上拉小提琴给他听。他躺在木质的摇椅上慢慢地晃着,伴随着我生涩的琴声,他的食指轻轻敲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节奏。黄昏时候,光照得外公手背上的老人斑很是显眼,我盯着盯着就出了神,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阿公,后面的曲子我不会拉了!”这是我惯用的伎俩。“那就换一首,你学了‘一条大河吗?”外公点来点去老是这几首歌。《我的祖国》在外公这里,被称为“一条大河”。他说他老了,总是想不起歌曲名字,要唱出来才能告诉我他想听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往往阿公一开始唱,我就知道他想听这首歌曲了。我架上弓,琴声一起,阿公的食指就又敲起了节奏。
“慢点,这儿要慢点!”外公嫌我拉快了。“阿公,您又不是老师!”我气外公打断了我的演奏,于是又从头开始拉,外公的食指也跟着从头开始敲。
拉完了这一曲,外公说:“这‘一条大河啊,得慢慢地流,连‘艄公的号子都是有节奏的,”这时他想起了歌名,“这《我的祖国》啊,可快不得!”
外公的歌单里,总是这几首歌反复循环,每首歌的旋律他都没忘记过。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外公常常让我拉这首《洪湖水浪打浪》。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跟着部队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见识了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各种革命旋律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给我讲洪湖赤卫队的故事,讲韩英如何带领洪湖赤卫队队员与敌人斗智斗勇,守护着洪湖鱼米乡的安宁。2019年外公去世后,我去看了歌剧《洪湖赤卫队》。当听到台上女演员中气十足的“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时,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下……终于,外公记忆中不曾褪色的革命传奇,在我的心中再次鲜活,婉转悠扬的革命旋律,也再次回荡在我梦中。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外公指着北边的方向,说他在那儿生活了多年。“北边冷啊!冬天的时候,鼻涕流出来就冻在脸上了!”外公对我说,《十五的月亮》这首歌是写给戍边军人的,同时也是写给他们的亲人的。我很好奇,外公退伍这么多年了,为何每次一听这首歌曲仍感怀不已。
拉《十五的月亮》时,我常偷看外公的表情。他望着远方,我猜外公或许想起了他那不修边幅的炊事班班长,想起了他那糊里糊涂的汽车连小战友,也可能是想起了望月思乡的军旅生涯。外公特别爱和我们讲他在部队里的事。他的炊事班班长老冯是个山东大汉,大大咧咧的,有点邋遢,可经他手揉搓醒发的面团都白白胖胖的,做出来的大馒头比别人做的要香多了。大冬天,他们汽车连到达抚顺,冰天雪地里,机油被冻住,汽车发动不了,汽车连的司机小李竟然糊涂地在发动机下烧火解冻!差点把车给燃炸了,还好班长及时制止,改用炭火余温加开水,终于把车给发动了。外公话里话外都离不开战友,军旅往事在他心头滚了千万遍,也在我耳边念叨了千万遍。直到我也离了乡,千里之隔再与亲人互诉相思时,才恍然发觉这“十五的月亮”既已入心便再难忘。
如今,我已经许久不拉琴了。去年回老家时,我又拿出了那束之高阁多年的小提琴。还是在那个阳台,夕阳依旧在,与往日不同的是周遭一片寂静,我情不自禁地又拉起了熟悉的旋律:
一條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乐声里,我仿佛还能看到外公的食指在慢慢地敲着节奏,这首曲子我拉的时候,一拍也不敢太快。琴声在寂静的社区中格外清亮,直到一段拉毕,我放下琴弓,世界才又回到之前的寂静。忽然,楼上一户人家的窗口传出一个老人沧桑、缓慢而又深厚的声音,轻唱着曲子的第二段——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在《我的祖国》舒缓坚定的节拍中,我找寻着那个时代像外公一样的人们对国家的信赖与深爱,也看到新时代的脉搏坚实有力地跳动在这经典的旋律中。
一条大河波浪宽,慢慢地、慢慢地流过外公见证下的那些峥嵘岁月,我们的祖国稳稳地、稳稳地向前走着,千帆过尽而又波澜壮阔。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