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文
事实上,对于朱笑天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一直是秦小岭这几天苦苦思索的头号问题。与这个问题相伴随的,是担心、后悔、懊恼,甚至恐惧。
回想起五年前,在省城汪老省长家遇见朱笑天,一行人都看到一个事实:那个朱笑天,坐在汪老省长与杨姨之间,谈笑风生,亲密无间。大家都有同样的判断——能够得到两位老人如此厚爱的人,绝非寻常之辈。后来在京城,遇到难题冒昧求助,朱笑天慷慨出手,很快便解决问题。期间,朱笑天盛情招待,参观公司,赠送诗集,高官子弟陪伴在侧,个个都是加分项。由此,秦小岭更未对其身份产生过丝毫怀疑。可是,冷静下来,细加分析,表象最是容易迷惑人欺骗人。眼见未必为真,耳听未必是实。
其实,所有人心底里都清楚,对朱笑天的激赏与引进,表面看,是着眼于发展江北县经济,实质上,包括杨华、仇健康、马海东在内,大家都夹杂了私心。
汪老省长是江北县人,离休之后,说是万事不管,江北县的事却从来都不少管。每逢主官更替,省市领导必先上门通报。他的外甥女婿陆光灿先是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长,后又提了副部长,汪老省长的观点更是举足轻重。有了这个朱笑天,相当于县里与汪老省长、陆副部长间多了一个传声筒,至少心里踏实多了。
偏巧,认识朱笑天的一年后,市县班子大调整,隐隐然,大家似乎都觉得沾了朱笑天的光。这其中,秦小岭自然感触最深,也最真切。
官場中事,有时很复杂,也很微妙。秦小岭所处这个位置,属于上坡中途,不仅不易,而且没有退路,容不得停下脚步躺平不干,所谓不进则退,不进则废。秦小岭年轻肯干,有抱负,自认还能在更高台阶更广区域有大作为。县里党政正职的任用,决定权在省里,陆副部长是关键,汪老省长的话作用大。
这个话,秦小岭当然不会轻易对一般人说。但是,他与朱笑天却说过,不止一次,而且相当深入。朱笑天是聪明人,时不时会向秦小岭透露点信息,秦小岭对朱笑天更加友好、亲近,两人关系越发融洽,交流起来顾忌更少。
秦小岭知道,自己与朱笑天虽无钱物往来,却付出了比钱物更重要的东西——真诚、信任。而这,代价更大,风险也更大。因此,那天看到胡明刚微信的那一刻,他的本能和直觉相当不妙,这几天总是坐立不安。这个情况,他无法对任何人说。
连续两天,丛立国与胡明刚先赴省城,再赴京城,获得的都不是好消息。
进了省城,熟门熟路,直奔汪老省长家。胡明刚悄悄把保姆张姐拉到一边,打听情况:“最近,朱总来家里了?”“朱总?哦,你问的是京城朱哥?他有日子没来了。”张姐回答。胡明刚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朱笑天,是个什么来历?”这一问,倒把张姐给问住了。
“汪家认没认朱笑天做干儿子?”“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老太自己儿女不在身边,倒是喜欢认干儿干女。”“在汪老家,朱笑天遇到陆部长的机会多吗?”张姐想了想,说:“也就几次吧。记得第一年过年,朱哥专门过来拜年,还有前年端午节顺路来送粽子,正好部长都在,一起吃了饭,两个人客客气气,说的也都是闲话。”
离开汪家,胡明刚马上给秦小岭打电话,一五一十细说详情。第二天的京城之行,也是收获不多。
胡明刚与丛立国两人,自从结识朱笑天这几年,往来京城无数次,可真正到京华公司也只一两次。两个人凭记忆相互启发、补充、纠正,总算找到京华公司的那幢大楼。公司牌子还在,但门上挂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询问左邻右舍,整幢大楼竟无一人认识朱笑天,也无人知道京华咨询公司的具体情况。又是凭记忆,找到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会所。说是京华公司朱笑天老总的客人,门卫根本不知道这个人。这些情况,胡明刚、丛立国都通过电话即时汇报。他们走到哪里,向秦小岭汇报到哪里,事无巨细,就差视频直播了。
傍晚,秦小岭刚从会议主席台回到办公室,又接到胡明刚的京城来电。电话里,除了胡明刚的声音,还有呼呼啦啦的嘈杂声,似是风声。胡明刚的声音哆嗦得厉害,似乎是冻的,又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
“你们在哪?”秦小岭问。“郊区。北京与河北交界,一个很大的植物园。”胡明刚回答。“这么冷的天,你们跑那里做什么?”秦小岭又问。
秦小岭断定,胡明刚与朱笑天之间还有事。“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向你汇报了。小岭县长,小岭兄弟,我是真忘了,彻底忘了。那什么……”胡明刚不断地调整措辞,也在调整情绪。“树,对,就是那批树。”胡明刚大喘着气。
秦小岭不吱声,静待对方继续。可是,等到胡明刚把情况一说,秦小岭惊呆了。
江北是全国知名的盆景苗木大县,县长马海东是河西县人,妹妹嫁在江北县,妹夫许大林专门从事盆景生意,却一直做不大。许大林通过胡明刚介绍,认识了朱笑天,希望将盆景生意推向京城,在大城市卖个大价钱。朱笑天陆续帮许大林介绍过几笔生意,数额不大,利润空间不小,不仅吊起许大林胃口,也让胡明刚看了眼红。
半年前,朱笑天又介绍来一笔大生意,要求高,数量大,价格也诱人。许大林小本买卖,一人吃不下。胡明刚一想,既然这桩生意这么容易来钱,何不卖个大人情。
于是,除了许大林,他又主动联络副市长杨华、县委书记仇健康的家人。一听有这么好的挣钱路子,大家都来了兴趣。两三个月,各自通过门路收集到一批树木,集中到胡明刚手上。三户人家,共九十五棵树,其中,许大林是大户,四十三棵;杨华女儿女婿二十二棵;仇健康妻子二十棵。胡明刚本想也参与,想想不妥,便私下以丛立国名义弄了十棵。九十五棵树,从购买到运输,成本大约二千五百万元,卖到京城预估价不下于六千万。一个月前,按照朱笑天的指令,树先运到北京与河北交界的一处植物园,每棵付了三万元定金,待买主拉货时付清全部款项。
“可是现在,这儿一棵树也没有了。保安说,一个多月前就被拉走了。什么人拉的,拉到什么地方,一问三不知。”胡明刚说。“这桩买卖,你参与到什么程度,介入多深?”秦小岭问。胡明刚支吾半天,只好说实话:“杨家和仇家,都是我垫资。许大林的虽然不是我垫资,却是交给我统一运输,我是打了收条的。认真说起来,九十五棵树,我全部得买单。”
秦小岭有点生气,却又不免好笑。胡明刚私下里竟与杨华、仇健康、马海东的家人打得火热,连他这个发小都被蒙在了鼓里!
不过,此时的秦小岭,心里反倒又轻松许多。他知道,一份风险,分摊的人越多,或者别人承担的分量越重,自己的压力就越小。
“这个事情,都向谁汇报过?领导们都知情吗?”秦小岭装傻。“没有汇报,但是,这么大的事情,领导们应该知情吧?”胡明刚声音高了八度。“凭什么证明领导知情?”秦小岭话到嘴边,却收了回来。他语气平和地叮嘱胡明刚:“事已至此,一切回来再说吧。”
斟酌再三,秦小岭还是决定找徐为民,说说朱笑天的事情。
星期天中午,应县长马海东之邀,秦小岭与徐为民两人共同参加一个接待,地点在政府服务中心,客人是河西县几个离退休老同志。
饭后,送走客人,秦小岭傍住徐为民,说:“没什么事的话,到你宿舍,蹭点好茶喝。”徐为民一番忙碌,递上茶杯,态度倒也直率,问:“有什么事,说吧。”秦小岭递说:“今天,我们只是朋友、兄弟,所谈话题纯属私事、闲聊,与公务无关。”
“那个朱笑天,还记得吧?”秦小岭说。“当然。”徐为民点头。去年底,徐为民刚来江北上任,秦小岭以个人名义接风。那天,恰好朱笑天也在江北,胡明刚张罗招待,两桌人就约在了一个饭店,隔壁包间。秦小岭两边走动,徐为民与朱笑天彼此敬酒。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徐为民悄悄丢下一句话:“这个朱笑天,好像不简单!”秦小岭当时以为,徐为民是在夸朱笑天。事后细一琢磨,又似别有深意,却没再多问。
眼下,无奈,秦小岭将五年前认识朱笑天,直到半个多月前失踪,其间整个过程和所有细节,几乎和盘托出。叙述时,秦小岭一直盯着徐为民。直至讲述完毕,对方竟无丝毫惊异之色。
“你觉得,这个朱笑天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你问这个问题前,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找我,不过是印证一下。对吗?”“也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我想,你应该有办法,弄清这个人的情况。”
“当然。再神秘的人,我也有办法弄清他的来龙去脉。可是,这个忙,不太好帮。”徐为民一脸严肃,不像玩笑。秦小岭心里一怔,不免有点尴尬,问:“是因为公安规定严格,程序烦琐,不好查?”
“这你想多了。”徐为民笑笑,说,“你我是兄弟,你让我帮忙查一个人,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要想清楚,下手查容易,而一旦查出點什么,后边的事情怎么办?”
“啊?为民兄,你的意思……”“首先,这个朱笑天,你们是在汪老省长家认识,揭开真相,准备如何向他们解释,这是一个难题吧?其次,朱笑天是县里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投资商,那个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是县里重点工程,你得想好如何向社会公众解释吧?还有,这么多领导亲属牵扯在里面,很可能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你得想好最后如何收场吧?这件事,你必须先要掂量清楚利害关系,绝不可轻举妄动。”
秦小岭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很简单。既然这事是公务行为,又有这么多人牵扯其中,你就不要老想着替什么人担着,更不要意图凭一己之力摆平。这件事,思路可以调整一下,不要拘泥局限于一个方向。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有那么重要吗?”徐为民说得真诚,秦小岭听得认真。
秦小岭选择先向县长马海东汇报,约了晚上见面,地点选在办公室对面的小会客厅。秦小岭隐隐感觉,马海东已然猜到他要汇报何事,而且,知道朱笑天失踪的详细情况。果然,切入主题,马海东并不惊讶,甚至连假装一下都没有。
秦小岭简要说了朱笑天失踪,连续十几天寻找未果,紧接着先做自我批评:“那次在汪老省长家,我警惕性不高,敏感性不强,没有核实朱笑天身份。后来,商谈投资合作,也没有查验朱笑天及京华公司的相关证照和资质。现在,联系不上他,造成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停滞,给县里工作带来被动,都是我的责任。”秦小岭的检讨,措辞虽谨慎,态度却真诚。刚才汇报,秦小岭只字未提那批树木。
马海东不等秦小岭检讨完,抬手做了个暂停动作,说:“小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认识朱笑天,大家都在场,与你警惕性高不高、敏感性强不强有什么关系?至于邀请朱笑天来江北投资,那是县里的集体决定,上过政府办公会和县委常委会,查验证照、资质也不是你一个常务副县长的职能。什么责任不责任,不要胡乱往自己身上拉。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朱笑天只是临时失联,现在还无法定性,我们也不能乱定性,任何可能都存在嘛。何况,我们作为局外人,也不好随便给人家定性呀。”
听着马海东一番话,在情在理,没想到,眼前的马海东,竟是如此平静淡然,至少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
接下来,马海东聊了些工作上的事,便示意谈话结束,并安慰秦小岭:“遇事不要着急,一切静观其变。”分手时,马海东问:“这事,有没有向健康书记报告?”“还没有。我是先向您报告,再请示一下,是否向仇书记报告?”“当然要报告,而且,要严格按照仇书记的指示办。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那么郑重其事。”马海东的话,又让秦小岭进一步定了心。
仇健康听汇报,是在两天后。夜里十点,仇健康办公室,秦小岭如约而至。秦小岭本想从头细说,却不料,仇健康大手一挥,上来就先批评:“行了,事情我都知道了。胡闹!你们搞得那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完全是瞎胡闹!”“仇书记,这……”
当头一闷棍,秦小岭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张开半天没合上。看到秦小岭脸色不对,仇健康意识到言重了,缓和语气,问:“你们是不是派人直接到汪老家,打听朱笑天的来路,查他与汪家关系?是不是还派人到京城四处打听,有没有京华公司,有没有朱笑天这个人?”
秦小岭点头。他猜想,一定是胡明刚,第一时间将所有情况都捅到仇健康这儿了。不过,他不明白,仇书记的这通火到底是个什么缘由。
“追追追,查查查!你们光知道算什么经济账、损失账,却不懂得算政治账、大局账!”秦小岭暗自喊着冤枉,心想,我追查朱笑天,就是生怕他出事,给县里和领导们惹出麻烦,这还不是政治账、大局账?
“还有一年多就要换届,平稳、安定、不出事,是第一要务。不要因为一件小事处理不當,引发出大震荡大事件。那样,对全县的安定团结,对江北经济社会发展大局,对整个党政班子,对班子里的每个人,都不好。一枝动百枝摇,这个道理你不懂?”
听到这里,秦小岭似乎有点明白书记所要表达的核心意图,也渐渐看清了自己与书记之间,在政治站位、思想高度、认识格局方面的巨大差距。
“对有些事,既要敏锐,却又不能敏感过度。现在这个社会,一切要靠事实和法律讲话。你现在是常委,常务副县长,将来是要掌控全局的人,要多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客商,人家来江北,是奔着投资项目,即使出现什么问题,那也属于市场行为。既然是市场行为,就要交给市场解决。眼下,市场主体是谁?是日月集团,是胡明刚他们,那就交给他们处理。你一个常务副县长,要管的大事很多,何必纠结于这些鸡毛蒜皮呢?嗯?”仇健康说完,拿起桌上的手机,转身就往门外走。
候在对门的秘书,闪身进来收拾公文包,关灯关门。走到电梯口,仇健康又补充一句:“那个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找个理由,先停下来。”说罢,不等秦小岭回应,扬长而去。
秦小岭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领会领导的全部意图。眼前,急需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项目停下来,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太简单了。
过了元旦,接着春节。欢度新年的鞭炮声中,朱笑天渐渐淡出江北人的记忆。奇怪的是,好长一段时间,胡明刚不主动找秦小岭了。偶尔遇到,也不再问朱笑天失踪的事。不仅如此,丛立国整天在秦小岭身边,竟也从不提及。
又转眼,春暖花开。秦小岭生了一场长长的感冒,咳嗽,发热,食欲不振,总是不见好。恰此时,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重新启动。
项目先在各个层面讨论,形式当然是开会。若干论证会后,最后是政府办公会,马海东主持,秦小岭和分管规划、建设、文旅的副县长,以及相关几个局的局长参加。日月集团作为项目的唯一投资方,董事长胡明刚列席会议。讨论很热烈。秦小岭借口感冒,嗓子疼,没有讲话。好几次,秦小岭与胡明刚的目光隔空相遇,交会瞬间即疏离。
会议结束,正好遇到徐为民。徐为民将秦小岭拉进办公室,说:“怎么样,这不圆满解决了?说来说去,还是你那个发小胡明刚厉害呀,所有的事情都能摆平,自己成了最大最终受益者不说,还搞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多赢局面。高啊!”
秦小岭无话再说,只是抓住徐为民肩膀用力摇了几下。然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颓然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感觉上,一场久拖难愈的感冒,倒像好了。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