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呼和浩特,第一次到内蒙古大学,就赶上了一个小座谈,和文学院的老师们一起交流。有位年轻的女教授,谈起了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说这书名极好,“你在高原”是一种距离、一种仰望、一种追寻。高原被赋予了象征意味,是一种叙事高度,也是精神高度,代表了现实中的我们对形而上的向往。
我赞同。我知道脚下就是高原,蓝色的蒙古高原。一条街,望过去就是传说中的阴山山脉,而站在呼和塔拉草原,更感觉不一样了,天空蓝得让人想哭,而且是那么辽远。高原毕竟是高原,高原总能开阔你的情怀和视野,提升你的联想和境界。
遂想起彭斯的诗:《我的心在高原》——
我的心在高原,
追逐着野鹿,
追逐着云团,
追逐着群山,
无论我在何方,
我的心,在高原
……
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出身农家,生活在18世纪下半叶的苏格兰乡村,以种田为生,被称为农民诗人。可能就因为他这样的身世,我对这位诗人怀有特殊的感情。彭斯啊彭斯,好像一提到彭斯,就站到了高原上,站到了麦田里,看到一个年轻结实的挥镰者,身上带着麦子的芬芳,泥土、汗水和酒的气息,正擦掉手上的湿土,从桶里舀出晶亮的泉水,一半喝掉,一半洗脸。记得大学时代曾读过一篇《论彭斯》(On Burns)的文章,别的都忘了,只记住一句话:“在所有诗人中,彭斯最像个真实的人。”
喜欢真实的人,也喜欢真实的诗。像那首《我的戀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总觉得很真实,很真诚,仿佛真有一个高原女孩儿,脸色红红地站在你面前。据说彭斯15岁的时候,有一天在打麦场上干活儿,当他甩一把汗水,直起腰来的瞬间,恰好有个少女站在旁边,穿着薄裙,打着赤脚,满头长发比金黄的麦穗还亮,羞红的脸上还有两个迷人的酒窝。这就是彭斯的初恋,一朵美丽的“高原红”。
“红红的”,英文是“red,red”。我的大学老师说这种叠字的用法在英文中很少见,倒像是我们中国的汉语。当年和我一起学英语的同学,有一位后来也成了诗人,听说他有一个名句:“我的恋人像一株红红的高粱”,想想不禁莞尔。
英语诗人中,写高原的似乎很少,只记得华兹沃斯有一首《刈麦女》,是写一个高原上的女孩儿在割麦子,感觉是那样孤单。高原太辽阔了,高原女孩儿往往是孤单的。彭斯的恋人也是这样,15岁的初恋,似乎没有结果。彭斯与另一位名叫吉恩的女子的相爱历程也充满波折,然后是玛丽,与他倾情相爱的姑娘,却又在分娩时不幸辞世,如花美眷,魂归大地——
草何其绿,土何其冷,
盖住了我的高原恋人
……
这首《高原玛丽》(Highland Marry),被视为彭斯的悼亡之作,感人至深。尤其这两句,是王佐良先生的译笔,简直也可以说草何其绿,土何其冷,译何其好。仅凭这两句,《高原玛丽》就足可传诵了。就像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那样,别的什么都忘记了,这两句却能留下,传之久远。
突然有一个联想:是不是高原上的女子,也更接近“永恒之女性”呢?因为她们站在高原的高度上,所以顺着她们的目光,我们也能看得更高更远?
其实还有一个故事,也和彭斯有关。美国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的《到芬兰车站》(To The Finland Station)是一本很有影响的书,像一幅历史长卷,从马克思写到列宁,涉及诸多先驱性人物及其人生轨迹,细节之处尤其感人。比如恩格斯,作为马克思的挚友和一个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他的爱情生活也同样不同凡响。恩格斯的妻子玛丽·彭斯,不仅是工人阶级的女儿,而且本身就是个普通的纺织女工。但作者并没有描述恩格斯对玛丽的感情多么深沉真挚,只是提到了这样一个细节,说恩格斯一直有个想法,认为妻子玛丽·彭斯可能是苏格兰大诗人罗伯特·彭斯的后裔。为了这个诗意的设想,他曾多次前往苏格兰,在那个开满蓝铃花的高原上,行行复行行。
高原上的蓝铃花,
美丽谦逊的花朵,
在这寒风凛冽的北方,
你以一串串歌声,
不屈地将我陪伴,
就像高原儿女的爱情
泪眼向天,而低头看着泥土
……
这是彭斯笔下的蓝铃花。其实也不妨这样说,彭斯的诗恰如他所讴歌的蓝铃花,美丽谦逊,一直在那片高原上不屈地开放生长。此刻,我手边正好有一本英文版的《罗伯特·彭斯诗选》,1996年的企鹅本,随手翻开,看到了这一行“要是你在麦田里遇见了我,请向我微笑,看我一眼”。是的,在那片风光迥异的土地上,伟大的恩格斯,不管他走到哪里,心中一定都会摇曳起这些动人的诗篇:“我见过高原的群山,也到过广阔的平原,斐米是最美的姑娘,她走过草地和我见面”“在柯尔河的对岸,南茜姑娘让我思念,我想是她纯净的笑容,迷住了我的梦幻”……也许在当时的条件下,恩格斯的几次苏格兰之行不乏艰辛,但那同时不也是饱含深情与爱意的形而上之旅吗?虽然恩格斯最终并没有为妻子玛丽·彭斯寻找到其家世的线索和证据,但他的寻找本身却被意味深长地写进了历史。
这是历史的闲笔,历史的留白。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在思想之外,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在革命之外,也有他别样的诗意和远方。
或许还有篝火。
贝尔坦篝火——这是我在J.G.弗雷泽那本著名的《金枝》里读到的。这位也是苏格兰出生的著名人类学家写道:“苏格兰中部高地的篝火,以‘贝尔坦篝火闻名。”对此,苏格兰18世纪作家约翰·蓝穗有过描述。这位蓝穗不仅是诗人彭斯的保护人,也是小说家司各特的朋友。在蓝穗的描述中,闻名遐迩的贝尔坦节不仅场面可观、仪式浩繁,而且融进了民间的信仰。那篝火不能用一般的火来点燃,当地人相信,只有用最原始的方式取得的纯净火种,才可以让这高原上的“幸运之火”“圣洁之火”燃烧起来。
多么神奇的篝火,多么壮丽的篝火,多么亲切的篝火啊!人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年轻的恋人们有时还要特意从火中穿越,祈求他们的爱情能得到净化和这仿佛来自大地的祝福。尽管这一古老的风俗到19世纪可能已趋式微,但仍然会在许多地方延续。所以我们不妨联想,伟大的恩格斯,以我们在他的肖像中早已熟悉的那种温文与深邃,穿着那身惯常的格子呢西装,当年是否也会在这神奇的篝火旁站了很久很久呢?
实际上,恩格斯和玛丽·彭斯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那是1842年,年仅23岁的恩格斯从德国来到英国的曼彻斯特,在他父亲的棉纺厂工作,而刚刚20岁出头的玛丽·彭斯就是这个棉纺厂的普通女工。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遇相识了。一个风度翩翩、才华卓著,而且有实力接济马克思和其他革命者;一个质朴无华,身份低微,以至于在许多场合还要受到旁人的冷眼。但任何世俗的傲慢与阶级的偏见都没能阻止他们相亲相爱,一如王子与灰姑娘。此后那么多年,他们就这样童话般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玛丽病逝,情犹未了。
曼彻斯特,恩格斯说过,他对那里熟悉如故乡。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玛丽,并且在玛丽的帮助下,走进工人中间,写出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部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文献。记得书中曾这样写道:“最熟悉雪莱与拜伦诗歌的是工人”,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也许,曼彻斯特的工人阶级也同样熟悉彭斯的诗歌,因为,19世纪名声显赫的英国诗人,包括雪莱、拜伦、济慈、华兹沃斯,都是彭斯诗歌的推崇者和鉴赏者。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恩格斯是比他们更伟大的鉴赏者,他对玛丽的挚爱和对彭斯诗歌的鉴赏,虽然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但那朴实的生命格调与深邃的精神光芒,已足以讓人铭记,并久久难忘。
是的,恩格斯与玛丽·彭斯的故事已流传很久了,但假如你不知道恩格斯的高原之行,却又仿佛不够完整。有人说,这似乎是为灰姑娘去寻找丢失的水晶鞋。似乎而已,实际上,这个寻找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童话。至少可以说,正是恩格斯那不辞艰辛的旅程,为他和玛丽的旷世之恋增添了圣火般的一笔。就像一幅画,一道镶着红边的金黄色在燃烧,一股巨大而深美的溪流穿过天地。
总之,蓝铃花开,篝火明亮,风笛悠扬。恩格斯,这个参与起草《共产党宣言》,撰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自然辩证法》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伟大先驱,他为了爱情和诗,对那片高原一往情深地仰望和追寻,我觉得毫无疑问,早已提升了世界上所有高原的高度,叙事的和精神的高度。
作者简介>>>>
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曾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