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一团,除了他们屋子,方圆十几里不见一线灯光,他们仿佛置身在黑暗的深谷。大雨从天上泼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这个世界到处是水。风贴着地皮呼啸而来,他们的房子发出一阵痉挛。
炕上躺着五个男青年,都没有睡,一盏灯悬在他们的头上方,光线暗淡,不停地摇晃。
“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是头儿?”方伟强抱怨地说。他的衣服泡在盆里,8天没有洗,洗了也不会干。
“想它有用吗?等它不下了,就到头儿了。”一个青年说。
一道闪电掠过,满世界发出银子一样的闪光,接着,一连炸响几声惊雷,仿佛有巨大的铁锤在砸他们的屋顶。躺在炕上的人身子抖动起来。
“想睡也睡不着,真有点怕人。”另一个青年说。
沉默了一会儿,方伟强说:“怕人?这就怕人了?曹三,你胆也太小了。”
“你说打雷不怕人,那什么怕人,你说呀?”叫曹三的青年说。
“什么怕人?”方伟强似乎在想。又是一道闪电,在银子似的亮光中,他们看见彼此的眼睛睁大了,嘴都有些歪扭。
“李石,你怎么不说话,什么最怕人?”
其实,李石一刻也没有睡着。他睡在炕的最里边,一个箱子背后,别人看不见他。他的思绪已经飞出屋子了,在狂风暴雨的黑暗中飞翔,寒雨如鞭子一般打在他赤裸的身子上,一阵抽搐。他的思绪飞进了东山的坟地,像鹰一样在坟地上空盘旋。他记住了那地方,从东数第七行,再往南数,第三个,就是这里。下葬后他来回走了无数次。
那天李石到場部来,在大路上看见她,一下惊呆了。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还不敢走近。他糊里糊涂地跟着她走,连来场部干什么都忘记了。她走进供销社,他就在门外等。她走进机关食堂,他在食堂门外等。她走出来时发现了他,莞尔一笑,说:“你是哪个分场的,到场部来办事吗?”那一刻,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的额头上有太阳的光芒。他讲话特别费劲。
“你吃过饭了吗?”她的声音也好听。
“没有。我没有食堂饭票,他们不对外卖。”
“哦,我多了一个包子,给你。”
他接了包子,没有马上吃。微风吹来,小旗帜呼呼地飘。一条母狗跑过去,一条黑狗追着它。望出去,青灰的天空下,东边山脉蜿蜒起伏,像是女性的胸脯。他感觉像做梦一样,想对她说,还能见到你吗?还没说出口,一辆蹦蹦车开过,车上有人喊她,要她快上车,车要走了。
她一边跑,一边向他挥手。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爬上车。蹦蹦车带走了她。他的心里像缺了一块。
李石撒开腿,追着车子喊:“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手搭成一个喇叭喊,白桦树哗哗响着,他断断续续地听见:“辛——媚——”
等雷声滚过,方伟强说:“你们记得两个月前被卡车撞死的女知青吗?就是十三队的,那才怕人。”他忽然想起似的,朝蜷缩在炕最里边的那个人喊道:“李石,你说呀!你说怕不怕人?”
李石还是不说话,喊了好几声,他才应道:“嗯。”
方伟强似乎满意了,又似乎不满意,说:“我敢说她是我们农场最美丽的女青年,至少是我见过中间最美的。可惜啊,那天晚上被车撞,头骨都碎了,鲜血和脑浆流在一起。那才怕人。李石,你这书呆子,你说是吗?”
李石依然蜷缩着。方伟强生气地撩起一只鞋子,用力抽泥地,他依然不说话。
下一个休息日,李石又到场部来了,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渴望遇上她。没有搭上车,他走了十多里路,汗津津的。他去了小卖部,去了医院、食堂,都没有发现她。他想她有机关食堂的饭票,可能就在附近上班,但是在哪个部门呢,加工厂?水利队?他找到这些地方,还是没见她的踪影。
太阳西斜了,李石要回东山了。他又累又沮丧,还要走十多里路呢。有一辆卡车停在路旁,车上装着几个油桶。司机不在,副驾上坐着一个女人。他走上去问:“这车去东山吧?”女人说:“去畜牧场,路过东山。”他说:“我刚好可以搭一程。”女人不回话。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爬上车厢,看见一些稀散的干草,拢了拢,在草上坐下。
一会儿,一个彪悍的男人来了。他长着一个方下巴,气鼓鼓的,抬头看见他,喝道:“下来,下来!谁让你上去的?”李石说,“我回东山,想搭你的车。”男人蛮横地说:“搭车,我同意了吗?”他说,“我和那女的说了。”男人嚷起来:“她同意有个屁用!下来,下来!”
李石不情愿地爬下来,刚想求情,那男人一屁股钻进驾驶室,踩油门,车走了。李石急了,飞步上前,双手抓紧后厢板,用力一蹬,身子腾空而起,左脚刚好踩住厢板上的棱条,一个翻身,进了车厢。还没站稳,车子停下了。方下巴男人钻出来,叉着腰嚷道:“滚下来!”
李石慢吞吞地下车,沉默着走近男人,方下巴当胸推他一把:“滚开!”
他找不到辛媚,心里窝着一团火,正没处发泄,也一把推过去。方下巴没有料到他也会动手,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就抡着拳头打过来,击中李石的鼻梁。李石哪肯示弱,他到北大荒后练过拳击的,直拳、摆拳、下勾拳,一套组合拳,把对方打得哇哇叫。
几辆卡车开来了,跳下好些个大汉,有的手里提着棍子。一场激战,李石倒地了,鲜血从他头上流下,糊住了眼睛。昏迷之中,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是你啊,怎么会是你?”
他使劲睁开眼睛,是她,真的是她,辛媚,她修长美丽的眼睛中含着悲伤的光亮。她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什么地方都找过了,找得她好苦。他挣扎着要爬起,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窝囊地躺在地下。
“你别动,别动……”她用温柔的手按住他的额头。
李石被送往医院,头顶缝了11针,眉骨上缝了7针。
她端来了鸡蛋挂面,一边看着他吃,一边说:“开车子的都是大楼干部的子弟。不要和他们打架,他们太霸道了,你会吃亏的。答应我,好吗?”
他想说我不怕他们,可是看她眼里湿湿的,不忍心,就说“嗯嗯”。
他慢慢伤愈,出院了,再要找她,她却消失不见了。
一道闪电从窗子里射进来,地上的鞋子都照得雪亮。间隔三秒钟,一串雷声响起,屋子似在雷声中晃动,哗哗哗,雨声更大了。
有人说:“听说猪圈的顶棚塌了,雨水灌进去,老母猪刚生了一窝崽子,猪崽全给冲出来了。饲养员老朱一边坐在木盆里捞,一边掉眼泪说,明年没有肉吃了。”
“谁说不是呢?”曹三接上说,“马棚也被冲垮了,马全跑掉了,队长领着人忙了一天才抓回来。可是那匹黑红色的大种马不见了,不知跑哪儿去了。”
一个青年說:“听说路也被冲垮了,牛车马车都没法走,食堂里只剩三袋面粉了,只够我们吃两天。”
“管他呢,饿不死你的!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法忘掉那个女青年,她美得出奇。”方伟强在炕上重重地翻身。
李石出院时打听到了,辛媚是13队的知青,离场部不到8里地。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等不及了,径直找了去。那天阳光强烈,李石敞开衣服,走得汗津津的,也就到了。眼前是大片的庄稼地,一望无垠,好些人握着锄头在铲地。他似有预感,盯住看,果然看见了辛媚。他又惊又喜,不管不顾地跑上去。
她也看见了他,向他招手。眨眼到跟前,辛媚戴着一顶草帽,脸颊红扑扑的,背上湿了一小块。
“你怎么来了?伤都好了?”
“好了,没事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掀下帽子,露出闪着光泽的脑袋。
她仔细察看他脑瓜,“真的好了,结疤了。”
李石发现,周围人都停下来看他们。他心想,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管。他上前夺她手中的锄头,“给我!我来铲,你歇歇。”
辛媚自然不肯,可是他不由分说,抢在手中,利落地干起来。铲的是大豆地,要除掉四周的草,还要把豆苗中的杂草间掉。李石是干活儿的好手,锄头在他手中灵巧自如,好像关公舞大刀,两边各拉一长板,锄尖在苗中一挑一抖、一抖一挑,草就锄净了。
她赞叹说:“你干得真好。”他说:“以后只要我有时间,就来帮你。”她惊喜地说:“真的吗?”他们一前一后,垄沟上落下他们时而靠近、时而分开的影子。辛媚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李石觉得这么干活儿美极了,浑身都是力气。他发现两边有男青年使着锄头追上,眼里露出嫉妒的目光,他傲慢地转过脸,不睬他们。
辛媚说,那天打架,方下巴见过她,就缠上她了,三天两头开车子到队里来找她。李石心里一紧,说不要理他。
“我见他就躲,但他开着车在路上堵我。他说,农场办公室主任是他的爹,只要同意跟他,吃香喝辣净过好日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老爹一句话,学校、医院、供销社,随我挑,哪还用刮风下雨在大田里耗着!”
李石急了,叫起来:“你不能答应他。”
她委屈地说:“我哪答应他?只是告诉你呀。”
“这才好。”李石手中的锄头翻飞得更欢快了。
李石说到做到,又去找了她三次,每次步行几十里,替辛媚铲地割麦子。他心想,要送她珍贵的礼物,然后把关系挑明。李石是暗恋,没有人知道,最好的朋友都没有透露,他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送她什么礼物呢?他想了几天。当他走过山边的小溪时,眼睛亮了。溪水是活的,一闪一闪发出银光,是窜条子!这长不大的小鱼可好吃了,是山间的美味!大食堂的伙食都不好,知青们怨气冲天,如果能给她准备一些小鱼,那太美了,还能增加营养。他无法由着辛媚吃香喝辣,可这个能办到。
说干就干,他拆掉口罩,做成一个小网,蒙在铁丝圈上。等到休息日,李石就上小溪去了。没想到窜条子太灵活了,网罩还没有靠近,它噌地一蹬身子,一个转弯,溜走了。他抓了一下午,才抓到七八条。这怎么行啊?他沿着小溪来回走,发现有个地段特别窄,上下落差也高。有了,人巧不如家什妙。李石找来许多细树枝,削成差不多长短,用细麻绳把它们联结在一起,做成一个长长的护栏,拿着去溪水窄的地方,在水中布下护栏。哦,果然有用,窜条子顺流而下,到这里被枝条挡住了,翻啊滚的,没有那么灵活了,李石可以痛痛快快地捕获它们了。那天他一连干了5个小时,小锅子里有半锅了。
李石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把窜条子晒干,又向老乡借了口大锅,架在砖石上,美美地炒起来。柴火温和地舔着锅底,慢慢地,小鱼由白变黄,由浅黄变成深黄,发出诱人的香味,钻入李石的鼻孔。他开始想象,他拈起一条小鱼,放入辛媚的嘴里,她轻轻地嚼着,尽情地吮吸,美丽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光泽。她接受了他,李石醉了,她也醉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吻过她,现在迎来了神圣时刻。太阳坠入地平线,晚霞如凤凰一样在天空曼舞,星星升起,天穹中满是它们闪耀的银光;月亮好像小船一样摇入夜空,她知道接下是她的时刻,她用皎洁、温柔的光亮和庄稼、树木、河流交流。李石脑子里出现一幅图画,他和辛媚热烈拥抱,深情地相吻,一直吻下去,吻过仲夏长夜,直到星星阑珊,东方发白。辛媚一动不动,只是搂紧他的脖子。
啊,有焦煳味,李石跳了起来,忙把大锅移开,还好,只是几条小鱼有些焦。他把焦了的小鱼剔除,等小鱼凉了,把它们装进一个白布口袋,揣进怀里,去了供销社。他来过几次,早看好了,买了一个红发夹,把布袋口子折了三叠,用发夹针穿过去,扣上。
等来一个好日子,李石揣着袋子到13队去。步行了十多里,却没找到,辛媚不在,因为是休息日,她和几个女知青一起上场部看电影去了。
他有点扫兴,却没有想到,他再也看不见辛媚了,到死也没有和她热吻。
“她的父母赶来了,母亲哭昏几次,父亲也站不住了。他们说,她没结过婚,死了太孤单。总要有人在那个世界陪着她。”大家都听见了方伟强的呼吸声,“恰巧那时候没有男青年死,我们农场没有,周边的农场也没有。倒有一个男人死了,是一个得肝病死的老头,能让糟老头陪她吗?”
“当然不能。”曹三急忙说。
“只能把她单独下葬了。可是,他们不甘心,不能让女儿在另一个世界中,永远孤身一人。”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坟,还等着那一个来。”有人插上一句。
大家都不说话,方伟强也不说了。风雨仍在肆虐他们的房子,房子在摇晃,随时要倒塌一样。一道闪电掠过,闪现出天穹深处的恐怖景象,接着就是更响的雷声,大家心里打战,谁都不说话了。
“那也不算怕人。”好一会儿,曹三拾起刚才的话题。
“怎么才算怕人?你说!”方伟强逼紧他。
“这个,这个……”曹三搔了搔光光的头皮。
“哼哼。”方伟强冷笑起来。
“有了,”曹三跳了起来,“谁敢现在这个时候出去,一个人到东山坟地里转一圈?谁敢?”
方伟强刚还挺起脖子,此时缩回来了。“谁敢?谁敢?”曹三往四周扫视一圈,仿佛他手执一把长剑,逼住了众人,大家都缩回身子。
一阵惊雷滚过,曹三的身子抖动一下,站得更直了,“谅你们谁都不敢!我还有一根香肠,从上海带回来的,舍不得吃。”他跳下炕,快步跑到箱架边上,打开一只棕色的箱子,果真拿出一根香肠,“谁敢去坟地,这根香肠就是他的!”
男青年们的眼光都盯住了香肠,眼里都放出饥渴的光亮。曹三把香肠举起来,不停地摇晃,像是耍一群馋嘴的小狗。有个男青年往窗外望一下,很快缩回身子。
“没有人敢吧?”曹三快把香肠戳到方伟强的脸上了。后者挺了挺脖子,又缩回去。
有动静了,炕的尽头有人把蜷缩的身子伸开了,下炕了,套上雨鞋,走过去,把墙上的一块塑料布扯下来。
“你干什么,李石?你不是要去吧?”曹三的声音里透出不安。
李石什么话也不说,把塑料布兜在头上,拿出一个手电筒,按一下,亮的。
“你要出去上茅房?”李石走过。曹三握香肠的手发僵了,“你真的要去?”
闪电亮起,李石的脸被银子似的闪光照亮了,他好似笑了一下,点点头,朝门口走去。四个男青年全都直起颈子,像被无形的手提住了,和鸭一样。
李石把门打开,刚往外迈出一步,就被风雨打回来了,几乎摔在地下。但他很快站了起来,攥紧了手电筒,攥住了塑料布,冲进了如铁的黑暗中。
电池不足了,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塑料布根本没用,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了。干脆扔了布,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摔倒了,在地下打滚,又爬起来。心中一直在默念,从东边数第七行,再往南数第三个。
李石听到辛媚的死讯已经是第二天了,他两眼发黑,当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等他醒来,立即赶了去,却不料遗体已经被农场公安控制了,太平间门口有人把守,谁也不准看。李石和她的关系没有公开,自然也无法进。
只是几天,李石变了一个人,两边面颊深深削下去,皮肤黝黑,额头晶晶发亮。他找到和辛媚一起上场部的女青年,了解到那天她们上场部是去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电影在大操场放,还没开始放,前面已经坐满了人,辛媚她们就跑到影幕后面去看。那里人少些,可看见的都是反的,倒也没有大妨碍。
她看得正起劲,却见场下一个人向她走来,向她招手。她认出是方下巴,心中生出厌恶,不睬他。方下巴到了跟前,冲着她大声说:“跟我走,我那里有好位子!”辛媚还是不睬,方下巴伸出手臂抓她,强行要拉她走。她喊叫着挣扎开了,他还是张开大手。辛媚撒腿往场外跑,他舞着手追上去。她跑上大路,一辆卡车疾驰而过。
据卡车司机事后讲,他卸货回来晚了,急着要看电影,而女青年是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他反应不及。而方下巴,也就是贺胜利,被认定没有直接刑事責任。
他沉寂了几天,拿定主意,身上藏了一个扳手,直接找方下巴,当面了断。他在汽车队转了一大圈,找了5个人问,都说没见着。第6个是个年纪不轻的人,对他说:“小伙子,不要惹是生非,他不在了,调走了。他老爹把他调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石变了,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几次都想轻生,只是靠顽强的意志才没有实行。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大家都不作声。曹三嘴里念叨着:“他真敢去吗?要是他没有去坟地,随便转一圈,回来唬我们呢?”
方伟强吼一声:“你能闭嘴吗?”
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房子在晃,水漫过门槛流进来了,到处都是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门被撞开了,一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像是一大团泥巴。
“你回来了!”屋里的人都从炕上蹦起来。
李石从地下站了起来,抹了把脸,露出了皮肤。现在大家都看清楚了,他手中拿着块木牌,有人喊出声:“你把墓牌拿来了?”
李石没有说话,他双手捧着,放到了炕上。有人喊:“拿手电筒来,有手电筒的都拿来。”手电筒集中起来了,几根光柱一起照着,牌子上依稀可见:“女儿辛媚……”后面看不清了,雨水把字迹洗模糊了。
有人拿起木牌,一个一个传着看。
曹三沮丧地说:“你真的去坟地了?”
李石没有说话,他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他在风雨中走,耳边全是哗哗的水声,像是无数的人在呼喊。有人吗?他心里一阵惊悚,往四周看,刚好闪电亮起,那些树啊草啊,仿佛全在闪电中站起来了,它们全体在喊。喊什么呢?他耳朵里全是雨声雷声,听不清楚。再听听,似乎有的叫他停下,有的是叫他继续走。他不管了,有东西绊倒了他,他努力站起来。
到了,东数第七行,再往南数三个,就是这地方。他脚又一滑,跌倒在坟堆上。他撑着地爬起来,刚好摸到木制的墓牌,这个是临时插的。碑还没有刻,要等到另一个后再一起刻。他用湿漉漉的手抚摸了一遍,恰这时,一道电闪划过,趁着亮光他看清了牌子上的名字,辛媚。顿时有奇异的感觉,她在暴雨中出现了,额头闪着太阳的光芒,把坟地照亮了。他把墓牌从地里拔出来,仿佛是牵了她的手,把她从黑暗、冰冷的洞穴中拉了出来。她的身子好轻,好凉,他把墓牌抱进怀里,仿佛她就在自己怀中。徐徐地,她的身子暖和了,变得婀娜、柔和了。他渴望亲吻她,却一直没有实现,现在可以亲吻她了。他俯下身子,亲吻牌子上写她名字的地方。他浑身发抖,木牌和他的牙齿碰得咯咯响,这就是她的热吻啊。她的吻是那么甜蜜,那么柔软,仿佛暴雨停了,星星闪烁,月亮把迷蒙的光晕洒向人间。他们一直热吻,吻过长夜,直到东方发白……
他的感觉中充满了恍惚、奇异、疯狂,他把她从荒莽的坟地里领回来了,从暴雨中领回来了。
曹三把香肠在手中掂了几下,说:“这根香肠是最大的,我只能给你半根。”
李石说:“我不要。”
曹三说:“真的假的?”
他忽然眼前发黑,身子发软,瘫倒在地。
方伟强急忙上前扶住他,喊道:“谁的热水瓶里有水,快拿来!他受了惊吓。”
李石被喂了几口热水,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他看眼前的四张脸,像是熟悉,又很陌生,他的目光还在寻找。
方伟强明白他的心思,把墓牌拿过来。他凝视一阵,疲倦地闭上眼睛。
李石想起在医院时,她用手摸他的额头,是多么温柔。他脑子里想,明年,后年,谁会伐木被大树压死,打鱼掉冰窟里淹死,收割被拖拉机碾死,喝酒倒雪地里冻死?谁会,谁会呢?哪个男知青会和她同穴?会是我吗?
他一阵心颤,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作者简介>>>>
沈乔生,原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狗在1966年咬谁》《股民日记》《黑猫腹语》等6部,中短篇小说《月亮圆了》《苦涩的收获》《今晚蓬嚓嚓》等百余篇,散文、杂文数百篇。发表文学作品600万字。作品获多种文学奖。
[责任编辑 黑 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