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是我唯一信赖的形式。
——唐纳德·巴塞尔姆
我偏爱有难度的阅读。在精神生活的一方天地,我总是受虐般地喜欢跋山涉水攀危越险。这也许是因为,那些困难重重的文本,那些多义复杂、艰深晦涩的文字,更容易开启冒险之旅,从而激起我探秘的兴趣。潘洗新近创作的短篇小说《醉清风》正是这样的作品,他为阅读设置的种种障碍,让我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参与了一场猜谜的游戏。而在他的另一个短篇《留个苹果在枝头》中,同样隐藏着一幅引人入胜的小说释义地图,让我着迷于其间跌宕起伏的经度纬度。是的,对一部作品来说,什么也取代不了“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最为古朴的判断方法,多么脱俗的批评,也废除不了这种原始的终极检验标准。一百年前的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曾经说过,他唯一能理解的小说分类,是有趣的小说和无趣的小说。我认同他:走进小说的叙事圈套,打探语词字面之外的层层意蕴,重新结构故事的时空,投身惊艳的智力游戏——我喜欢的,便是这样的趣。有一种名为“内啡肽”的物质,是大脑自产的类吗啡激素。为了奖励身心活动持之以恒地专注和努力,它不仅能让身心劳作的痛苦消失,还能令人感到愉悦欣快,以致成瘾。我很想说,《醉清风》与《留个苹果在枝头》,就颇有一些令我上瘾的内啡肽功效。
叙事圈套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醉清风》的第一句话是按语。
此前,对这个毫不起眼的句子我不无成见:“这其实不是个爱情故事。真的。”有点俗套,我心想。但从第二句开始,就一切都不同了:2017年圣诞节第二天,段彧收到大学时代恋人朱凯琪寄来的带锁日记本,可在这原本应该引发青春回忆的陈年旧物里,往日痕迹被全部撕去,剩下的纸页上不着一字,而这一切,都是由男主人公半年前的一次醉酒所导致的;接下来,段彧头脑里对那次大醉尚存的断片式记忆、酒局和约会时间撞车的两难及后续行动、多年后他对这次宿醉讳莫如深的描述、喝醉后把自己锁在酒店房间门外的糗事,以及时间倒退30年,大学时看通宵电影的那个日子,如何惊人地与30年后二人再续前缘的日子是同一天——不仅日期相同,这天还都是节气中的小满……时空的不断翻转,让开篇的叙述扑朔迷离,隐藏在叙事游戏后面的、原本封闭自洽的线性时空,如同被小说家粗暴地塞进了洗衣机,任那些破裂的片段碰撞、纠缠、搅拧。而段彧和朱凯琪那闪烁着青春之光的爱情岁月,只成了众多会反射耀眼光芒的时间碎片之一,至于由此演绎出来的究竟算不算爱情故事,似乎也真无所谓了。
时间,时间,时间。《醉清风》的叙事时间是个谜团。在开篇段落的1548个汉字里,明确提到的时空有6个:段彧收到网购的几本书和朱凯琪日记本的2017年12月26日;半年前大醉一场的2017年5月21日;打捞记忆无果,对分手真相不明就里的“多年后”;他意识到一次醉酒成为喝酒生涯转折点的“许久之后”;再次于酒后把自己锁在房门外的“若干年后”;从2017年倒退30年的1988年5月21日。即便是精确到日期的三个时间点,也并非依线性逻辑抛头露面,况且“多年后”“许久之后”“若干年后”这类模糊的表述,又被蓄意地插入其间。交错的蒙太奇画面接踵而至,读者眩晕于小说家制造的时间障眼法的魔力之中,如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抛入不可掌控的时空隧道。
《醉清风》从头至尾,皆炫技般地由碎片式的回忆组成。不仅如此,为了给读者揭秘增加难度,让出膛的子弹飞得久些,潘洗还不断强化叙事的间离效果。在故事的爱情主线外,又加了条段彧购书和读书的副线以映照主线;让男女主人公分手的真相,隐匿于段彧的忘川之中;时不时地采用元叙事手法,跳出回忆添加议论,以消解故事的情节走向;结尾揭开爱情秘密时,突然宕开又戛然而止……这些彼此勾连、形成互文的叙述游戏,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信息量,增加了叙述的层次感,令原本就被打乱的时空秩序更具迷惑性,制造出了纷繁错落、意涵深厚、张力十足的审美效果。文本拼貼的繁复和时空逻辑的缺席,让读者感到烧脑,思维趋向临界点,越来越承受不住——如同小说描述段彧和朱凯琪在毕业离校前一晚身体对峙的那个瞬间:“最后轰的一声,爆炸了。”
轰的一声爆炸的,也是读者的大脑,这正是小说家预先设计的阅读戏码。为达到烧脑效果,潘洗得先用自己的大脑试试水,以掌握温度和火候。布局时空游戏需要规则和依据,如此,小说家才能像造物主一样创建叙事迷宫;而对破局之人来说,想要读懂小说,首先就得梳理出正确的时间线——等等,时间线?难道打破完整故事、挑战现实逻辑、拼贴记忆碎片、交叉错置时空时,时间线也有立足之地?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我立刻向潘洗打探:“你肯定有一个详细的线性时间表吧,你将它敲碎拆解再拼贴重置……”潘洗发来一个羞涩的表情符号,继而坦陈,小说所在的文件夹里,的确有一张情节发展时间表——一份有关时间的清单。离谜底越来越近了。我不由想到了翁贝托·埃科,在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中,他为那幢与亚历山大图书馆一样被判火刑的迷宫状藏书楼,是画过一张极其复杂并且迷人的平面图的,而在写作之前,他还画过几百份这样的图纸以及小说中所有修士的肖像。“文学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为了愉悦和抚慰读者,它还应该致力于挑战读者,激励他们把同样一份文本拿来读两遍,也许甚至好几遍”,而这正是“作者向读者的智慧和善意表示尊重的一种方式”,埃科如是说。
导读法
在充满阅读挑战的经典之作《跳房子》中,科塔萨尔贴心地为读者提供了一份“导读表”。为了在想象中无限接近潘洗的那张时间清单,我准备效仿这位拉美文学大师的做法,剧透潘洗小说中“跳房子”的有效路径。与科塔萨尔的鸿篇巨制和按图索骥式的复杂读法不同,重建《醉清风》时空逻辑的方法简便易行:在读完第一遍,感受完昏头涨脑稀里糊涂后,紧接着从后往前倒着读第二遍。
是的,你没猜错,这篇将近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呈现故事的方式,正是严谨的倒叙法。故事片段从后往前排列如下:1.1988年5月21日,大学里的四对恋人去看通宵电影,老电影《末代皇帝》《小花》《芙蓉镇》,金庸的武侠小说,新华书店,带锁日记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令人感怀的时代记忆定格了段彧朱凯琪的纯真爱情。2.大学毕业后二人异地恋情终结,叙述中插入段彧在丹东见到心爱的阿朱时长长的内心独白。3.借大学同学聚会之机,将近20年没见的二人重逢,却意外错过了单独相处的机会。4.段彧于某年春节送朱凯琪性感内衣作为生日礼物,被其老公发现,二人失去联系。5.2017年5月21日下午,到省城参加培训的段彧,在等待与朱凯琪约会时,接到乔丰当晚聚会的邀约电话。6.2017年5月21日晚,段彧与乔丰等人聚会。7.2017年5月21日夜,从酒局中脱身的段彧带着一身酒气,终于与等得不耐烦的阿朱见了面,对二人亲热时的叙述被大学时的回忆截断。8.2017年12月26日,段彧收到日记本,酒后失忆让他对分手真相一无所知。
这怎么就不是爱情故事呢?你一定这么想。别急,让我们进一步拆解小说。小说的题记引用了高不可《白马诗或失恋之诗》中的两句:“我无法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但我愿为你披上漂亮的婚纱”。紧接着,开篇第一句话就否定了这是爱情故事。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可事实上,这种函矢相攻的叙述贯穿了全篇。比如,虽然小说反复渲染男女主人公的昔日“纯爱”,浓郁的怀旧色调填进了故事的所有碎片,甚至有煽情之嫌,可是,叙述者越是不加克制地对其浓墨重彩,那情感的纯真与浪漫就越显得轻飘虚浮,不无空洞的追忆情绪甚至能淹没真实的记忆与鲜活的现实:相隔30年的两次分手的真正原因,一个交代得极其模糊,另一个又蓄意隐藏,这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疑的当然不只这些。令往昔的情感不断瓦解的,还有物欲化的重修旧好。“爱慕”牌“蜜月之期”性感内衣、黄白老玉的漂亮手镯、“慕·爱”牌婚纱情趣睡衣……为弥补身心未曾合一的遗憾,段彧精心挑选的礼物都带有强烈的官能化色彩,纯真的爱情与纯粹的欲望一体两面翻转自如。“再不相爱就老了”,被“召回”的爱情,如同被声色犬马油腻滑脱的中年人生所裹挟的砂砾,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聊胜于无的情感关系在炫目的叙事圈套中被一步步瓦解,貌似偶然插入的全知视角的客观议论,总会打断叙述者咏唱的旧日恋曲:无法求证的事实、混淆不清的真相,都为逝者如斯的爱情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另外,小说中对于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汉译小说《相爱一场》《米兰之恋》《一夜幽情》实为同一本书的调侃,对其短篇《作家的秘密》和《多余的请求》的文本借用,同样意味深长地呼应着故事的叙述。“多年以后,段彧才知道迪诺·布扎蒂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作家”,与日常生活的实在相对照的,是美好爱情只能“在别处”的虚无——诗意的远方只能心向往之,这也许是段彧阿朱屡次选择在二人生活城市之外的“第三地”约会背后的深意。小说借用形式的力量,不仅将爱情神话彻底消解,还不动声色地将其引向了空无,孱弱无力的中年人生,就连青春荷尔蒙的小尾巴都抓不住。我们再来看看小说的结尾吧——抱歉,为了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刚刚梳理时间线时,我故意忽略了它:1984年夏天,正读初二的段彧走在玉城的马路上,“一个蓝衣女孩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长长的秀发飘起,还带起一阵猎猎的清风”。小说就此完结。蓝衣女孩并非阿朱的暗示成了对爱情故事的最后一击,她不过是令他沉“醉”的猎猎“清风”的影子,他正是看到她穿蓝衣的照片后才爱上了她。爱的肥皂泡终于无声地破裂了。
的确,这不是个爱情故事,这是爱情的黑暗料理和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
如果坏事有可能发生,不管其可能性多小也总会发生,并会最大可能地造成破坏,这是墨菲定律的大概意思。虽然对这种类似于事后诸葛的、适用范围宽泛的、不无玄学意味的心理学说法我一向不怎么感冒,但用它来串联潘洗的两篇小说倒挺有意思。在《留个苹果在枝头》中,为了说明男主人公陶宏伟的运气实在太坏,潘洗借用了墨菲定律这个梗。毕竟对概率、偶然、运气这类事情,决定权只在神的手里,而在唯科学是尊的现代社会,“××定律”是近乎神谕的代名词的。没错,坏事总会发生,爱情总会玩完,人心不可测度,《醉清风》不正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吗?
在潘洗的小说中,墨菲定律的潜台词不是鬼使神差造物弄人的概率或命运把戏,而是人性和生活的灰暗现实与可怖真相。如果說《醉清风》讲的是爱情的墨菲定律的话,那么《留个苹果在枝头》则是社会学和伦理学的,它呈现了人生与社会更广阔深邃的图景。想要在枝头留一个苹果给觅食的鸟的人叫陶宏伟,他和媳妇兰影是玉城家境殷实的中产阶层,电力公司的肥差、四通八达的人脉网、喝酒找女人打麻将的惬意生活,让陶宏伟怀有人到中年知足常乐的平和心态。事情出在他家在富源商厦购买的档口上。经济下行,档口的租客把商铺偷兑出去,违反了不许转租的合同规定。为了不交违约金,玩消失的租客孟晚不断找中间人说和此事,其姑夫甚至带人大闹商铺,而兑下商铺的林波则一再扮弱哭穷卖惨。无奈之下,陶宏伟选择走法律程序。可不承想,原本10000元的违约金,他却只拿到4500元,还得赔上打官司的钱。孟晚的姑夫为泄愤,偷偷跟踪他,在他和情人叶琼江在酒店卿卿我我时,房门被踹开了,等待他的一切都是未知。
事无巨细的流水豆腐账叙事法,是《留个苹果在枝头》的突出特征,也是潘洗创作多年的习惯路径。陶宏伟与朋友打麻将的战况、玩麻将时的11个未接来电、情人叶琼江的网名、商铺被转租的来龙去脉、租客和自己彼此交叉的人际关系网、电力公司的工作事宜、打官司的详细流程,甚至玉城法院最后下达的《民事裁定书》,都被他耐心细致地娓娓道来。小说里信息的洪流目不暇接,有名有姓的人物近30个,由众多人物牵引出来的叙述枝蔓又相互交缠。虽然不像《醉清风》的时空迷局那般繁复,但这篇“枝头的苹果”,同样致力于眼花缭乱的游戏叙事,一如故事中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比如,以文本拼贴方式呈现的法院起诉状、《裁定书》以及陶宏伟发给孟晚的足有一封信那么长的短信,将叙述的线头隐藏在11个未接来电中,对动画片《骆驼之死》和女婴被摔致死事件的引述等等,都在不经意间增添了小说的趣味和张力。
泥沙俱下的叙述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推进得步步为营。主人公原本得意惬意的生活被打破了,他不可挽回地跌落进墨菲定律的陷阱之中。打官司前,孟晚无孔不入地打通他的人脉关系网;而在诉诸法律后,主宰权力的依然是阡陌纵横的人情关系。原本并不复杂的违约事件竟成了一场人脉较量的大比拼,而现代社会的契约精神则沦陷在权力腐化的泥淖里。人情社会践踏一切规则,它用所谓的温情掩盖私利的交易,其实质是对少部分人不受限制地满足私欲,它从根本上消解了现代文明规范。就像叶琼江以爱情之名与陶宏伟交往,不过是为了获取利益。而想要持守内心“苹果”的、被“成人乳牙滞留”的牙患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陶宏伟之所以倒霉,并不是因为什么墨菲定律,而是因为孟晚和姑父对私欲的维护、对人性之恶的释放。他也许并不明白,被捉奸、被暴力侵犯隐私的他与那个被摔死的女婴殊途同归,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垃圾人”和所谓的负能量也从不遥远。深不可测的黑暗现实吞没了他中产的生活,无法逃离的中年危机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近年来潘洗的创作还真可以用中年危机叙事加以概括,无论是《踏进一条彩色的河流》《就要给你灿烂》,还是《醉清风》《留个苹果在枝头》,都算得上这一作品系列中的代表。有意味的是,在“彩色的河流”和“给你灿烂”中,小说以既抗拒又妥协、既执迷又清醒、既超脱又融入的方式,与中年人生、与生活本身达成和解,尽管后一篇明显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审视和批判的意味。但到了“猎猎清风”和“枝头的苹果”这里,对现实妥协、执迷和融入的姿态消失了,代之以调侃式的、游戏化的讽刺和批判。与此同时,在叙事手法上,单一的生活流叙述也被复杂的叙事圈套所取代,小说的主题和意涵也被更深地隐藏在了吸睛抢眼的故事套盒里。显然,主题和形式不断走向深邃与复杂,这既是小说家在创作中自我反思的结果,也是创作逐步成熟的标志。
多说几句。这一切,也许还与人到中年的潘洗对生活的体悟有关。我想起他常挂在嘴边的小说金句:“人生夸张,莫要慌张。”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创作归根结底取决于被钉在椅子上的小说家彼时彼刻神秘的头脑风暴,对此,瓦莱里有一个精确的比喻:“一棵树的果实的滋味并不依赖于周围的风景,而依赖于无法看见的土地的养分。”生活中的潘洗是一位高级会计师,在创作的秘密时刻,他也许像平日里摆弄数字一样,喜欢条分缕析游刃有余地,将故事一一拆解再组装起来。他着迷于复杂和游戏,比如,他让《醉清风》里的人物化用金庸小说里的名字:段彧、阿朱、乔丰、郭湘、袁紫衣、张无极……以怀念他和他们共同的青春时代。而关于爱情这一生命谜题,与早年创作较为泛欲望化的倾向相比,如今的潘洗几乎走到了自己的反面:他让情爱褪去鲜亮的颜色,但又并不全然否定爱情,而是在幻影般的、被他架空了的情爱喧嚣中徘徊和思考——这也许意味着,他期待自己创造出爱情更为多元的面孔。
作者简介>>>>
牛寒婷,沈阳人,本科学经济,研究生读文学。从事编辑工作十余年,现为《艺术广角》副主编,供职于辽宁文学院。曾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
[本栏目责任编辑 黑 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