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的价值探析

2023-06-28 06:19魏秋婷
上海工艺美术 2023年1期
关键词:织锦五星西域

魏秋婷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Han thoughts contained in the Chinese characters of this brocade, expounds on the animal pattern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and the superb weaving technology, and analyzes the reasons why this brocade is unearthed from exquisite royaltomb, as well as the underlying political intention and the phenomenon of the blend of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 and art.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近年来备受关注,此锦虽是精绝古墓中的随葬品,但此物并非精绝制造乃出自汉地,经由丝绸之路贸易运输至此。关于“五星”锦,多数学者对其图案及文字进行深入分析,探究其语言的神秘性及其时代语境,但少有学者分析其织造目的和用途。本文将分析此锦中文字所蕴涵的汉地思想,结合具有西域特征的动物纹样和高超的织造工艺,分析此锦出现在精绝王墓中的原因,及其所蕴含的政治意图和东西方文化艺术交融的现象,并对此锦的用途发表个人粗浅看法,探究此锦通过丝路贸易至西域精绝国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1995年,“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出土于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的一座夫妻合葬墓。尼雅遗址为汉代精绝国遗址,该墓墓主人衣衾华贵,殉葬品多,考古學家认为此墓应当为精绝贵族王墓。根据出土照片可知,“五星”锦旁有弓矢等物,发掘者推测该锦可能是护臂之物,并称其为“护膊”。据当时历史情况,“五星”锦上所展现出的具有汉地思想的卜辞、汉时流行的云气动物纹样以及高超的织造工艺,此锦很明显是出自汉地,并非精绝(图1)。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为一句具有政治寓意的占辞术语,李零认为它属于古代星占中的“五星占”,且与用兵相关。《史记·天官书》曰:“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以五星所聚方位来判断行师用兵的利弊关系,具有明显的汉族意识;《汉书·天文志·兵书略》中也有五星与用兵关系的文献记载:“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表明注重“时”,即天象与战争的关系,利用五行胜。值得注意的是占文里的“五星”与“中国”的含义与当下不同。

首先,关于“五星”,现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在中国史籍之中,“五星”分别指太白、岁、辰、荧惑和镇星。中国古代对“五星聚合”天象存有特殊情感,尤其是改朝换代时,帝王可利用“五星聚”天象使新王朝合法化,也可解读为“君权神授”的另一种形式。比如:《汉书 · 高帝纪》曰“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五星占》也有类似记载。再根据《汉书 · 天文志》关于“五星聚”的解释:“五星若合,是谓易行:有德受庆,改立王者,掩有四方,子孙蕃昌;亡德受罚,离其国家,灭其宗庙,百姓离去,被满四方。”可知,历代王朝对天象拥有着绝对的解释权,星占和历法均由皇家史官专门掌管。因此,汉代的新政权要获得认同可借助当时盛行的五行思想,将政权通过“五星聚”天象昭告天下,使政权合法化。结合“五星”锦的织造工艺,明显是出自汉代皇家织造,用最高规格的华丽织锦为面料,采用汉代蜀锦独有的经线提花的织造方法,用星占术语作织锦吉祥语,不难看出此锦所蕴含的政治色彩及其特殊的属性和价值。

其次,关于“中国”的说法早在西周铜器“何尊”上就已出现“宅兹中国”字样,指的是中原地区。《诗经 · 大雅 · 民劳》有关于“中国”的说法:“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此处的“中国”则是指帝王所处的都城,即京都。《史记 · 秦本纪》:“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此处“中国”是相对于“外国”而言,即与蛮、夷、戎、狄相对。根据《汉书 · 西域传》对精绝国的记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可知汉时中原王朝以自身为中心,将远距长安的东南西北四方之地视为蛮夷。地处偏僻的精绝国亦为蛮夷之地,并非“中国”。

根据上文的分析,结合时代语境,可知“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确为汉地织造且极具汉时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墓葬中还出土了一件图案风格、形制、材料与“五星”锦极相似的“讨(诛)南羌”锦(图2)。中国丝绸博物馆馆长赵丰根据纹样研究认为“五星”锦与“讨(诛)南羌”锦的纹样均为对称式的动物纹锦,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纬向循环。于志勇认为两片织锦应是从同一锦上裁剪下来,文字可以连续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诛)南羌……”根据《后汉书 · 赵充国传》所记载的:“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可推测,这句充满吉祥意味的星占术语与当时汉宣帝下令赵充国出兵讨伐羌族的史事有关。

另外,《史记 · 天官书》载五星在东和五星在西是两种不同的情况,而“五星”锦所表达的只是其中一种利于“中国”的情况,利于夷狄的情况肯定是不会出现在中国织造的锦上。如果此锦确与“讨(诛)南羌”锦有关,且根据织文解读,中央王朝为了巩固政权统治,祝祈军事顺利,将天象与军事结合起来,督促、鼓励对羌人的作战。但这样的文字对于西域各国来说可能并不友好。那么“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为什么会出现在身为“夷狄”的精绝国王墓中呢?又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呢?

李零对此有过三种推测,一是“五星”锦是精绝国为表示归化臣服于汉所接受的赏赐;二是此物可能是纪念汉征南羌,而精绝视南羌为异族,并不感到耻辱;三是墓主人不解文字含义,但爱丝绸之美。

笔者更倾向于第一种说法,理由有三:

第一,“五星”锦上有西域特色的动物纹样。相较于文字,学者对该锦的图案研究存有较多争议。比如于志勇认为此锦的动物分别是孔雀、仙鹤、夔龙和虎等祥禽瑞兽;孙遇安认为是虎、辟邪、大鸟和灵禽;李零则认为是灵禽、鸵鸟(图3)、有翼神兽(图4)、白虎(图5)。根据李零的分析,灵禽是一种神化的动物,状似孔雀和鹦鹉(这两种动物均为远方贡纳的珍禽);鸵鸟原产于非洲,经西亚传入,也属于外来禽类;有翼神兽则是西亚流行的艺术主题,我国东汉时期尤为流行,学者称之为“天禄”“辟邪”;虎为中国所有,但该兽也可能是狮子被“中国化”的变形,狮子原产于非洲、西亚,最早于战国时期传入中国。笔者也更加赞同李零的解读,“五星”锦上的动物则多为远方贡纳或神化的珍禽异兽,多了些异国情调的艺术主题,且皆有祥瑞之意。

楼兰尼雅地区是古代东西方艺术交融的关键区域,地处丝绸之路咽喉,这里出土较多工艺水平极高的文字锦,比如“王侯合昏千秋万岁”锦、“望四海贵富寿为国庆”锦、“登高明望四海”锦、“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恩泽天下岁大孰”锦、“长乐明光”锦、“讨(诛)南羌”锦等。这些织锦无论从织文含义还是图案风格上看,都具有一定的程式法则,即以连续不断的云气纹为骨架,其间点缀着各种神兽,比如:瑞鸟、坐着的羽人、有翼神兽、辟邪和麒麟、白虎、狮子等,神兽间还织有美好寓意的铭文,进一步揭示了中原与西域之间思想文化的融合。大部分的织锦是中原皇室根据西域城邦贵族的艺术审美和喜好专门设计织造的,通过朝贡馈赠或贸易传播至楼兰地区,充分显示了汉晋时期中西方文化艺术上的交融。

第二,丝绸是珍贵的舶来品,使用者多数为权贵。根据汉锦繁杂的织造工艺和昂贵的材料,可知汉锦在边远地区是稀有物品,有“其价如金”之称。再看运输方式和使用方式,尼雅遗址出土的丝织物大都是作为商品或赠品批量生产由内地经丝绸之路运输而来,这些丝织物往往被裁剪制成装饰性的物品。比如:锦囊(图6)、锦枕(图7)、锦袍、锦衾等。在古时“唯尊者得服之”,能够享用织锦的人一般是王公贵族、商贾等,他们十分推崇奢华汉锦,且认识织锦上的纹样及织文,结合“五星”锦出土于王墓这一事实,就不难理解此锦织造的功利目的和政治意图。

第三,“五星”锦“护膊”的说法值得再考虑。“五星”锦出土时被权威学者称为“护膊”,其作用是骑射时绑于手臂处保护胳膊。但是从其形制上看,此锦主体面积太小,长18.5厘米,宽12.5厘米,边缘有六条绑绳,但在胳膊上只能围半圈,用带子系上后也难固定住,再有古时护臂一类的防身外衣基本均为铁甲、马革、牛皮等工具,而织锦起不到多少保护作用。再者,“五星”锦又是少有的五重平纹经锦,织造工艺复杂,图案精美,对待如此稀缺且珍贵的奢侈品,将其用作“护膊”的说法是值得再考虑的,更多的可能是作为装饰品或象征性的物品。上文分析到“五星”锦与“讨(诛)南羌”锦应同属于一块织锦,精绝国有意将具有政治意味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部分剪裁并制作成一块新锦,其意图可能是为了表明立场,表示臣服于汉或与中原王朝和平共处,而其用途则可能是具有象征性或标志性的锦旗。而以“彩锦护膊”之名昭告天下,实际上是贬低了它的作用、价值和意义。

楼兰地区处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关键区域,既有西方艺术文化的流入,又受到了中原文明的影响,再加上自身的优秀文化,博采众长,可以称得上是丝绸之路的宝藏区域。丝绸逐渐成为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主要载体,这里出土的织锦对于揭示中原与西域之间的政治、艺术文化交流等关系有着重要的价值。因而,探讨织锦的织文、图案风格和结构样式,有益于研究汉晋时期中西方艺术融合的特点。尤其是“五星”锦的发现,作为少有的五重平纹经锦,它是汉王朝时期丝绸织造技艺成熟的绝佳代表,此锦证明了中原与西域艺术文化之间的互相影响,推动了西域文明的发展进程,也是西域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五星”锦以绚烂的色彩,激扬的文字,神奇的纹样,让我们窥探汉代丝绸之路的通畅、西域的繁荣,以及多民族艺术文化的交流发展和团结友爱。此锦虽久埋于沙漠,但从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保存着那段历史,出土后不久即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被誉为20世纪中国考古学最伟大的发现之一,现藏于新疆博物馆。

参考文献:

[1]李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上的文字和动物图案[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

[2]赵丰.连烟和云众兽群聚:汉代的云气动物纹錦[J].浙江工艺美术,1999(2).

[3]于志勇.楼兰:尼雅地区出土汉晋文字织锦初探[J].中国历史文物,2003(6).

[4]李青.丝绸之路楼兰艺术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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