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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8 06:19徐琪瑛
上海工艺美术 2023年1期
关键词:培根技艺书写

徐琪瑛

By placing Sir Francis Bacon, a preeminent figure in early modern European science and philosophy,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art and craft writings and by outlining and sorting out the purpose, content, an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history of arts and crafts as conceived by Bacon, this paper attempts to point out that while Bacon's groundbreaking epistemology can undoubtedly present the practical artisanal experiences, the very authorship assigned to the literati rather than practitioners, even if it is expedient, announces the ultimate fall of the utopian Baconian project.

在意大利藝术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再版其《卓越画家、雕塑家与建筑家传记》(1550/1568)前的第七年,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图1)在末代都铎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伦敦诞生了。培根和《名人传》之间或许没有过大的关联,但是考虑到培根也曾提出编纂有关包括绘画、雕塑,以及纺织、染色等等技艺的历史,一些问题就浮现了出来。将培根这一近代早期欧洲科学、哲学等知识领域中的卓越人物放置于艺术与技艺写作的历史语境中,通过勾勒、梳理培根构想中的技艺史写作的目的、内容与诸特征,本稿试图指出,培根开创性的知识观无疑能很好地呈现出匠人们的切实体认,但是其所构想的技艺史的书写者身份归属,即使是权宜之计,却也宣告了培根式乌托邦计划的最终陷落。

16世纪后半叶至17世纪早期,培根所处的英格兰不像其同时代的欧陆诸国享有着蓬勃发展的视觉艺术文化,其对亚平宁半岛丰厚悠久文明的兴趣在历经战乱与阻隔后方得以逐步发展。但是对于出生贵族的培根而言,较之于当时英格兰的普罗大众,他还是有着许多触碰到艺术及其写作的机会和渠道。比如在当时逐渐出现的一批艺术收藏家中便有培根的朋友第十四代艾伦德尔伯爵托马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曾有一则轶事讲述了培根在看见艾伦德尔伯爵花园中站立着的人体裸像雕塑后驻足惊呼的情形。在其随笔《论美》中,培根也与其欧陆同侪一起参与着当时所流行的并因为绘画、雕塑等艺术蓬勃发展而被待以更多思忖的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某些议题,尤其是贺拉斯所谓的“诗如画”的著名论点,回应着受到维特鲁威、老普林尼等古代作家启发的阿尔伯蒂、丢勒(Albrecht Dürer)等人为视觉艺术构建数理原则基础所做的尝试。

在培根的知识谱系(图2)中,绘画与音乐因为由视觉与听觉所察知而被归纳在享乐的艺术(Artes voluptariae),后者盛行于一个社会的道德衰落阶段,因此培根主张之二艺术应当起到教化的作用。再者,二者还有诸数理原则为之服务,其中,绘画与诗歌分享着人类心智三种能力之一的想象力。在《学术的进展》中,培根说:“没有什么比面容和表情更加多变了,但是人可以记忆这些无限的区别。而且,如果它们能被摆在画家面前,画家可以凭借眼睛和想象力的习惯,仅用几种颜色模仿出它们曾经、当下以及可能出现过的一切样子。”

整体而言,培根并没有给予绘画、雕塑等艺术足够的关切,至少相关的写作少有进一步展开,但是我们也很难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质疑培根对艺术及其理论认识的深入程度与严肃性,或者毋宁说,培根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见解与理论认识,这是时代背景、本土传统以及培根本人的知识谱系建构要求和写作旨趣等诸多因素综合造成的,其对技艺史编纂的构想也是如此。

培根的技艺史编纂构想集中呈现在《自然和实验史纲要》,附于《新工具》出版于1620年。在同年同册出版的《伟大复兴》中,培根指出,所谓伟大复兴的主要内容之一便是为了编纂一部能够为哲学提供资料、奠定基础的自然史。较之于先前的自然史写作以具体事物所包含的知识为目的,培根的自然或实验史的使用原则则是基于这些丰富翔实的自然和实验材料,由阐释者(The Interpreter)也即培根本人着手进一步的哲学阐释工作。

根据自然的三种状态,培根将自然史的对象分为“事物的种类”“事物的异端”以及“人为事物”,分别对应自然的自由、差错与纽带,因此自然史也被分为“正常衍生的历史”“异常衍生的历史”以及“机械或实验的历史”。其中,正常衍生的历史包括从宇宙间日月星辰到地球上的海陆空和尘土元素在内的五类内容,其还包括了部分异常衍生的历史,后者的剩余部分培根在《纲要》中并未言明。而机械或实验的历史,也即人类技艺的历史则有三部分组成:机械技艺、自由技艺中的操作性部分,以及许许多多最为日常的经验在内的还不足以称之为技艺的手艺,这是自然史的三大部分中运用最频繁、与实践关联最为径直的内容。因此“即便可能看起来是机械的、不自由的,也应当投入最大的勤奋。”此间既有侧重改变、转化物质材料的农业、烹饪、染色,以及玻璃、珐琅、糖果、火药和纸张等事物的制作技艺,还有双手或工具的精微操作比较少的纺织、木工、建筑、钟表制作等技艺。在《纲要》所附的《专门史目录》中,紧接着诸种治疗手段、药物和手术等的历史,培根罗列了绘画、雕塑和塑形等的历史,此外同属一类的有音乐史、烹调与屠宰史、烘焙与面包制作史、羊毛加工史、丝绸加工史、纺织史、陶艺史、染色史、建筑史,以及印刷、书籍、书写和笔墨纸的历史等。

如此包罗万象的自然和实验史也并不意味着全盘接受,“需要始终牢记的是”,培根叮嘱:“我们现在正在描述的只是一个事物的粮仓或仓库,我们不是就这样安然栖身于内,而是在需要的时候、在阐释者的工作需要它的时候,才进入其中。”因此,这样的一部历史有着高度的简明性、严谨性和规范化。为此,培根为具体的写作提出了一些需要遵守的规定,比如为了简洁性需要避免语文学上的纠缠、琐碎的个体差异和不着边际的迷信说法,从而节省工作量。为了严谨性,下论断的方式需要简单明了而客观;文中若有观点引用,无论是口述还是来自文本,都需要标明其出处;不确定或陈旧且过时的历史观点需要舍弃。为了规范化,文章需要包括所涉及的相关问题、操作的方法、必要的注释以及简单的回顾;为了阐释工作的展开,应该避免过于琐碎的观察,善于总结规则。

在《目录》中,培根总计列举了130种专门史,如此庞大的工作体量自然需要许多人的参与,比如需要中介、代理以及商人带来各种的材料。但是对于实际的书写者,除了自己作为书写者之一和最终的阐释者外,培根却对此含糊其辞,只能从几处地方推断其计划中的书写者应该是同自己一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非诸技艺的实践者。首先,对语言学方法的杜绝是培根对当时社会以修辞、语法为教育中心的书本文化的抵制,他认为如若全人类都能投身于其所构想的伟大复兴计划,那么“大地本身就会成为有学识之人的学院、大学与学校”。再者,上述高度严格的书写要求其实暗示了书写语言应当是作为传统正式书面语言和学术语言的拉丁语,而非在当时而言规范性与成熟度都有所欠缺的英语,可前者只有少數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掌握。其次,培根建议那些认为其自然史构想过于庞大的人去图书馆看看法律学者们的注解释义文献,意即其自然史较之后者是非常简明的,而后者也往往是受过良好教育者的事业。虽然没有实现其所构想的技艺史编纂计划,但培根的主张得到了之后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等皇家协会成员的坚持,并在笛卡尔(René Descartes)、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等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回应。18世纪由狄德罗(Denis Diderot)所领衔的法国百科全书派可以说达成了这一构想(图3、4),而其有关人类技艺的条目的书写也并非由实践的匠人负责,作为匠人之子的狄德罗在主张机械技艺有着丰富知识的同时,认为匠人们的工作是机械的,他们的语言也是无知、隐晦而含混不清的,因此需要由百科全书派塑造一种全新的机械技艺语言。不过这也意味着书写者和匠人的密切交流,正如培根曾在自己的日记中所传达的,编纂技艺史需要了解所涉及的材料、工具与器械,以及匠人们所承认的不足之处和可能的解决方式。

若只论视觉艺术,在瓦萨里的传记之前,亚平宁半岛上便已有了诸如琴尼尼、吉贝尔蒂、菲拉雷特、阿尔伯蒂等人的写作;且不消说有关机械、几何学、防御工事、航海等的技术写作了。而在近代早期英格兰诞生的有关艺术的四部主要的写作则都诞生于17世纪——准确地说,皮查姆(Henry Peacham)、诺盖特(Edward Norgate)、尤尼乌斯(Franciscus Junius),以及艾格连比(William Aglionby)四人的写作都诞生于培根去世之后。因此,考虑到英格兰本土诸如泰奥菲勒(Theophilus)、琴尼尼等技艺手册写作的缺乏,如果因为其与这些写作就材料、工具和具体的上手方法而言内容相似,以及其与阿尔贝蒂、尤尼乌斯与皮查姆等人文主义写作的截然不同,便将培根所构想的技艺史写作定性为迟来的作坊手册,那会是武断且不顾培根旨趣与关切之所在的。可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培根技艺史编纂计划与后者们的某种一致性,即技艺的书写者并非实践者,而是文人,是随后出现的业余爱好者们。

虽然不能全然否认其计划的可能意义,但是当经验及其文本化被生硬介入,在很大程度上与琴尼尼的真挚与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狡黠一同消失的恰是这些宝贵的经验本身。而如果说这是培根以及之后的狄德罗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计,那么留给我们当下的宝贵启示便是工艺实践者应当具备足够的学识能力,通过写作将自身的经验进行反思与总结,以便发展与传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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