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春
摘 要 在交织着历史和文化意蕴的地坛,史铁生痛苦而执著地寻找精神的坐标和人生的信仰。可以从地坛之于史铁生、母亲之于史铁生和史铁生之于史铁生三个维度,理解影响史铁生生命历程的重要因素、逻辑联系和思想嬗变过程。史铁生不是依靠宗教信仰的力量而是依靠自我精神的力量调和了与命运的信任危机,消解痛苦,战胜苦难。这是史铁生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伟大之处。
关键词 《我与地坛》 母亲 命运 精神
《我与地坛》的问世距离史铁生的瘫痪将近二十年。历经了激烈而残酷的精神挣扎和思想探索,此时史铁生的人生观已经趋于稳定和成熟,这篇散文就是标志。如果不能读深悟透这篇文章,就难以走进史铁生的内心世界,难以理解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这篇散文表面上讲述自己与地坛、母亲之间的平凡故事,实际上寄寓了史铁生经受生死考验而产生的深刻丰赡的生命思考,这份生命思考同时蕴涵哲学、宗教、文学、伦理等思想。
一、地坛之于史铁生
地坛之于史铁生,究竟意味着什么?若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地坛是怎样的存在,或者说地坛具有怎样的属性。
地坛是荒凉的。虽然地坛曾经贵为帝王祭神的皇家坛庙,但是今天的地坛如同一片野地荒芜冷落。古殿檐头剥蚀的琉璃,门壁上淡褪的朱红,坍圮的高墙,散落的玉砌雕栏,苍幽的老柏树,茂盛的野草荒藤,既昭示着地坛历史的繁华与威仪,也写满了地坛现实的落魄与凄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盛衰更迭,世事无常,颇能引发无限感慨,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地坛是蓬勃的。停在半空的蜂儿,摇头晃脑的蚂蚁,支开翅膀升空的瓢虫,树干上的蝉蜕,在草叶上滚动的露水,竞相生长的草木,石门中灿烂的落日,高歌的雨燕,雪地上孩子的脚印,飘摇的落叶,都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演绎着生活的蓬勃生机,宣示着生存的神圣权利,散发着生命的充沛诗意。在人类看来,虽然那些昆虫事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但是它们依然在自己的生命空间肆意生长,展现出昂扬向上的生命姿态。
地坛是陌生的。在人口密聚、嘈杂喧闹的城市里,地坛是上帝苦心安排的一个宁静的去处,“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踌躇满志的健康人突然沦为与轮椅为伴的残疾人,其最害怕看到的是熟悉的人、健全的人和热闹的人,而地坛给作者提供了这样一个远离恐惧的避难所。
地坛是沉默的。地坛有喧阗的时刻,但是“园子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地坛的沉默不是畏惧与妥协,而是隐忍和坚韧,虽然它的形体一直被肆意雕琢,但是它的灵魂和本质任谁也不能改变。地坛的沉默不是麻木与拒绝,而是会心与悦纳,它为失魂落魄的史铁生们准备好了一切。地坛的沉默不是冷漠与远离,而是等待与守望,它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史铁生们四百多年。地坛的沉默意味着倾听、理解与包容,蕴藏着悲痛的灵魂所亟需的给养。
地坛是神秘的。作为帝王祭祀的圣地,地坛具有崇高而神秘的宗教色彩。地坛的崇高和神秘给史铁生创造了反思对话进而问天悟道的广阔空间,引领其领会地坛的良苦用心,融化心灵的苦闷仇恨,感恩生命的珍贵机遇,珍惜人生的青春时光,劝勉其推开耳边的嘈杂,梳理纷乱的思绪,窥看自己的心魂,告诉其生是事实、死是节日的生存真谛,从而解答了为什么要活的重要命题。
明白了地坛的上述存在属性,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理解地坛之于史铁生的生存意义。地坛的荒凉赋予其共情的慰藉,地坛的蓬勃赋予其真诚的鼓励,地坛的陌生赋予其宏博的宽容,地坛的沉默赋予其任意的倾诉,地坛的神秘赋予其灵性的晓谕。这应该就是史铁生与地坛之间曲折动人的故事。
在史铁生陷入生存困境奋力突围的时候,地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地坛,史铁生解决了纠结许久的要不要活下去的关键性问题,果断拒绝了死神的诱惑,实现了由憎恨命运向感恩命运的重大思想转折。所以,地坛之于史铁生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我甚至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这篇散文以《我与地坛》命名,旨在表现两者彼此依存亲密无间的深情厚意。
当然,史铁生与地坛之间还有很多故事无法言说,“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这些故事只有史铁生与地坛知道,只能收藏,它们的归宿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二、母亲之于史铁生
另外一位对于史铁生绝境突围至关重要的人物,是他的母亲。母亲之于史铁生,又意味着什么呢?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明白她是一位怎样的母亲,以及这对母子之間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母亲热爱生活。在散文《合欢树》中,史铁生回忆自己十岁作文获奖时,母亲正在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对于这个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可以从三个方面分析。从性格色彩学的角度看,蓝色寓意宽容、仁爱与温柔,白色寓意纯洁、优雅与端庄,这些正是母亲的性情;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看,在动荡的时代和艰难的生活中,母亲对美丽的事物依然保持旺盛的热情和高雅的趣味,反映了母亲的审美境界和审美追求;从人伦亲情的角度看,母亲为孩子的获奖而欢欣与感动,折射出母亲对生命、生活和未来充满了深沉的眷恋和美好的期待。史铁生在文中还说到母亲喜欢养花种草,这个爱好也体现了母亲在特殊岁月之中的朴实真挚的诗意情怀。
母亲命运艰难。时代的不幸和生活的不易尚且不提,单说一个健康的孩子在二十一岁的花样年华突然变成残疾人,这种命运对于孩子本人不啻为一次惨痛的打击,而对于一个疼爱子女、热爱生活、情感细腻、满怀希望的母亲来说,无疑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母亲隐忍坚强。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最致命的摧残,莫过于让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和痛苦。《合欢树》写道,当史铁生的病情已经被医生宣判无法治疗的时候,母亲仍然强忍巨大的悲痛,将全副心思放在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给儿子吃,或者是洗、敷、熏、灸。在求医问药的同时,母亲还要承受儿子暴怒无常的脾气。《秋天的怀念》写道,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儿子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儿子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儿子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儿子。
母亲细腻聪慧。母亲对于史铁生的爱不仅是深沉而厚重的,而且是细腻而睿智的,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母亲理解史铁生心里的苦闷,鼓励他出去走走,自己默默承受着痛苦、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母亲积极寻求美丽的事物培养儿子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比如北海的菊花开了,央求儿子去看看。母亲发现儿子对文学创作感兴趣,就鼓励他好好写,引领他寻找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价值。在地坛里,不仅布满了史铁生轮椅的车辙,而且留下了母亲的无数爱的脚印。母亲对于儿子的爱既是细致入微的,又是科学理性的。无论是赋予儿子独自思考的空间,或是给予儿子审美的熏陶,还是培养儿子独立生活的能力,都体现了一份充满智慧的母爱。
明白了母亲的这些形象特征,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理解母亲之于史铁生的生命意义。母亲的热爱生活给予其求真向美的人格教育,母亲的艰难命运给予其知恩图报的坚定信念,母亲的隐忍坚强给予其直面苦难的不屈意志,母亲的细腻聪慧给予其博弈厄运的智力基础。这应该就是史铁生与母亲之间感人肺腑的故事。
造化弄人。命运总是充满许多戏剧性的偶然和巧合,正是这些无法解释的偶然和巧合带来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当史铁生陶醉于二十一岁生日的喜庆环境当中的时候,他被送去了医院,从此失去了双腿,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当母亲沉浸于和儿子结伴看北海菊花的欢欣气氛当中的时候,她被送去了医院,从此踏上了不归之路,再也没有回家。
写作既不是史铁生活下去的目的,也不是母亲对儿子的职业愿景。尽管儿子走上写作道路存在让母亲骄傲的动机,但是母亲未必想让儿子走这条路,“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盼望儿子找到的那条路,早在《秋天的怀念》中就有了:“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母亲用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指引着儿子的人生道路“好好儿活”。
儿子找到了这条路,是对天堂母亲的最大慰藉。为了这条路,母亲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可以说,母亲是用自己的生命给史铁生上了最后一节课。如果没有母亲的去世,史铁生或许还要被哀怨甚至仇恨的漩涡裹挟许久,而母亲的去世,又带给史铁生无穷无尽的忏悔和悲痛。这样的悖论,或许也是一种宿命。
三、史铁生之于史铁生
无论是史铁生与地坛的生命对话,还是史铁生与母亲的生命对话,归根结底是史铁生与史铁生的生命对话。
有两个史铁生:一个属于身体,一个属于思想;一个想死,一个想活;一个消极颓废,一个积极奋发。王安忆女士认为,史铁生唯一的武器是思考,他每一天都在干这个活儿,没有外力可以帮助,只有思想,孤独的思想。瘫痪囚禁了一个史铁生身体的自由,却解放了另一个史铁生思想的自由。两个史铁生在地坛这个颇具象征意味的生存空间里深刻的对话、尖锐的辩论、激烈的博弈。
两个史铁生围绕三个问题展开对话,第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活,第三个问题是干嘛要写作。
第一个问题涉及生命的抉择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不存在要不要的选项,因为每个生命都要走向死亡的必然归宿,区别仅仅在于抵达这个归宿的时间长度。既然死亡是一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那么为什么要急着去死呢?既然出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那么死亡为什么不顺其自然呢?将死亡视为节日,体现了史铁生面对死亡的坦荡和从容。解决了生命的终极归宿问题,生存不再令人恐惧和憎恶,史铁生具备了活下去的思想前提。
第二个问题涉及生命的价值问题。活下去与为什么活并不是一个问题。换句话说,想活下去并不意味着明白为什么活。“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恋人。”身体健全的芸芸众生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个残疾人短期内解决起来谈何容易!难能可贵的是,史铁生短期内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却抱着尝试的心态选择了活,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要用它寻找光明。残疾群体的现实处境,决定了这种寻找实际上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从中不仅可以体现史铁生的坚韧和勇气,而且能够折射他的迷茫和苦楚!
第三个问题涉及生命的方式问题。某种意义上讲,上帝未必赋予了史铁生写作的天赋,也未必给予了史铁生写作的热情。实际上,史铁生抱着尝试的心态体验了不同的活法,比如画彩蛋、学外语,但是画彩蛋没兴趣,学外语没用处,命运指示史铁生选择了写作。史铁生说,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如果生命是一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在这生命之河上漂泊总是得有一条船,所以船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的活着。写作的根本意义在于提示了一种有价值的可以参考的生命方式,激发了史铁生活下去的欲望,为“好好儿活”的生命追求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支点。
史铁生并不是命运的斗士。史铁生在本质上是个宿命论者,在被上帝任意摆布之后完全承认命运的霸权和专制。史铁生认为,无缘无故的受苦,是人的根本处境。而人有三大根本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已,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欲望,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而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
史铁生认为,命运不是可以改变的,人只能在一个规定的条件下去发挥人自身的力量,这种规定的情境就是宿命。他同时认为,自然之神以其无限的奥妙生养了我们,又以其无限的奥妙迷惑甚至威胁我们,使我们不敢怠慢不敢轻狂,对着命运的无常既敬且畏。在经历一番痛苦的思想掙扎之后,史铁生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且认真而执着地做着命运安排的事情。实际上,为了拔高史铁生的精神高度而将之塑造成为反抗命运的斗士,既误解了他丰富深刻的思想理念,也漠视了他务实勇毅的人格境界。史铁生的命运观无须粉饰与美化,因为他的精神高度已经足以让我们仰视。
史铁生也与上帝进行了对话。但是这里的上帝并不属于西方宗教学范畴的概念,史铁生在本质上是个无神论者。一定意义上讲,如果史铁生拥有宗教信仰,那么他所经受的痛苦反而会减轻许多。在原罪的神秘背景下,借助自己的苦难来赎罪总归是可以接受甚至令人欢欣鼓舞的。在史铁生的眼里,上帝就是命运,就是那种偶然的、随意的、荒诞的、无法预测的命运,就是那种交织着理性与荒诞、真实与虚无、可爱与可憎的命运。面对命运,我们只能臣服,无法反叛。既然如此,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史铁生提出了宗教精神的概念。史铁生认为,宗教精神是清醒时依然保存的坚定信念,是人类知其不可为而决不放弃的理想,它根本源于对人的本原的向往,对生命价值的深刻感悟。所以我说它是美的层面的。这样它就能使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与局限之后,也依然不厌弃这个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热情、敬畏与骄傲。
宗教精神的语义重心不在于宗教,而在于精神,或者说在于熔铸了宗教特质的精神。史铁生之所以能够走出命运的困境,抵达光明的彼岸,归根结底不是依凭地坛,也不是依凭母亲,而是自己的精神。换而言之,史铁生不是依靠宗教信仰的力量而是依靠自我精神的力量调和了与命运的信任危机,并与之握手言和,从而消解了痛苦,战胜了苦难。这才是史铁生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真正伟大的地方。
史铁生说,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史铁生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向着生命的神秘地带昂首进发,并在悲剧的背景上演绎了一场感天动地的喜剧,谱写了一曲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生命赞歌。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依旧热爱生活。
[作者通联:安徽凤台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