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歌德、普鲁斯特、帕慕克、汉德克和安妮·埃尔诺的自传体文学是世界经典。人生是一场激昂幻梦,自传是为了人的苏醒和精神崛起、有趣灵魂的绽放、创造人生新的觉醒而写,自传写在灵魂复活与拯救的路上,其目的是为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打造属于自己的生活,其意义在于令个体有所作为、在个人记忆中发现集体记忆以及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多彩的经典自传,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
关键词 自传;生命;文字;永恒
人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人人都可以写自传,但要写好自传并不是容易的事。从19世纪歌德写的《歌德自传——诗与真》,到20世纪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再到21世纪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写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奥地利作家汉德克写的《无欲的悲歌》和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写的《悠悠岁月》,他们的自传体文学成为世界经典。
世界文学巨人歌德的自传开创了近代意义上真正的“自传”;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作品“开创了法国小说史的新纪元”;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自传,成为逝去的传统家庭的挽歌,折射出现代文明与不断式微的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奥地利作家汉德克的自传,开启了寻求自我的“新主体性”文学,创造了一种“内心独白+心灵旅程”的新文体。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创造了“无人称自传”这种崭新的体裁。她的自传从头到尾都不用人称“我”,而是采用第三人称、也就是无人称的泛指代词来表示“我们”,自己回忆的同时也促使别人回忆,以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演变,从而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这些多彩的经典自传长廊,让我们流连忘返。
一、为何写自传:“我们醒来时注定展开的第二个人生”
帕慕克说,自传是“我们醒来时注定展开的第二个人生”[1]。这里的“我们醒来”指的是人的苏醒和精神崛起;这里的“注定展开”,指的是有趣靈魂的绽放;这里的“第二个人生”,指的是创造人生新的觉醒。我们通过人的苏醒和精神崛起、有趣灵魂的绽放、创造人生新的觉醒,告别第一个人生,开启第二个人生。
首先是为人的苏醒和精神崛起写自传。正如梭罗所说,大多数人还确定不了他们的生活是属于魔鬼的,还是属于上帝的。我们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蚂蚁。我们的生活一方面在琐碎之中消耗掉了,另一方面,把时间花在谋生或者维持生活上了。如果人生并不只是小孩笔下的随性涂鸦之作,如果人生不是一连串惨痛、没有意义的蠢笨行为,那么,人生中所有的乐趣与高低起伏,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需要让它们巧妙地现身,这种逻辑现身就是自传。人的第一次站起是学走路,这是物理意义上的;而人的第二次站起是苏醒,是精神站立,是精神意义上的。当你的人生迷路或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你可能认为自己过得不好,其实不是的,这只是一个你如何看待人生的角度和态度的问题。你可以选择忘记来麻醉自己,也可以选择回忆来使自己苏醒,又可以选择独处唤醒自己。人生有意外,有幸运,有爱,有寂寥,有喜悦,有悲伤,有光明,有死亡,以及隐约的快乐,不应该把它们抹去。梭罗认为,“我们的整个生命是惊人地精神性的。善恶之间,从无一瞬休战”,“我们知道我们身体里面,有一只野兽,当我们的更高的天性沉沉欲睡时,它就醒过来了。自知身体之内的兽性在一天天地消失,而神性一天天地生长的人是幸福的”,“天空既在我们的头上又在我们的脚下。人类如果感到万春之春的影响把他们唤醒了起来,他们必然要上升到更高级、更升华的生命中去”。[1]一个人身上某些独特的东西,也只有在他独自一人时才能创造出来。一个人要真正独立起来、站起来,需要的是才华。歌德以为,“最有可能使我独立起来的即是我自己的创造才华”[2]。自传的本质就是人的苏醒和精神崛起。
其次,为有趣灵魂的绽放写自传。融合着人生、巧合与追忆的温柔,有一个全新的灵魂在自传中显露出来。歌德说,“自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行程是浪漫的,同时也是光荣的事”,“我把自己的喜悦、痛苦,或其他抓住我心的事物,变成一个形象、一支歌”,“爱情的缥缈,人性的无常,道德的感性,以及一切崇高幽深的事物在我们的性情中结合,变成人生之谜,我毫不犹豫地思索这一切”。[3]普鲁斯特因浸泡在茶里的小点心而产生的意识流中,“感受到自己变成与人类不同的生物,失去了知觉,失去了逻辑能力,几乎变成一种神奇的独角兽,一种只能靠听觉来感知世界的虚幻的生物,那将是绝妙的休息,神秘的再生”,“你是一汪未定型的水,顺着别人给你安排的斜坡往下流,你是一条没有记忆和不会思考的鱼,只要生活在玻璃水族缸里,就会每天上百次地碰撞玻璃,一直以为那也是水”。[4]帕慕克的乡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天里的茶壶冒出蒸气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5]。汉德克的悲歌是“个性也都被磨灭得只剩下梦里的支离破碎,被宗教、习俗和教养的规程弄得疲惫不堪,弄得个人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性的东西”,“她身上的一切都扭曲、破碎、开裂、发炎,五脏六腑扭结在一起”,“活着成了一种酷刑”。[6]安妮·埃尔诺的童年景色是“附在身上,与一记记巴掌、罩衫上漂白水和整个冬季煮土豆的气味、在便桶里撒尿的声音和父母打鼾联系在一起的语言”[7]。写自传不仅能平息灵魂的渴求,消弭体内盘旋的欲念和喜悦,还能让有趣的灵魂绽放,让生命有质感。
再次,为创造人生新的觉醒写自传。人生经历追寻与探索之旅,面对充满死亡、爱与灾难的路途与冒险之后,会达到一种无法触及的境界。歌德觉醒到,“与其说是打击了我的意气,还不如说是使我更有力地奋起”,“树可以长高但终不能抵天”[1];普鲁斯特参悟到,“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传遍我全身,使我感到超然升华,但又不解其缘由。这种快感立即使我对人生的沧桑无动于衷,对人生的横祸泰然处之,对幻景般短暂的生命毫不在乎”[2];帕慕克发现故乡忧郁的灵魂,“伊斯坦布尔的乡愁不仅是由音乐和诗歌唤起的情绪,也是一种看待我们共同生命的方式,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最后既肯定又否定的人生”[3];汉德克觉察到,“个人的命运,即便它真的什么时候作为某种独有的东西有过发展,彻底地非人化了,连做梦的余地都没有了,并且泯灭在宗教、习俗和美好道德的礼仪中,因此,个性中几乎连一点人性的东西都不存在了”[4]。人们将他们逝去的过往与新口味结合,创造出新的觉醒。与其激动地审视已成过往的人生,不如打起精神,调高脑中理性电波,集中精神在眼前延伸的道路上。只要我们的体内蕴含新的灵魂,眼前就有新人生。
告别是为了出发。自传是与第一个人生的告别,是第二个人生的出发。帕慕克说得好,“叙事语言并不可靠,因为我没法相信第一个人生的神奇故事,有助于我们面对更明朗、更真实的第二个人生,那个在我们醒来时注定展开的第二个人生”。当第二个人生开启的时刻,正是与自己的灵魂重逢的时刻,也是在这个时刻,发现一个真实的内在自我。
二、如何写自传:“唯有气味和滋味还长久留存”
自传写在我们的灵魂复活与拯救的路上;自传写在我们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打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时;自传写在我们留下的生命永恒上,哪怕是一瞬间、一刹那。
自传写在我们的灵魂复活与拯救的路上。歌德意识到“起初是不知不觉地为自然宗教所吸引,随后是对启示宗教有了莫名的向往;再次是靠自我中心而考验了自我的能力,最后皈依了一般性的信仰”;普鲁斯特认识到,“梦幻并不存在,虚无才是真实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和不幸,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见到,因为幸福和不幸在生活中产生得十分缓慢,使我们无法见到”,“真正的天堂是人们失去的天堂”,“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因此,普鲁斯特在洞明世事后,深刻地阐述了痛苦对于人生的意义。他说,人们只有在痛苦时才能写作。他的七卷《追忆似水年华》,前六卷讲的是失望和失去,第七卷讲的是复活与拯救。帕慕克在乡愁中“一时陷入了恐慌,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全城都在睡梦中,只有我一人目睹苏维埃巨舰不知开往何处,从事何种活动。我得立即采取行动,提醒伊斯坦布尔,提醒全世界”,要“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点燃生命的炉火,让自己温暖起来”。汉德克在悲歌中感到“世界似乎已失去了灵魂,人的任何行为只是一段失却了意义的插曲”,“我追求虚无”,“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而宁静的生存感”,“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神秘了,它才敞开了自己,你就可以重新赢得这个世界”。安妮·埃尔诺敏感地意识到,“在个人的生活进程里,历史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是根据日子的不同,而感到幸福或者不幸福”,“为了生活,我们穿行在发展所必需,却又隐藏着异化风险的现代性中,过着现代虚无的生活”,“我们需要‘回归本源,从四面八方都产生了对‘根的需要”。
歌德做了一回自己,“为了摆脱毫无生气、不得要领、空无一物的时代,第一步只有靠明确、紧密与简洁”,“一个人必须自己是个人物,才会感觉到一种伟大人格而且尊敬它”,“我所处的时代,从文学史上而言,是靠反抗而从上一代发展过来的。这个时期已经产生了天才式作品,在语言方面,也有德国式的自由、旷达的精神萌动”。普鲁斯特用辽阔与琐碎、广博与精致的回忆,构筑起人生的教堂,“对我们来说,这个世界是无形的,因为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的智力鞭长莫及。我们只有通过一种感官才能到达这个世界”,他用一种他特有的抵御存在主义的虚无感说明,人生的价值不在于证明“我是谁”,而在于“我做了什么”。与其纠结自己的“存在”,还不如放眼当下,认真感受生命中的每个瞬间。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你一旦拥有它,它就凋谢。因为存在是虚的,感受才是真的,是完全属于你的。帕慕克带着东方独有的神秘感,融合了他对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形象、风景、气氛的思考和认识,有一种幽灵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上,创造出一个我们在生活里或在世界里无法找到的中心,并且将之隐藏在景观之中。汉德克给了自己一个定义:面对世界的无所适从、价值体系的崩溃以及叙述危机使文学陷入困境,他封闭自省,除了他的《无欲的悲歌》外,他写的其他小说,都围绕“自我”展开,都是他搞明白“自我”的一个个里程碑,因此都可以看作他的自传。
我们从这些自传中发现,生命的永恒在于文字。这些文字都是他们苦难人生与辉煌思想的喷发物,是从灵魂中跳出来的、呼唤出来的东西。文字是可以到达这个世界的,是可以永恒的,它可以把去世的人们,以最真实的本质变成世人永久性的财富。普鲁斯特用自传挽回失去的时间,“让永恒的生命的青草在排除遗忘的青草之后茁壮成长”,于是“著作构成草地”。普鲁斯特担心百年之后他自己的书将不复存在。没想到正是在他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重读他的自传,他依然活着,他用他的书给我们提供阅读我们自己的手段。
一天太长,一生太短。长久留存的气味在灵魂中,長久留存的滋味在生活中,长久留存的生命在文字中。只要我们真正地活过、付出过、感受过,被记住的日子就是生命的永恒。《燃情岁月》电影里的主人公说,“生命是一场放逐和流浪”。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当我们听到内心的声音,看到那辽阔无边的未来,不知尽头,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瞬间。于是这瞬间便成为生命的永恒。不忘初心,听从内心,回归自由。最后在寂寥的黑夜燃烧,答谢这一生短暂的岁月。
三、自传的意义:“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
写自传有这样三层意义:一是让自己和他人有所作为;二是在个人记忆中发现集体记忆;三是“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
自传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享受。歌德从60岁开始写自传,直到他82岁离世,一共写了22年。在歌德看来,“一个人不是在于他遗留了什么东西,而在于他有所作为和享受,而又使他人有所作为和享受”,“人生的一切愉悦都基于自然事物的有规律地回归。昼与夜、开花与结果的交替循环,无论其在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都是我们应该享受的东西,因为他们才是生活的真正原动力。内心里我们越是能无拘无束地接受这些享乐,我们便越能感到幸福”。当然,歌德为此付出了几乎一生的努力。他说:“我这一生基本上只是辛苦工作。我可以说,我活了75岁,没有哪一个月过的是真正舒服的生活。”[1]普鲁斯特在濒死之际,追忆此生的一切,灵魂转生,写下自传,“如今生活在我心目中好像可以廓清了,暗中不为人知的生活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人们不断曲解的生活终于可以在一本书中认识清楚了”,“脉脉的温情,销魂的快感,隐约的憾恨,又如整整一幅登上爱情岛的情境,其引人入胜的真实色彩是我们在清醒时很想笔录的,但它很快淡出了,好像一幅褪色得很厉害的油画,无法复原了”。光阴是光阴,危险是危险,人生是人生。在帕慕克看来,“光阴是一场意外。我们都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在等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是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症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能够很自在地想像自己和这群人在这个小镇度过余生,因为从麻木不仁中重拾的祥和心灵,是无上的珍宝”。
自传给我们留下了无盡的回忆。生命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岁月可以流走,回忆却在心头。普鲁斯特说到,“回忆如同天上派来的救星,把我从虚无中解脱出来”,“在我内心深处闪烁的,必然是形象,是视觉记忆”,“这个回忆,即往日的瞬息,被一个相同的瞬间从遥远的往昔吸引到我内心的深处,又是激动,又是煽动,闹得沸沸扬扬,它能不能浮现到我清晰的意识上来呢”,“有如灵魂,在万物的废墟上,让人们去回想,去等待,去盼望,在几乎摸不着的网点上不屈不挠地建起宏伟的回忆大厦”。当然,个人记忆始终是时代记忆的一个样本。要在个人记忆中发现集体记忆。在帕慕克那里,年轻人对旧事物不痛不痒,一下就忘个精光,速度和他们体会新东西一样快,“我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全新人生”。集体记忆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贝”,所以虽然所有那些强加在身上的悲苦与遗忘让我们受难,我们仍应该神气地揭示,重新“为濒临灭绝危机的纯正历史记载,打造主导地位”,“这个人随着东渐的西风,带着一种叫做遗忘的瘟疫,腐化人心,迫使我们建立懦弱的人格,清除我们的集体记忆。他软弱,无聊透顶,微不足道!他已经死了,被摧毁,也被消灭了。我干吗低头?我信任自己。因为我相信,其他人也对我的意志力及我的生命中诗意的正义有信心”。安妮·埃尔诺认为,“一切事情都以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以便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的部分的同时,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集体内省为自我的诉说提供了一些范例”,增加了共识的资本。
自传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共同的时代。安妮·埃尔诺感觉到,“如同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小孩子出现在我们的父母和同学旁边一样。有一天我们将会处在孙辈儿女们,以及尚未出生的人们的回忆里”,“无论是我还是自我,语言会继续把世界变成词汇”,“在‘我里有着过多的稳定性,某种狭隘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她里有着过多的外在性,过远的距离”,“和他一起在时代的背景下不知不觉地流逝的岁月凝结成了一个整体”,“我们周围任何东西都不够持久到衰老的程度,它们被飞快地取代、复原了。记忆来不及把它们与生活中的一些时候联系起来”,“他把我从这一代人中拉走了。可是我不在他那一代人里”,“时代也世界化了”,“时代在一种阳光的裹尸布里又一次复活了。”安妮·埃尔诺借助个人传记书写了一代人的共同的回忆,用略带评述性的记录视角,好似无声的呐喊,为我们敲响了反思之钟。“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
【作者简介】杨小川: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博士,中国宝武钢铁集团公司安全督导组副组长。
(责任编辑 刘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