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贺笔下的人物形象种类丰富,但其对刘汉一代的人物引用有着明显的倾向性。李贺诗歌中汉人形象的频繁出现,不仅与汉唐两朝的社会环境的相似性有关,也与李贺本人的生活和仕途遭遇有不可忽视的联系。
【关键词】李贺;诗歌;汉人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2-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10
目前而言,学界对李贺诗歌中的人物引用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数,即使有,也只限于某一人物的引用研究。在通读李贺诗歌可以发现,其中人物引用出现次数最频繁的莫过于汉代人物,诸如汉武帝、司马相如等人。因此,本文将从诗歌人物引用出发,在阅读诗歌原典的基础上,通过对李贺生活环境和人生遭遇的探索,对李贺引用汉人形象的成因进行分析。
一、李贺诗歌中所出现的汉人形象
现存李贺的诗集最初由作者自辑,“离为四编,凡二百三十二首”,经过他的好朋友沈子明请杜牧作序后传播于世。现今大家能够见到的诗作则为二百五十余首,其中除了《李贺歌诗》所附《外集》中舛有少量伪作外,约有二百四十首左右可以确定出自他本人之手。
在这二百四十余首诗歌中,有五十余首撷取了汉代典故,四十余首汉代器物名称或汉代地名,而涉及汉代人物的仅有二十余首。
由上表统计可得知,在所涉及的汉人形象中,以其身份地位划分,可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帝王形象,以汉武帝刘彻为代表;一类是权臣形象,以东汉外戚梁冀为代表;一类是文人才士形象,以司马相如为代表。下文将根据不同情况进行分类讨论。
(一)帝王形象。在提及汉代人物的二十余首歌诗中,李贺提及帝王的诗作超过了二分之一,这些帝王主要包括汉武帝、汉文帝和汉高祖,他们的出场也主要集中于李贺进京谋官的三四年间。
由表2可知,无论是正面描写还是侧面描写,汉武帝都是李贺笔下出现次数最多的人物。李贺笔下的汉武帝,承载了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施展拳脚之地的李贺对明君的无限渴望,对藩镇割据、国势日渐倾颓的中唐的无能为力,同时,李贺也对这位表面上爱才如命、实际上却不惜才的帝王,李贺在《咏怀二首·其一》中有言:“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对其表里不一的行为予以批判。叹息即使明智爱才如汉武帝,对富有才华的司马相如也是弃之如断梗,毫不重视。
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一千古文人咏叹不尽的主题,在李贺歌诗中得到了集中而激烈的呈现。除了借汉武帝来抒发自身因不遇产生的消极情绪之外,部分篇目则与求仙有关。其对当时盛行的“求仙”之事的讽喻之心是显而易见的。以诗证史,以史说诗,李贺充分地利用了武帝之史迹对宪宗进行无情鞭挞,对有才之士被弃置不用、无能平庸之辈挤满朝堂窃取高位的黑暗现实进行辛辣嘲讽。
其余涉及汉武帝的诗作,如《苦昼短》《官街鼓》《昆仑使者》皆是言及因现实的无奈而对现实之外的美好陷阱寄托想象,但又清醒地认识到一切不过是子虚乌有。历史的轨迹一直在向前行进,无论是威武如汉武帝,欲成仙如唐宪宗,再如何费尽心思成仙,也终究难闻千年之后的鼓声。李贺对他们的行为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同时又予以了伤怀的同情。
除了汉武帝之外,李贺诗歌中还涉及了功成名就的汉高祖和汉文帝。《春坊正字剑子歌》便借了汉高祖斩蛇的典故,进一步渲染了春坊正字宝剑的威力,同时也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宝剑主人寄托的美好希望。再有通过叙述鸿门宴这一历史事实而赞颂高祖刘邦的《公莫舞歌》,体现了诗人对高祖刘邦的无限敬佩之情,同时也隐含了诗人对当时黑暗现实的无奈与失落,心里极度希望有一位能定天下风云的明君来实现诗人心中的美好希望。
《感讽五首·其二》诗人认为西汉十二个帝王之中,唯有汉文帝能稱得上是有智慧的君主,也是诗人心中的理想君主,然而“一夕信竖儿,文明永沦歇”,使得文帝不能成就昌明政治,同时也在暗喻宪宗用人不明、轻信小人的政治现实。
(二)权臣形象。李贺作诗“长于讽刺,直以深情动古今。”当今天子不识人才,自身遭遇又是这般窘迫,于是诗人又将目光投向了当朝显贵人物身上,欲借古人之事以讽今人之事。在任太常寺奉礼郎的三年里,李贺诗歌中提及了多位显贵人物,有平原君、梁孝王、陶侃、班超、梁冀、张放、石崇等人。
通过表3 的展示,汉代权臣的出现集中于李贺任职太常寺奉礼郎期间,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梁冀在李贺诗作中频繁出现。在《荣华乐》中,诗人借梁冀影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纵情声色、骄奢淫逸的生活。此外,《秦宫诗》中梁冀宠奴秦宫奢侈淫靡的生活,更是揭露了京城豪贵生活之奢靡、权势之显赫。而《相劝酒》中“中有梁冀旧宅,石崇故园”则是说明了即使权贵骄奢如梁冀,也终不过沦为身死家灭,空留故园宅迹于荒烟茂草之中的下场。
对于梁冀的跋扈,李贺持完全批判的态度,而对于一些良好的形象而言,李贺不仅对其予以赞扬,甚至以他们的事迹来自我勉励。《致酒行》中引用了著名汉代大臣主父偃。被汉武帝破格任用的主父偃,不仅出身贫寒,且早年身在仕途却惨遭排挤,西游长安,困顿失意。诗人以主父偃自喻,说明了历朝以来有才之士难免常处逆境,以此来暗示自己终会有出头之日,凭着这份劝慰,诗人也坚定了自己西游长安求仕的决心。
(三)文人才士形象。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于处在不同时代人物往往会有着非常相似的遭遇和经历。后代文人借古人以抒发情感早已司空见惯,而像李贺这般多愁善感又命途多舛的人往往更能从古人身上得到更深层次的共鸣。细读李贺的诗篇便可发现,李贺所引用的汉代文人的倾向十分鲜明,即都是失意落魄之文士,如司马相如、扬雄、赵壹等,其中司马相如被反复提及。由下表所示,这些文人才士的出现时间集中于李贺因病辞官归乡后的三年间。
如果说李贺笔下的汉武帝形象是为了以此规讽当朝统治者以及抒发自身不遇之愤懑,那么李贺笔下的司马相如形象无疑是李贺的自喻。李贺诗歌中提到司马相如的凡九处,共涉及五个典故,分别是长卿病、茂陵贫、临邛沽酒客、长卿未遇、封禅文,或用来比喻自身的贫困,或用来表达怀才不遇的苦恼。
在司马相如之外,李贺也提及了部分汉代风流人物,如借扬雄的清贫、无世俗交际以自喻,借赵壹才高命薄抒发不遇之愤懑,以及借终军未得贵以自我安慰,这些人物皆是在诗人因病辞官返乡后所引用,表达了诗人对宪宗用人不识的不满和自身仕途受阻的郁闷,但李贺并未放弃求仕,《南园》中“郑公乡老开酒尊,坐泛楚奏吟招魂”,李贺借郑玄来表明自己仍积极求仕的心态。
二、李贺诗中汉代人物的出现原因分析
在分析了李贺诗歌中汉代人物形象之后,笔者发现,李贺诗歌中汉代人物的出场集中于元和四年至元和九年,即李贺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这几年是李贺一生中最为曲折的岁月,仕途不顺、生活贫困、体弱多病都在不断地消耗李贺的身体。因此,接下来将以李贺的生活环境和人生遭遇为出发点,对其诗歌中的汉代人物的出场及寓意进行分析。
(一)汉唐两朝社会环境的相似性。李贺倾心于汉代人物的使用,首先主要是因为汉朝和唐朝有着很多的相似性。生活在相似的地理环境下,感受着相同的历史文化氛围,诗人的灵感不断地迸发,想象也随之而来。两汉时期留下的民间传说与历史文化遗迹也一直保存和流传至唐朝,并作为一种活的人文景观来向后人展示和诉说前朝历史,所以李贺诗中所提到与汉代人物相关的事物并非全凭想象,而是李贺亲眼所睹,比如西京城内的承露盘、两京郊外的汉家陵阙公园、汉代王公贵族的墓葬等,李贺将已逝去的人物、未逝去的历史物件写入诗歌,并融入了一种感伤的情调,使其传达出一种悠远的历史的厚重感。
其次,在文化环境方面,汉唐两代都国力强盛,疆域辽阔,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士人们胸怀开阔,气度恢宏。在这种文化环境下,唐代的文人很容易对汉代文化产生心理认同,于是,在唐代文人笔下,汉代易成为指代唐朝的对象,而此时,汉代人物形象成了李贺诗歌创作的必然选择。
古人作诗,强调“依违讽谏,指切事情”,而忌讳直说,以古讽今正是这一创作原则的体现。自安史之乱以来,唐代国势日渐衰微,藩镇割据,外敌入侵,内忧外患的惨淡的政治局面让唐人的爱国热情高涨。作为皇孙,李贺虽然也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感到骄傲,但是在求官无门、求仙问道的社会风气盛行的情况下,心中愁郁难以排解,此时“补察史事,泄导人情”的诗歌跃然笔下,李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投注到历史中,汉代就成了他的首选。因此,李贺常从汉魏史乘、笔记、杂著、文集中撷取诗材,拾掇史实,编织成章。
(二)李贺生活与仕途的双重逆境。从李贺的身世来看,他的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大郑王李亮,可身为皇室之后,这个身份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益处。汉朝广搜人才,途径多样,西汉朝廷号召举贤良方正,州郡举孝廉、秀才,东汉又增有道、贤能、直言、清白等科,同时诸侯王也纷纷举贤纳士,这无疑给那些满腹才华却生活贫苦的文人们提供了一条入仕求官的捷径。相比之下,中唐之后的入仕途径变得极为狭窄,主要以科举为主,而李贺因“父讳”遭谗言不得举进士,后又失去韩愈、皇甫湜这一靠山,家道中落,仕途受阻,于是他对汉人汉事产生向往,在想象中和梦境中享受身为“唐诸王孙”的荣宠。
仕途夭折的李贺将主要原因归结为统治者听信谗言、沉迷求仙问道而置人才于不顾,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李贺诗歌中汉代帝王的出场尤为频繁,其中以汉武帝为代表。李贺笔下的汉武帝不仅仅寄托了其对刘汉王朝的向往,同时也是在借哀叹汉武帝以讽当朝统治者,暗指其识人不慧,才酿造了“终军未乘传”(《春归昌谷》)的悲剧。
在元和五年,府试落第的李贺再次为寻求仕途出路,自洛阳赴长安,干谒请托,终无结果。几经波折,终于在宗人的举荐下谋得了太常寺奉礼郎的九品官职,这份官职虽卑微,却也给了仕途不顺的李贺一些慰藉。原以为在踏进官场后能逐渐得到天子赏识,未曾想,三年的官场生涯让李贺彻底对黑暗的官场及社会现实感到失望。在目睹官僚集团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的腐朽生活后,感愤填膺,他的诗歌不再借汉武帝讽喻天子,而是以汉代权臣梁冀等人来讽刺当朝权贵的奢靡淫乱的生活,抒发内心不遇的悲叹和对黑暗现实的无奈之感。
在对官场失望并因病辞乡后,李贺试图谋求他路,辗转多地仍不得实现抱负,只是羸弱的身体禁不住旅途劳顿,随着身体状况愈加糟糕,李贺本就因仕途窘蹇而愁苦的内心更加抑郁。
精神上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不断地在历史人物中寻求共鸣,此时司马相如等落魄文人的出场成了必然。在李贺求仕不得后的贫苦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提到了司马相如、趙壹等不受君王重用的文人,他以这些文人自况,写自身贫困的生活,写自身内心的不甘,写对君王识人不慧的讽刺,欲借这些汉代文人来疏解仕途窘蹇之不甘。
三、结语
李贺诗歌中汉代人物的出场时间集中于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处于其仕途上和生活上的双重逆境。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仕途上和生活上的双重打击,让自称为“唐诸王孙”的李贺无法完成远大抱负,当现实条件无法具备时,李贺只得将目光投向与其有着相似遭遇的古人身上,试图以此得到慰藉。不仅仅是在唐代,讽刺帝王求仙、揭露黑暗社会、感叹怀才不遇这三大诗歌主题,可以说自诗歌产生以来便是历代诗人们咏叹不绝的题材。古人作诗,强调“依违讽谏,指切事情”,而忌讳直说,李贺借汉代人物的引用来讽刺当朝时事是一个必然的选择,也是以古讽今的原则体现。李贺在用汉武帝讽喻宪宗识人不慧、用汉代权臣影射权贵的奢侈生活的同时,也在借司马相如等失意落魄的文人来抒发内心怀才不遇的愤懑,试图在这些文人身上寻求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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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静,女,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