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摘要:陶渊明诗《饮酒·其五》是传诵的名篇。其中,“采菊东篱下”之下究竟是“悠然”“见南山”还是“望南山”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争议。苏轼的评断“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影响深远,却未尝不可以讨论。其实,“采菊”可能发生在清晨,而“南山”之景则是傍晚所见,“望”字的妙处正在能够于平常中思考与发现永恒之美,切实地传达了陶渊明“闲居”时的意态。
关键词:《饮酒·其五》 “望”南山 陶渊明 苏轼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至今仍选入中学语文教材[1],是必须“精读”的课文之一,堪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這首诗也实在经典,光结尾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就够人品味一辈子,还不用说那已成为不少人座右铭的“心远地自偏”的警句,也忘不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那堪称永恒的风景。当然,那“采菊东篱下”之下究竟是“悠然”“见南山”还是“望南山”的争论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一、“望”与“见”并存,审美判断与事实判断不同
这里争论的至少有两个问题:一是,原始陶诗版本上写的是“见”字还是“望”字;二是,这里用“见”字或“望”字到底哪个好。显然,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前者是事实判断,后者是审美判断。事实判断,看起来很容易,找到原始的版本或者年代更为古老的版本一看便知。可鉴于手抄本文化具有的流动性本质,陶渊明亲自校订的原本已根本无从找寻的事实显而易见[2]。现在传世较早收录陶渊明作品的《文选》和《艺文类聚》上用的都是“望南山”[3],但其版本流传“凝定”[4]的时间也已经到了唐代,“《艺文类聚》卷六十五引亦作‘望,白居易《效陶潜体诗》有‘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之句,作‘见者,盖唐以后人所改”[5]。钱志熙先生曾引用《东坡题跋·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指出“其(指苏轼,笔者按)‘见南山之说,一定是有版本依据的”[6]。而通过田晓菲的引述,“北宋初年,存在着大量陶集抄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7]也属于事实。看来,在没有新的“铁证”出来之前,这个问题只好搁置或者采取“两种文本并存”的做法也不失明智。审美判断则有所不同。就算有一天真的能找到陶渊明的“手稿”,手稿上已经写明了是“望”或“见”的其中一个,对于二者谁更好的话题却仍然可以“见仁见智”地持续下去。即是说,事实判断对审美判断的影响并不是绝对决定性的。今天的我们,就算众口一词地说“见”字比“望”字好,也并不能说明陶渊明就一定用了那个“见”字。当然,事实判断对审美判断又有一定规约性,正如所有的解读都要有所依据。事实上,无论是主张“见”字妙还是“望”字好的学者,都无不出于他们对陶诗及其人的理解。既然如此,如果我们现在能正视“见”与“望”并存的文本现实,进而对“望南山”也能投以如“见”字般的细心体味,相信不仅能收获“望南山”的妙处,也能对陶渊明其人其诗多一份理解。
二、“采菊”在清晨与苏轼“见”字的“初心”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里说:“无怪乎在古今诗人中,就只有陶潜最合苏轼的标准了。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的陶渊明,才是苏轼所愿顶礼膜拜的对象。终唐之世,陶诗并不显赫,甚至也未遭李、杜重视。直到苏轼这里,才被抬高到独一无二的地步。并从此之后,地位便巩固下来了。苏轼发现了陶诗在极平淡朴质的形象意境中,所表达出来的美,把它看作是人生的真谛,艺术的极峰。千年以来,陶诗就一直以这种苏化的面目流传着。”[8]李先生的判断是否完全准确自可以讨论,但其中所指示的,对于陶诗经典地位的确立,“苏轼的意义”不可替代则是不无道理的。具体到这里的“望南山”与“见南山”孰优孰劣,可以说苏轼的评断也一直影响着千百年来的读者,后世主张“见”字优者,如程千帆先生尝言“其初来东篱,本为采菊;采菊之次,偶然见山”,这几乎就是苏轼意见(详后)的翻译。其实,后世学者虽在具体言语上有所发挥,但强调“偶然无意”的大意仍不出苏轼划定的范围[9]。尽管苏轼可能并非第一个提出“望不如见”的(与东坡同时稍早的沈括就说过“陶渊明杂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往时校定《文选》,改作悠然望南山似未允当。若作‘望南山则上下句意全不相属,遂非佳作”,参见沈括《梦溪续笔谈》,明崇祯马元调刊本),却是影响最为广泛深远的。
且看苏轼的说法。《东坡题跋·题渊明饮酒诗后》尝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10]
这段话文字简练,却能让人想见苏轼言语之中流露的遗憾与感喟之情。在东坡所处的那个时代,情形与当今正好相反,那时候众多流行的本子竟然都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作“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一字之差,判若云泥。作为自称“渊明后身”的东坡不能不感到知音之不易得。当然,研究上不能讲“少数服从多数”,同样少数人掌握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理,一切都要用文本事实说话。
在东坡这则不足五十字的评语里,作为后续断语的依据,“因采菊而见山”这六个字殊为关键。后来,他的学生晁补之进一步解释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晁补之《鸡肋集》卷三三《题陶渊明诗后》,《四部丛刊初编》本,第9页)[11]。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苏轼和他的学生都认为,陶渊明是在采菊东篱下的时候,无意中、偶然地一抬头时看见了南山,所谓“境与意会”正是形容那刹那瞬间的状态。东坡此言确为精于鉴赏之语!但,那指认“采菊”与“见南山”在时间上发生在同一时段的说法——“因采菊而见山”“本自采菊,无意望山”——却未必准确。
值此,我们想尝试指出:“采菊”与“望(见)南山”并非属于同一个时段发生的行为,即“采菊东篱下”发生在清晨,“悠然望(见)南山”发生在傍晚。就在“悠然望(见)南山”的后面,紧接着是以“顶真”手法相衔接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诗人此时所“望(见)”的南山应为夕阳西下时的南山,而此时却不宜“采菊”。何以见得?这可以看陶渊明的另一首诗,《饮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12]。显然,这里将清晨采菊而用于“泛”酒的目的说得很清楚。如果认为陶诗内部的一条“孤证”不足为据,韦应物《答长安丞裴说》有“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今人引此句,一般作“采菊露未晞,举头见南山”,这是不准确的)[13]可以作为清晨采菊的“旁证”。于是,将“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与“采菊东篱下”对读,我们仿佛也可以看见,在那“东篱”之上朝阳即将升起时,那带着湿气与露珠的菊花是如此的新鲜与晶莹。至于那“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间亦可以相互发明。对照前者,我们仿佛听得见“相与还”之际呼朋引伴的鸟鸣声,对照后者,我们好似看见了“日入”之时,山间的云气。
综上所述,我们虽无十足把握,但东坡所谓“因采菊而见山”的说法同样可疑则是肯定的。如今回味东坡当时于“望(见)”处推求再三之“初心”,可能正是出于对“望(见)”二字哪一个更能体现“悠然”心境的考虑吧。苏轼有言“诗赋以一字见工拙”[14],今天的人们常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说到底,诗人思想精神的准确传达最终要落实在一字一句的推敲打磨上。然而,当真追究起来,这里无论“望”或“见”都可以“悠然”。就是说,“悠然”既可能是原因,也可以是结果。苏轼之所以在“摘句评诗”之际,特别执著于确认“因采菊而见山”而“境与意会”,背后必另有原因。这可以表述为包括欧阳修、蘇轼等人对“偶来常胜于特来”[15]的独特偏好。从梅尧臣、欧阳修到苏轼,可以说宋人中的部分群体发现了“见”字那偶然、不经意的妙处。这也可以联系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在“沙湖道中遇雨”时,所抒写的“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16],从遇雨到春风斜日,都是不期而遇,充满了偶然,却照样诗意盎然。总之,这种对“见”字之妙的个人发现,实在是时代审美风尚使然。
三、“望”的思考与发现
回到探询“望”南山的妙处上来。
“见”的好处似乎已被东坡说尽。这里想提请注意的是,与可以称之为“延续性动词”的“望”字相比,“因采菊而见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见”字则属于“非延续性动词”,强调一瞬间“见”的结果。如果这个判断不差,那么联系其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则“见”字用得未必合适。此时诗人的目光并非“惊鸿一瞥”而恰是在“目送归鸿”。上引“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的一个“趋”字已然透露了日落时分,诗人“目送”归鸟入山林的消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诗人的目光很可能是追随着飞鸟越飞越远,直到飞入那看不见的山林。想必诗人一定“望”了飞鸟与群山很久吧!此中情景,可以对照阅读的,正是杜甫那首题为“望岳”的诗。“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17]。老杜的这句诗很可能是受了陶诗的启发。时间、场景都极为相似,就连那由此而荡涤的心胸都与陶诗的“悠然”近似。当然,近似而已。区别在于杜诗结尾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积极进取的抱负,在陶渊明《饮酒·其五》里并没有,在那里有的是一派“悠然”。
有学者指出,“望”是接近于有意识、有思考的[18]。笔者认为,诚如此,也未尝不符合《饮酒·其五》的事实,其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正是从对“飞鸟相与还”有思考的“望”而来。何止如此,那诗首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不正是有意识、有思考的表达吗?甚至是长期思考的结果。所以仔细体味之下,“山气日夕佳”的“佳”字,都很可能是诗人长期观望山景而作的经验性总结判断。不要忽略这个“佳”字,在陶渊明那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生活体验作基础的。
比起“见南山”那一瞬间的永恒,在这里,“望南山”为我们展现的是诗人平常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前引“其七”开头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的清晨与末尾的“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的傍晚,已然启示我们“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也正是以上句写清晨,下句写傍晚的手法抒写了平凡的一天。清晨采菊,傍晚观山,正是诗人的“闲居”生活。此组诗的序言有云“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加欢笑尔”[19]。完整地读此序言,可以想见诗人内心自有矛盾纠结处,但那不沉醉于“寡欢”进而题诗“自娱”“加欢笑”的状态本身就值得回味,这也正是陶渊明的高明处。
陶诗大多冲口而出、自然天成。如果当真要找寻其中的“诗眼”,对于《饮酒·其五》,笔者以为正是“悠然”二字,“心远”也是在表示心灵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的精神意态。有此心境,则更可能于寻常人所习见而不察的生活场景中发现美,并最终领悟到那蕴含其中的“真意”。“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还有那“有风自南,翼彼新苗”[20]“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21]……在那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22]的时代,真假难辨,一切都是那么的变幻莫测,也许只有那南山上的飞鸟,东篱下的菊花和那插上“春风翅膀”的秧苗才是真实、永恒的。唯其如此,笔者愿意承认,与“见南山”相比,“望南山”虽自有其妙处,但那“最有妙处”的句子,也许却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参考文献:
[1]温儒敏总主编.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146.
[2][7]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6,10.
[3][5]萧统选编.吕延济等注.俞绍初,刘群栋,王翠红点校.新校订六家注文选第3册[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13:1937,1939.
[4]叶晔.明代:古典文学的文本凝定及其意义[J].中国社会科学,2020(2):157.
[6][11][18]钱志熙.陶渊明经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120-121,119,122.
[8]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66-167.
[9]刘奕.诚与真——陶渊明考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56-60.
[10]苏轼著.孔凡礼点校.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2092.
[12]陶渊明著.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177.
[13]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21.
[14]孙奕撰.侯健,况正兵点校.履斋示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4:125.
[15]欧阳修著.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7[M].成都:巴蜀书社,2007:192.
[16]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2:356.
[17]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
[19]陶渊明著.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饮酒二十首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1:165.
[20]陶渊明著.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时云[M].北京:中华书局,2011:6.
[21]陶渊明著.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1:144.
[22]陶渊明著.袁行霈笺注.感士不遇赋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1:297.
[基金项目:本文为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望、见之辨:苏轼诗学问题再探讨”(项目编号:22YCX01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