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风
山和水
风雾相依,山峦轮廓持久无序地晃动着。
步入小径,无数眼神向我投递绿意,在山间,
我们的陌生是相互的。抚叶穿林,废弃的
螺旋桨树底运转,载动微弱的声音。
巨石说抹不掉的古典于此刻汇聚;
湖水说鱼儿骨内的淤泥更适合铺就山水;
青草说雨水的寺庙必须要由花枝搭建。
而松林沉默,它枯瘦的指掌在雾幕中写下: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鸟雀呼晴,
一圈圈波纹湖面延伸,它的细微与无穷
不断在我体内变幻。轻触滚烫器官的同时,
也拢起堆满尘土的往昔,触碰闪烁的水花。
只一瞬,我望见废弃的小河水,造砖厂,
塌陷的庙宇,加油站,田畴默立一侧。
望见你挽着浮云的手臂归来,与往日相比,
你更加明亮、轻盈,穿梭在时光之镜中。
我看着你被柳叶拂顶,被它每一寸的年轻
和衰老拂顶。清风洗濯你柔软的灰烬,
宁静的解药自然中闪光。找寻容器,借
万物重构自身。而轮回再无遗失可言。
不断的旧面孔,繁多栖居物,停留泡沫
顶端,仿佛千万盏烛火同时燃烧——
对岸,有人起身离去。夕阳伸手为松林
穿上僧袍,倒影内卷动细枝的拂尘。
它为马尾松的骸骨吟诵,也为来去的幻光与
死者吟诵。在这里,也在别处。或许
从无对立的肉身,也从无虚构的湖水。
当迟暮降临,柳枝加速枯朽。当山色
收拢浓荫,镜面滑向远处。世界终于静下。
十月末端,我不可名状的虚弱近乎透明。
温暖
人世,隔阂消失,
语言的藩篱被经验抹除。我在老雀
羽翼下懂得爱,在鱼儿体内懂得雨水的奉献,
如果,能在此刻脱身,我还将
懂得一把斧头的中年与老年,懂得木柴在
分离时的痛楚与解脱。
据说:离去是一种神秘的体验,
没有痛苦,反而有源泉的鲜活,被无尽的
爱包围,簇拥生命的暖意。
当结局以此种方式悄然降临,我不再会是
最后一位接引者,我将看到
纤繁的枝丫在微笑。光束轨道上
万物挂满静默的露水。越过风暴与闪电的间隙,
尘土中存放如烟的肉体。
是的,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索取,
我们所有滚烫都只用来归还。
理想
春日,攀上扶梯。风不断吹动香樟的手臂,
吹动她明晃的阴影和枯裂的指纹,仿佛也在轻拂
我体内每一处器官。此中,我看到湖水的眼睛、
飞鸟的弯喙;看到炊烟的肺部和山峦的鼻梁,
远景持续往我耳朵浇灌通灵的技艺。而我如船舶
装载着万物的柔软、善良与悲悯。拒绝复杂,
也不陷入潮汐。就此投身春风,铭记一切
而又忘却一切,永遠保持声音的真诚。困倦了
就在乱石怀中休憩。结束了,就将爱交付自己。
灵璧月
初三那年,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人群点线式忙碌着,楼檐阴影不断贴近
滚动的日潮。他正躺于病床,枯草般消瘦。
床头,黑帽在被单立成一座雕像。
走廊的喧闹无法压制住他静脉中
隐匿多年的风暴——
借助针孔于脉搏的内海肆虐。
台灯、棉絮和水壶不时输送暖意,
沉默中消磨彼此的耐心。
更多时候,我想触摸他沟壑般的面颊;
一片布满潮汐的岁月之土。
多年来,他把烛火装进春天的容器,
空留一身难掩的憔悴渡河,脚底携有泥泞;
风头环抱往日的冰雪。梦里,
酒香醺醉了他,连同多余的浪涛。
午时窗台枝影越过光线映在他的胸口,
逐渐层云般覆盖。事实上,七十年的尘土
已如一张荆棘之网,圈紧并收缩着
震颤的内心。
活着,好像就是一点点死去,
仿佛枯枝在墙上绘出的一幅抽象画,
寓意经留白彰显:“用生透视死,仿若无一物。”
我们的语言隔着一堵墙,不可言说;
犹如双峰间隔云雾,不可跨越。
他在憔悴的下午醒来,动作迟缓,未曾拥抱我。
犹如深陷一种隐形玻璃似的暮年,
是鸟鸣无法抵达的塔尖;也是白鹭
破空后难以寻至的水泽。
只在河流的暗涌下静候他的降临。
赶大巴返校途中,窗外树木不断被玻璃擦除,
屋檐边的云彩倏忽之间被雨水击碎,
落在我的窗沿。即使到今天,记忆里那纤长
输液管中汇聚的河流,还在缓缓地流向我。
远山淡影
山峦的曲线,被野径弥漫的雾气
精细勾勒出来。黄山腰部
陡峭的石阶不再具备平衡的引力
清风裹带鸟鸣越过耳线,举目望去
边沿的峭壁像一根根湿漉的木柴
在翻腾的云层间点火
他试着弯腰用手臂触摸绵延群山时
野径旁无人辨识的植物
轻柔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以云为名
五年前,她倚在尚未完工的
围栏边对我笑。五指间
阳光像倾斜的瀑布朝她飞奔而去
湖面,绿藻无声涌动
自然仿佛永远不会衰老
田埂上,我们融化彼此的影子
将脚印重叠。鸭群在春日
水面扑扇着翅膀。这面镜中
我们用手心掌纹编织出的温暖
也将会再一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