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
儿时,我家餐桌上的蔬菜,大部分来自母亲的菜园。母亲似乎会魔法,走到哪里,就把菜园带到哪里。这些产自她菜园的蔬菜,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豐富的营养,也让我们的餐桌一年四季都绿意盎然。现在,每次吃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蔬菜,我就不禁想起母亲的菜园。
母亲最早的菜园,是老家屋前屋后的空地。老家是一幢三间的老木屋,屋前站着一棵大李子树,屋后并立着两棵大椿树,树下杂草丛生、乱石堆积。母亲嫁过来之后,搬走乱石,铲除杂草,开垦出两块小小的菜地。到我有记忆的时候,这两块小菜地在母亲常年的精心侍弄下,已“脱胎换骨”,变成了四季瓜果飘香的菜园。白菜、韭菜、南瓜、辣椒,这四种蔬菜是菜园里最常见的。小时无数次,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到这两个菜园里摘菜。稍大一些,我便独个儿去摘菜,然后把摘回来的菜倒在掉瓷的搪瓷盆里,拿起木瓢从水缸里舀水出来,将菜洗干净。“我儿子长大啦,可以帮妈妈做事啦!”得到母亲的赞许,我也就越发喜欢去菜园了。
顽皮的我,自然也有闯祸的时候。一次,我见邻居家的小孩偷摘我家菜地里的黄瓜,心中大为恼怒,于是悄悄地溜过去,用一块尖尖的石头,把他家菜地里的一个大南瓜剜了一个小洞,还往里面撒了一泡尿。这事,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她扯过我的手,打了几下我的手心,又从菜地里摘了一个最大的南瓜,拉着我,一起给邻居送了过去……
我和弟弟一天天地长大了。为了让我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母亲告别了老家的山林、稻田和菜园,带着我们来到了父亲工作的县城。一家四口,全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日子过得有些紧张。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四处打零工。下煤车、扫大街、通下水道、背水泥砖……很多苦活累活,她都干过。一天,她兴冲冲地从外面拿回来几个破脸盆、破木箱,又从外面背来几背篓黄土,倒在这几个破脸盆、破木箱里。她的简易“小菜园”就这样诞生了,而且可以移动。它们有时趴在外面的台阶上,有时躲在窗户外面,有时还匍匐在门口。有一次,我试着去搬一盆葱,结果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能搬动。母亲瘦瘦的,个子不高,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可以将她的那个“小菜园”任意地搬来搬去。
不要小瞧母亲的这个“小菜园”哟!它明显地改善了我们的生活,也改善了邻里关系。种的辣椒、茄子等蔬菜成熟了,母亲都会摘一些送给邻居。有时邻居吃面条,母亲就叫他们自己去扯盆里绿油油的葱苗或蒜叶子。本来灰暗、逼仄的住处,也因为这几盆、几箱蔬菜,多了几分亮丽的颜色。天气晴和的日子里,还有蜜蜂和蝴蝶飞过来,在“小菜园”里流连忘返。
可惜的是,母亲的这个“小菜园”不到两年便夭折了。原因是父亲工作的这家工厂要整理厂区环境,不允许职工随便乱搭乱建。我清楚地记得,“小菜园”不见之后,母亲有一个多月没怎么说过话。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到了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山下,是一座座乌黑发亮的煤山。一辆辆装满煤炭的大卡车,终日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而我们所住的房子,是一幢久无人居的旧木屋。母亲却很喜欢这里。一来,她就扛起锄头,兴奋地向远处的荒坡野地走去。一天,我跑去附近的树林里找母亲,惊讶地看见树林间、煤山边,竟然多了好几处漂亮的菜园。这里,是蔬菜的世界,也是花的世界:又大又黄的南瓜花,像大喇叭一样盛开着;白色的、紫色的豇豆花,一串一串地爬满了竹竿;淡紫色的茄子花,低调地向下开着;又白又小的辣椒花,小巧玲珑,十分可爱……在黑黢黢的煤山映衬下,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明丽闪亮、生机盎然。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家就再也没有上街买过蔬菜。春天,有白菜、莴笋、菠菜、韭菜,还有漫山遍野的荠菜、鸭脚板、椿树尖等野菜;夏天,有黄瓜、茄子、辣椒、豇豆,还有一棵棵骄傲地昂着头的向日葵;秋天,有秋茄子、秋黄瓜、包菜、油麦菜,还有我和弟弟最爱吃的洋芋;冬天,有萝卜、大蒜、茼蒿、菜薹。那些吃不完的豇豆、茄子、萝卜等蔬菜,母亲把它们塞进陶瓷坛子或者大玻璃瓶里,腌制成美味可口的酸菜,还把洋芋、苦瓜、辣椒等切成片晒干,等来年再慢慢享用。
遗憾的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母亲的这几处菜园便被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修的煤池;我家住的旧木屋也被拆掉了,一家人只好再次搬家。新家是一幢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在一座小山丘上,远远看去,就好像小山丘戴了一顶灰扑扑的四角帽。刚搬来,母亲就注意到了新家西头的那片草丛和旁边的垃圾堆。她立马拉上父亲,带着锄头和簸箕,去开辟她的新菜园。刚开始,他们还担心邻居有意见,但刚把菜园开垦出来,就得到了邻居们的交口称赞,说他们清走垃圾,帮大家做了一件大好事。母亲高兴地说:“我们接下来会种好多的菜。等菜种出来,一定送给你们尝尝。”
可是,菜还没种出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便无情地降落到了母亲的身上。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母亲所患的竟然是慢性风湿性心脏病。这病,一下子就把好胜要强的母亲打倒了。病急乱投医,四处寻医问药不仅没有使病情好转,反而使母亲的身体迅速地垮掉了。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牙齿也一颗颗地掉。曾经红润的脸庞,像枯萎的鲜花一样,变得又干又瘪,曾经温柔有力的手指,也迅速地变得像枯黄的树枝。母亲变得十分怕冷、怕风,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不能接触冷水。日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无比冗长和沉闷。有时不知道为了什么,父亲母亲还会吵起来。每次吵完没多久,父亲又低声下气,走过去宽慰母亲,说笑话逗她开心。
让病中的母亲高兴的是,那几处新开垦的菜园,并没有因为她的病而荒废。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这几处新菜园像母亲以前的菜园一样,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绿意盎然,焕发出勃勃的生机。那时的我经常看见,母亲静静地坐在菜园旁的一张椅子上,而父亲满头大汗、双手是泥,或蹲着,或弯着身子,在菜园里忙碌。有时,我会走到菜园里摘菜,也会帮着一起扯草、施肥、插竹竿。母亲就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在碧绿的菜园边,她的笑容显得小而苍白,就像一朵小小的辣椒花。
母亲微笑的这个画面,像老电影一样,多年以后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母亲去世前的一年,我在离家很远的乡政府工作,由于工作忙、交通不便,也为了省路费,我一般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母亲在多年病痛的折磨下,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可她闲不住,不是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就是去菜园里扯草、浇水,有时还趁着爸爸去上班,独自背着菜上街卖菜。我们叫她不要去,她却说菜园里的那些菜吃不完扔掉太可惜了,卖点钱还能贴补家用。说了她几次也不管用,就只好随她了。
一天中午,我回到家,发现母亲又不在,正要出去找她,就看见母亲背着一个空背篓,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呼吸有些急促,苍白、枯瘦的脸庞微微泛红,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我连忙上前接过背篓,问她:“妈,您是不是又去卖菜啦?”她笑着点了点头。我有些生气地说:“妈,您怎么又去卖菜?街上人多车多,撞着您可怎么办?”母亲笑着说:“你妈还没那么没用。我背的半背篓茄子,不到一会儿就卖光啦。三毛钱一斤,一共卖了四块五毛钱。”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问:“妈,您吃过中饭没有?”“我花五毛钱,吃了一碗稀饭。”母亲迟疑一下,“后来在路上撞见一个讨饭的老婆婆,见她可怜,我就把剩下的四块钱给了她。”听到这儿,我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