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有你的勇气

李蔚超

中华地大物博，来北京求学之前，我一东北土妞，从没见过紫苏。雅好烹饪的荆州籍友人说，做鱼时要放紫苏，提味。于是我特意买来一株紫苏，前几天收货到手，栽在露台上，等待炖鱼时一试身手。

小说家宋小词居湖北，天长日久地做鱼、吃鱼，紫苏想来是她家常日用的调剂，或许是吃腻了，也许是胃里长了反骨，在小说《哦，紫苏》里，梅琳厌恶紫苏的味道，紫苏是乡下婆家菜式的必要条件，于是，婆婆摆上荆州女人面前的紫苏，相当于曹七巧榻上的烟膏，实属婆媳之战的致命武器，毒死骆驼的最后一把香草。当然，宋小词是一个成熟的年轻作家，更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没那么矫情，她知道，毒死婚姻的不会是无辜而有益健康的紫苏，就连梅琳都知道，紫苏只是把婚姻中诸多不合胃口的气味、味道放大了。等待梅琳的荒唐事、不如意事，正在不远的未来等着她。

果然，梅琳懂事了，一个女人岂能太不懂事？主动忍让，主动妥协，以及最重要的主动——向丈夫示好，当然，生活并不会因你的示好而放过你。梅琳乡下的公公患病，丈夫失业了，找她离婚了，生活的重负把他推到了自家顶楼之上。一个他人眼中幸福美满的家庭，顷刻间就要粉碎，城市中产的美满神话便是如此脆弱，如此缥缈，如此危机重重，任谁都没有安全感，害怕随时跌落下沉。

这个小说在说什么呢？山村的凤凰男与城市小康之家的女儿一地鸡毛的婚姻？婚姻是爱情与荷尔蒙的物衰法则？贫贱夫妻百事哀？跨越阶层的爱是无望的？不过陈词滥调一番。可是，读到这部小说，只怕人到中年的80后（部分90后），心底都会涌上纷繁而无奈（或激愤）的感触，百感交集，百味杂陈。好小说所具备的共情能力、召唤结构，所承载的复杂的人性、立体的生活，无须我在这里引经据典，搬弄是非，这些复杂的人生况味，本就在梅琳们的心底，尽皆是我们每个人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如果房价不那么高，如果城市里有固定而廉价的租住房，生孩子养孩子都不需要老人的帮扶，他们应该会很硬气，会过得很伸展，像个人。”

“勤劳不一定就能获得财富，勤劳的人贫穷不是人的问题。”

小说用梅琳的心声、儿子的转述说出的道理，在学者眼中是承袭资本主义的世界框架，是社会阶层固化的大话题。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道理是简单的，但在生活中人们却无处申说。大道至简，简单的话，说了无用，无处可说，也就不说了，大说特说的，是都能说的，齐声说的，流行说的。于是，天花乱墜，怼天怼地，猫说成了老虎。神侃加国民生产总值，No，It is ChatGPT。奥密克戎，不，奥司他韦。于是，宋小词轻轻说出的两句话，有了惊雷的声响。

写家庭伦理，宋小词不忘炫一下“现实主义”的技，隐含批评态度地表现了扶贫干部的工作方法问题，那个背着Prada的年轻女人对于扶贫对象、对于考上名牌大学的儿子、对破屋里格格不入的精致的梅琳，她的表现与其说是居高临下，不如说是不解和困惑，国家这样，你们为什么那样？应该这样，你们为什么偏不？好吧，至多是傲慢与偏见。

于是，除去批判视角言说的社会压力、内卷竞争环境造成的现代性心病，梅琳的困扰，梅琳的紫苏，是每一个人都在面临的问题，即面对人生中异己的人、事，我们能否理解、接纳他们，能否爱？爱，对每个人来说，爱情是一种巨大的异己的力量，现代文明发明了爱情，并长了爱情的志气，于是，爱情让我们勇于冲破自我，接纳他人，融为一体。这正是梅琳与丈夫故事的起点，当我们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爱情是不理智的云云，这样的道理全部包含着警惕、懊悔和胆怯，恰恰因为爱情需要生命内在的勇气。越是少年越无畏，婚姻乃至生活说来是对爱情的消磨，其实更是对我们生命力和勇气的考验，它们绝非故意地为我们设置了重重关卡，种种困境，消磨的是勇气，是爱人，接纳人、理解人的勇气。婚姻制度，一个古老的社会文化产物，在21世纪越来越趋向保守，梅琳的父母不接受农村出身的女婿，并非简简单单的道德化的嫌贫爱富，而是面对异己性的联姻家庭，他们不得不为女儿人生前景的未知和风险预支担忧及恐惧，而这种担忧及恐惧正在被社会性放大，被现实情境佐证，被以彩礼的形式赋予交换价值。

我们需要向梅琳表达敬意。这个勇敢的女人，善良的女人，敏锐的女人，当察觉到丈夫的世界即将崩颓时，她倾其所有地向丈夫、婆婆、公公释放所有爱的能力和爱的勇气。她的勇气与爱，挽救了家庭中的每个成员，也挽救了自我。

小说结尾回到了武汉，宋小词没有忘记2020年的武汉。2020年的武汉，人类一场巨大的浩劫在宋小词的笔下带过去了，灾难没有拯救梅琳的婚姻，这不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场灾难成就不了一个女人，成就梅琳的是人的自我救赎和互助的力量，哪怕在一场平凡的婚姻中，在是否吃紫苏这样鸡毛蒜皮的生活细节里，道理是一样的。

所以紫苏是什么？是我一土妞在东北从未见过的稀罕事物，是人生未知的境遇。没错，天下之大，未知和远方一样遥不可及，然而，很多道理我们都明白，都懂，但是当道理变成事件，当事件落到我们自己的头上，紫苏就是知而未觉的，也就是说或许大脑已知，意识已知，却心灵未知，身体未知的滋味。当此之时，当我们面前摆着一盘放了紫苏的鱼，我们能否像梅琳一样做得好？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