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这一辈子就像是在与上天捉迷藏。奶奶是玩这个游戏的高手,躲啊躲、藏啊藏,一直躲藏了近百年,终于累了,倦了,懒得动了,故意透露了藏身之所,让上天找到了。
上天找到奶的时候,吴贤正堵在京城下班的路上,车行如蚁。奶像西山的太阳,渐渐黯淡。她不让人告诉吴贤,怕耽误了吴贤的公事。就像当年吴贤的爷在濒死之际,奶瞒着吴贤的爹。那时候吴贤的爹在外地读大学。奶害怕儿子回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村子里到处是饿得走不动的人。谁能想到上天的特使跑得那么快,快得令所有亲友猝不及防,像是从天而降,一下子就站在了奶的面前。奶动了动无牙的瘪嘴,向着吴贤所在的方向咧了咧嘴,像是笑了,神态安详。和俺大孙子说,俺想他。奶说完这句,脑袋一歪,似乎是睡着了。
叔细致地说了奶临终前的这个细节,吴贤立马就明白了。村里人都说,奶对吴贤太好,临终只想着他这个大孙子。叔也心存疑惑,在说完这个细节后,再一次提到奶曾经对吴贤的那一次耳语,他总觉得许多事情都与那一次耳语有关。那是一个除吴贤之外,对全家族的人保密了几十年至今仍然没有揭底的秘密。吴贤守口如瓶,即使现在,奶已去世,叔忍不住再次提起,他也是缄默不言。
堂屋布置成了灵堂。棺木架在几条长板凳上,摆在堂屋的正中。门前的院子里,摆放着十几只花圈,树杈间扯起了瑟瑟白幡。叔领着吴贤、堂弟守灵。堂弟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怕耽误生意,都没有回来。亲戚来的人也多是老头老太。操办丧事,只有叔、吴贤及堂弟,留守在家的几个女人和孩子只能做做辅助。
守在村头的人放响了一挂小鞭,是传信有人来吊唁了。叔领着吴贤、堂弟立马跪地还礼、叩谢。送走吊唁的人,吴贤和叔进到厢房,商讨安葬大事。当地在丧葬方面有许多风俗,那是先祖留下来的悼亡仪式。生是大事,死也是大事,可如今,人们对死已不甚重视。多年来,丧葬成为封建流毒和物质浪费的靶子,屡屡受到打击与责难,但在偏僻的乡村,这些风俗仍然像土中水、肉中血,顽强地延续着,只是多了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扭曲变形的规矩。从前,将亡人装殓,入土为安,后来,先火化,装入骨灰盒,将骨灰盒放进棺木,连同棺木一起埋葬。这比土葬其实多了一道火化程序,让丧家多买一个骨灰盒,多支出一笔火化费,多费时间来回一趟火葬场,实际效果,真是不敢恭维。有人不愿意火化,胆大的便偷偷地埋,被人举报了,扒出来泼上汽油就地烧掉。狼烟翻滚中,亡者失了尊严,亲属从此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挺不起胸。
这些事,吴贤听了会起鸡皮疙瘩,不大相信,但是至亲的述说让他又不得不信。他暗自感叹,对亡者不敬,对活人又能敬到哪里去呢?
吴贤坚持要为奶奶做两件大事,一是奶和爷要合葬,二是让奶直接土葬,不火化。叔听了吴贤的意思,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吓得直摆手,说,当年,你奶和你耳语的就是这?
吴贤摇头。
那你为啥这么做?
叔气得翻着白眼珠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说,这咋可能?这怎么可能?
吴贤看着叔的过激反应,有些奇怪。他盯着叔,盯得眼珠子发痛,然后态度不容置疑,叔,出了问题我兜着,与您无关。
叔的眼神出卖了内心的恐惧。吴贤不懂他畏惧什么。叔教了一辈子书,在家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算是个能掐会算的知识分子,咋就恐惧成了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厉害。叔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心有余悸。
谁?咋厉害了?吴贤对叔的恐惧和警告不以为然,觉得他夸大了,有点像惊弓之鸟。
叔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青麦苗,呆呆地出神。
二
若让奶与爷合葬,先得找到爷的葬身之处,这很不容易。
很多年前,还很年轻的爷就死了,死的时候饿着肚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爷就埋在村子北面那片庄稼地里。埋爷的人本身就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走路摇摇晃晃,能有力气将爷拖出去埋了,也算是爷有福,哪里还记得具体位置。
灾荒过后,奶带着叔挨个问了那几个乡亲,大家一起认真仔细地回忆,终于确认了一个相对准确的位置,于是在那里起了一座坟。坟矗立了好几年,家人年年清明都去上坟,算是给爷一个交代。后来,风俗变了,死人不能与活人争地盘,坟头一夜之间被铲平,从此落寞成一片平地。爷像一粒黄土隐入了大地深处,不见了踪影。
一次回乡,吴贤让叔带着去找。那块地早已“名花有主”,加上时间太久,许多村民弃了老宅,往南另起新屋,一个一个比赛似的,村子在不露声色中,竟然悄悄南移了半里地去。参照物变了,叔更难找准爷的安息之地了。
高远的深秋,红芋秧子攀爬勾连,碧绿得漫天遍野。叔站在红芋地里发呆,然后左察右巡,步行丈量,费了老半天的劲,总算找到一个大概。
大概就在这儿。叔指着脚边,并不十分自信。
吴贤觉得爷其实也是挺顽皮的,像是在那一片红芋地下,故意和他的子孙们玩捉迷藏。
叔在地头点燃了一挂鞭,立刻有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在苍天和大地宽广静寂的怀抱里,鞭炮响得十分虚弱,虚弱得有点局促不安,上气不接下气,还夹杂着不少的瘪火。
那是吴贤第一次寻爷。他没有见过爷,爷一辈子也没有相片,他只能通过亲人的回忆,有时是片言只语,来想象、还原爷的音容笑貌、脾气性格。有人說爷侠气仗义,有人说叔长得有几分像爷。吴贤便按照叔的模样去想象、揣摩,却怎么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不见真人,仅去想象,终究难以真实。
站在埋了爷的那片土地,吴贤一颗孤零漂泊的心霎时肃穆起来。叔没有和他说,其他人也没有和他说,但是在爷的面前,他极自然地跪地磕头,虔诚祭拜,身体里像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控制着他。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匍匐,情感和魂灵似乎与天地牢牢夯实在了一起,像水泥、沙子遭遇了水。他明白,那是故乡对情感的守候,也是情感扑人故乡的碰撞。
吴贤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感受,心和土地似乎有了一个天然的通透渠道,像连接上的电线,电石火花,息息相通。他的脸几乎挨到了土地,清晰地闻到了一种湿腥的气息。这是土地的气息,家乡的气息。他深嗅几口,神清气爽。
磕头的时候,吴贤忽有所悟,那些埋藏于地下的亲人,其实并没有走远。身体能动的时候,他们在地上,爱、劳动、生活、繁衍,和日月说话,和星星交流。身体不能动的时候,他们在地下,长眠,呼吸土地的养料和气息。他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从地上到了地下。在地上,他们爱透了这片土地,也爱透了后代子孙。在地下,他们庇荫后世,护佑子孙后代平安、幸福、发达兴旺。地上的敬着地下的,为之增光添彩。地下的,则是地上的一个永远的精神柱石。地上与地下,其实是一个无法割裂、无法分开的整体,天与地,动与静,虚与实,魂灵与肉体,构成了一个丰腴圆满的世界。
叔说,爷上过私塾,喜欢听说书,积累了一肚子忠勇侠义的故事。爷爱说古,用历史的余音残沫涂抹了乡野斑斓的色彩。村子刚解放那阵,爷当了农协会主席,领着村里的老少爷们为前线的解放军运粮送衣。一挂装满支前物资的大车翻进冰封雪盖的水塘,是路过的解放军将大车和物资打捞了上来。爷从此敬佩解放军,逢人便说起这段经历,像说一段精彩的评书。
吴贤听了很感动。爷对解放军的敬佩之情,让吴贤深信不疑,那是一个经过淳朴善良的庄稼人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不会掺上任何的杂质。
吴贤很想为爷立一块碑,亲手写上碑文“一个敬佩解放军的识字农民”,然后找个石匠刻上,竖在埋葬他的地方。以后他再回来,就能一眼看到爷了,不至于站在一片庄稼地里,像立在一片无边的海洋,茫然无助。坟和碑,是一个人的证明,一个家族的证明,更是一段人生甚至是一段历史的物证。所以,吴贤坚持要将奶和爷葬在一起。
叔说,那块地已是别人家的,谁会让自家的地埋别人家的人呢?
吴贤说,找他们商量一下。
叔一脸严肃,不吭声。
吴贤不死心,让人去问,看对方有啥条件。去问的人很快回来了,说对方一口拒绝。吴贤让人又去,商量能否花点钱,多少钱都行,对方很快又回了话,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多少钱都不行。吴贤想了想,说想把爷的骨殖移出来,对方听了就笑了,有点讽刺的意思,说还能找得到吗,早就和泥土长在一起了。
吴贤无话可说,心里难受,也欣慰,欣慰的是,爷毕竟是入土为安了。但是,他不甘心,要亲自前去和人家商量。叔劝他,你身戴重孝,登别人家的门不吉利。吴贤抹了一把泪,只得暂且作罢,不过,这倒更坚定了他要办成另外一件大事的决心。
三
按吴贤的想法,出殡那天,直接将棺木抬地里安葬。叔说,不行不行,这样太招摇,会惹大麻烦的。吴贤不服气,能有啥大麻烦?叔又不说话了。屋子里死气沉沉,几个老弱男人在拼命抽烟,将屋里抽得乌烟瘴气。吴贤只好将椅子往门口挪了挪。
还是趁黑夜偷偷埋吧。一个大爷说。不行,吴贤坚决拒绝了,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光明正大的,离开这个世界也应该是光明正大的,这一辈子才算是没有白活;若是偷偷摸摸地埋了,那阴曹地府会怎样睥睨我们阳世人间?
两个人竟然吵了起来,互不相让。
叔终于忍不住,冲吴贤发起火来,你不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太理想主义了。吴贤不吭声,叔继续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还知道个啥,咋埋不都是埋?
吴贤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众人也不知道咋安慰他。叔有点后悔,说俺知道你对你奶的感情深,奶没有白疼你,但是咱得从现实出发,对不对?
吴贤一下子激动起来,高了嗓门嚷,我不管,谁敢拦着,我就和谁拼命,看谁敢拦!
叔不说话了,痛苦地蹲下身去,抹起了老泪。
深埋,行吗?见叔那个样子,吴贤心中涌过一丝怜悯,早些年,咱这里不是可以深埋的吗?
吴贤说得没错,村里开始施行火葬那阵子,许多人无法接受,想尽办法抗拒。有人说,土葬占用耕地,死人抢了活人的饭碗。于是,有人想到了深埋,将墓穴挖得深深的,上面不堆坟头,填土之后,不影响地面耕作。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自觉深埋,有人堆起了坟头,还砌了墓。深埋最后也被禁止了。有胆大的,家中亡了人,不声张,挖个坑偷偷埋了,像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扔掉了一袋垃圾。
人老了,不能劳动,不能挣钱,还需要人服侍,已经成了家人的累赘。到死的时候,还不能痛痛快快地死,要偷偷摸摸地死,更成了老人和家人的一大精神负担。上了年纪的人似乎自觉理亏,越活越恐惧,活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毫无光彩。人们对老人似乎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和敬重,变得愈来愈不耐烦、漠然、冷酷、嫌弃,甚至不管不顾。
吴贤起初并不相信人们说的这些事,无法想象人们描述的那样的场景,越听心里越悲哀。他想,老人其实就是年轻人的一面镜子,谁能不老呢?或许,那些残酷的事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谈笑的资料,夸大其词在所难免。但是,邻居大奶的事,让他不得不相信现实中的冷酷。
大奶是奶的妯娌。有一段时间,吴贤听说大奶病了,卧床不起,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大奶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或者失踪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了这个人。人们渐渐忘记了大奶。
吴贤有一次回乡,想去看看大奶,被告知瘫在床上许多年了,屋里脏得无处下脚,别去了。他觉得不去看看有些不近人情,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将买来的食品托家人转交,聊表心意。再后来,他听说大奶不在了,想祭奠一下,又不知道埋在哪,問别人,都是打哈哈,不知所云。他觉得蹊跷,也不敢提起。大奶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她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有细心的人发现大奶家屋后的菜地里有一片新鲜泥土,怀疑是埋在了那里。
吴贤感到悲凉,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变成偷偷摸摸地活着了呢?就连与这个令人深爱着的世界举行一个告别仪式都不能够吗?
咱也深埋,做得巧妙些。吴贤不想给叔惹麻烦,他觉得,乡村的世界,就像这一片土地,深厚无底,博大无边。
叔听了仍然一脸难色,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走漏了风声咋办?
堂弟插嘴说,咱不声张,也偷偷埋了吧。
吴贤无比痛恨堂弟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可是咱奶,你也说这样的话。咱奶要堂堂正正有尊严地入土为安,知道吗?
堂弟低头不语,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儿,一个圈儿接着一个圈儿地画。
为了防止万一,那就找找关系,吴贤说,叔,你在学校教一辈子书了,不说是学生遍天下,遍家乡是真的吧?就没有一个两个当官有权的?请他们给打个招呼。
叔仿佛被吴贤说到了痛处,一声不吭,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抽起了烟。烟雾袅袅,很快便浑浊了屋子。抽了四五根,大概是蹲累了,抽麻木了,这才站起身,说,市里的人离咱远,并不可怕,县官不如现管,就是咱这个村里吊蛋货多,长贼眼的多。
他们盯啥?实在不行,就花点钱。吴贤不以为意。叔说,花钱的人有,大把的钱花出去,管事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声不响地埋了,他装作没看见,也就不追究,但是,咱家这样做就不行了。
为啥?叔仍然不愿意多说,似有难言之隐。
肯定不行。叔又补了这么一句。
四
守灵的最后一夜,吴贤感到特别疲乏,竟然趴在身边的一条长板凳上睡着了。半夜起了风,风声尖啸,扯长了各种婉转的哨儿,打着卷儿扬长而去。大门猛烈地撞上了门框,嘭,吴贤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眼屋里,一切如初,并没有什么变化。看看时间,才凌晨两点多。
叔好像醒着,给他端来一碗水。水不冷不热,他一口氣就喝干了。放下碗,他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叔,您放心,出了事我兜着。叔大概被困意包围着,显得心事重重,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这几天把你累坏了。
可是吴贤睡不着了,脑海里不断出现奶的身影。
那时候,吴贤的父母都上班,奶从乡下来城里照看吴贤和妹妹。有一天,奶躺在床上突然一动不动。他喊不应,摇不动,伸手试试鼻孔,不喘气。他吓坏了,张开小嘴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奶,奶,你醒醒啊,你是不是死了?他的小手抓住奶的衣服,不停地摇晃。奶像僵尸似的没有反应。他真以为奶死了。他那时对死的概念,就是不动也不喘气。见他哭,妹妹也跟着哭,兄妹俩哭成了一团。
奶忽地坐直了身,哈哈大笑。奶说是试试他,看看俺死了俺孙哭不哭。奶高兴地笑着说。他却感到委屈极了,哭得更凶。后来,奶被他哭烦了,就说瞧俺这傻孙,你就不知道摸摸俺的心口还蹦不蹦?
县城刚开始施行火葬,人们都在议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感觉末日就要来临似的。奶睡不着,焦心得很。有一天,奶问他,你说这人死了咋会送去烧呢?烧成了灰还有啥呢?
奶一脸惶恐,像是担心身体里冷不防会随时钻出一个鬼来。
对奶的问题,他说不清,只是好奇地问,乡下也烧人吗?奶听了笑了,乡下毕竟不比城里,还没有开始哩。
又一天,奶又说起这事,还抹起了眼泪。俺可不想被烧成灰,烧成灰就啥都没有了,谁都见不着了。他觉得好笑,都死了还想见谁呢?他递上一条毛巾,让奶擦泪。奶一把搂住他,说,俺孙,你可得答应俺,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送俺去烧,可好?
奶的身子发着抖,泪滴在他脸上。他的小手摸着奶的脸,认真地点头。
奶还是不放心,说你得对俺发个誓。他说,咋发?奶说,你就说,要是做不到,俺就不是奶的孙,俺就不是奶的孝子贤孙。
他感觉奶像是在做一个游戏,他喜欢,就按照奶教的,鹦鹉学舌般一句一句地说了,说得煞有介事,极其虔诚。奶听了,高兴地搂住他,泪又滴了下来。但是,吴贤却想起一个问题,说不烧,放哪?奶说傻孙子,当然是埋地下了,埋进土里,土里可暖和了,一点儿也不冷。吴贤为了显示自己能耐,打破砂锅问到底,土多着呢,埋哪里的土呢?奶不笑了,告诉他,当然是老家的土,要和你爷埋一起。
后来,他长大了,奶又几次提起不火葬的事,他就感觉奶有点迂腐,落后,甚至可笑。再后来,看到奶渐趋苍老,他心生怜悯,渐渐宽容。奶是打旧社会过来的,一辈子活在农村,一辈子与土坷垃打交道,大字不识一个,能让她觉悟到哪里去?在吴贤看来,奶对土地的感情,就是她人生的信仰,像是流在血脉里的意志。如果连这一点儿信仰都没有了,就彻底找不到归宿了。
这有什么不好呢?吴贤一遍遍问自己,爱土地有什么不好呢?土地是根,是家,能给人温暖,能让人安宁。家乡的土地埋了亲人,才会让活着的人念念不忘。人们只要不忘记家乡,何愁家乡不振兴呢?从那时起,他理解奶了。
五
让吴贤铁心实现诺言的,还有后来发生的一件令人后怕的事。
这件事足以说明,奶并没有把吴贤当初的诺言当成一回事,也许是嫌他太小了,等不及他长大,也许是奶另有了想法,或者是怕给他添麻烦,反正,奶像有什么重大使命似的。
奶从县城回到乡下,才六十来岁,依现在的标准,还很年轻,但是那时候看上去已经是个很老的老人了。这其实与她的旧式穿戴有关。她是小脚,走路慢慢腾腾,轻轻巧巧,怕踩死蚂蚁似的。按家乡习俗,年纪大些的女人,天冷之时都喜欢在脑袋上包一条黑色土布头巾。衣服是土布做的,土布一律染成黑色或蓝色。上衣是大襟褂襻子扣,大裆裤子穿在身上,裹上腰,像个布袋子。如此的穿衣打扮,看上去就很苍老,就像一幢历史悠久的房子,或一件古董。
有一天,吴贤正在上课,父亲满头大汗地推开教室的门,冲老师点了点头,急急忙忙把他接走了。路上,他问出了啥事,父亲像是没听见,只是呼呼喘粗气,埋头狠命蹬自行车。
赶到村里已是日暮时分。
奶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两眼空洞地盯着屋顶。
屋顶上布满了一根根高梁秆子,看上去有点像羊肋骨。那是高粱秆子编成的箔,箔上面糊了泥,泥上面铺了厚厚的麦秸。它们在梁和椽子的支撑下,撑起了一座安静的屋。奶躺在屋里,一动不动,死了一样。吴贤又想起奶装死的那一幕,忍不住想笑,但是屋里严肃凝重的气氛,令他不得不神情庄重。
家人的交谈,让他明白了这件大事的前因后果。
村里突然贴了许多传单,告诉乡人,村里即将实行火葬,并且规定了一个最后时限,超过那个时限,所有亡人一律火葬。
奶偷偷撕下一张传单藏在屋里。然后,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若无其事地看着路过的行人。她神态安详,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等什么。终于,她等到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女学生。她把女学生喊到屋里,让她帮自己念传单。按辈分,女学生喊她太太。女学生很热情地帮着念,就像在课堂上读书。奶让她的声音小些、再小些,她才一脸狐疑地将声音压了下去。有的字不认识,她很不好意思,太太,这个字俺还没有学过。奶大度地拍了拍女学生的脑袋,笑了笑,并不介意。
奶笑着送女学生出门,还拿出箱子里压着的两块钱,让她去买糖吃。然后,她关上门,坐在床头发呆。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将门闩死。她找出一块大抹布,将靠墙摆放着的那具棺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擦拭了一遍。浮灰擦掉了,棺木露出锃亮的枣红色。棺木上的漆是土漆,轻易不掉色,放了很多年仍然锃亮如初。擦完棺木,奶打开箱子,拿出一套新衣,安静地一件件穿在身上。已经记不清楚这寿衣是她让儿子做的第几套了,从四十多岁起,她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寿衣做好,放在箱底,几年一过老化了,她便让儿子重做。
她轻手轻脚做着这些事,极其虔诚恭敬。
奶穿好衣服,换上新鞋,然后,照着镜子将头发梳了一遍。照镜子的时候,她混浊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脸,有点得意,无牙的瘪嘴露出了一絲笑。
放下梳子,奶踮着一双小脚,爬上床。站在床上,她登上了靠床头摆着的一只大木箱。
站在箱子上,她又顺利登上了箱子上的小板凳。她像一个杂技演员,独自完成了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她站在小板凳上,颤巍巍地将一根绳子扔过房梁。绳子的另一头垂落了下来,在她面前晃荡着。她抓住绳子,挽了一个死扣。她用劲试了试,很结实,便将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她环视一眼屋里,一切安好,于是,她蹬倒了小板凳。
奶做这一切的时候,平静得很,真正是视死如归。吴贤对奶活得如此通透感到震惊,但是他想不明白,如此透彻的一个人,怎么会和一把火过不去呢?奶就像一本厚厚的古书,让人难以悟透。
所幸,在最后一刻,奶被人救了下来。
奶抓住吴贤的手,热泪滚滚。奶的手晃了晃,他读懂了奶的意思。他的手攥在奶的手心里,也晃了晃。那是对奶的坚强回应。奶的眼珠动了动,慢慢转向他,盯着他,像是慢慢揭开的锅盖,一团热雾蒸腾而起,泛起了一层浑浊的亮光。奶的目光充满了希望。她让吴贤将脑袋歪向前,然后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吴贤听着,不住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之后,奶“哇”的一声哭起来,号得惊天动地。
事后,父亲、叔叔和家人都追问吴贤,奶究竟和他说了什么?吴贤一字不漏,家人再怎么追问,他都不吐一个字。被问急了,吴贤便耍无赖,说别废话了,给我上皮鞭和老虎凳吧。就这样,这个秘密他守了几十年。
这次,叔又几次问起此事,吴贤都不松口。吴贤说,奶说过,有些事,说了就不灵了。
六
醒来,天已大亮,吴贤突然发现堂屋里空空荡荡的,棺木不见了,院子里的花圈、白幡不翼而飞。他像是在梦中,好像奶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吴贤疯了一般冲到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往村口跑。村口东西向有一条“村村通”,空空荡荡。吴贤正不知所措,一个后生骑了一辆摩托车从村中驶了过来。他不认得那后生,那后生却认得他,冲他羞涩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吴贤不容分说,伸手将其拦下,然后抬腿坐了上去,让后生带他往火葬场猛追。
一直追到火葬场,才看见那辆熟悉的农用车停在院子里。棺木仍在车上,还没有抬下来。吴贤放了心。看来火葬场很忙,来这里也需要排队。
叔和送行的几个人站在那里,抽着烟,吐着痰,无所事事,都是一脸茫然。
叔看到了吴贤,脸上闪过一丝惊惧。
吴贤冷着脸,冲过去,拉着驾驶员就往外走,一直把驾驶员拉到农用车前,把他推进了驾驶室。开车,他说,态度不容置疑。
众人见状只得跟过来,都上了车。吴贤坐进副驾驶,嘭,关上了门。
叔走在最后,目光复杂地望着吴贤,像是最后的征询和求证,等待他最后的决定。吴贤气得扭过头去,不看他。开车,他低声厉厉。
驾驶员发动了车子,发出屁一样的“噗噗”声响。
叔的脸色很难看,只好跟着上了车。
农用车顺原路返回。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被一种肃穆笼罩着。路两旁高耸着挺拔的钻天杨,细风吹来,哗哗地响。
慢点开,开慢点。吴贤吩咐驾驶员。
时间在他心里被慢慢地丈量。从家里出来,去火葬场,烧了,再回来,他要努力走完这一个正常的时间,才不至于被人起疑。只能如此将错就错了。
奶活着的时候,家人为她的生活起居操心,去了,还要为她老人家的后事提心吊胆,想到这些,吴贤有点难过。
入秋有些时日了,天气凉爽了不少。吴贤看到路边还有卖西瓜的,便吩咐驾驶员停车。吴贤下车买了两个西瓜,让卖瓜人切好,然后端给后车厢里的人。吴贤说,大家出来半天了,吃点瓜,解解渴。吴贤想起有一年夏天回乡,奶见了他高兴,当即叫一个半大小子去生产队的瓜地里扛瓜,记账。那是他吃的最甜的一个西瓜。而现在,西瓜却变得苦涩涩的。
一行人吃了瓜,稍事休息。回到院子已近晌午了。吴贤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轻轻抬下棺木,然后,往西头地里抬。
一个正式的下葬仪式开始了。
送葬队伍总共也就三四十个人,这已是倾村出动了。若是在以前,肯定会排成长龙的。抬棺木的,撒纸钱的,举花圈纸幡的,放鞭炮的,吹唢呐的,还有跟在棺木后面哭天喊地的,这是吴贤无数次能想象到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安葬仪式隆重、热闹,有尊严,真的是送一个亲人做最后的远行,最后的告别。此刻,男人女人号啕的哭声,淹没于大地和天空。走在天地之间,送葬的队伍竟显得那么渺小,却是那么执着,慢慢移动,向着那个神秘而永远的墓穴一步一步进发。
叔走在领头,捧着奶的黑白炭画像,悲从中来,两行泪挂在脸上。他似乎完全沉浸于送葬的悲伤。
吴贤走在他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叔的嘴角动了动。吴贤明白,现在的送葬,从外表看,似乎完全符合本地的习俗了,没有啥出格的地方。
吴贤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火化了,为啥还要棺木?不是多此一舉吗?走在路上,他忽地明白了,这就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既然不火化不行,那就火化。但是没有棺木,情感上过不去,也没有满足入土为安的意愿,于是仍然准备棺木。内心放不下棺木,情感需要棺木,于是就演化成了这样的程序。吴贤心里忽地涌上了感动的热流,为这块土地,为这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给逝者尊严,其实是给活人尊严。天地人一体,奶是大地的子民,应该自豪地、光明正大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终于走到了堂弟家的地。那块地在村西头,靠近河边,地势比较高,站在那里顿感眼界开阔,胸怀敞亮。吴贤轻轻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麦苗已有火柴那么长,齐刷刷的,染绿了大地。墓穴已经挖好,很深。主持仪式的二大爷一声吆喝,有人用铁锨尖尖从墓穴深处铲了一点儿土上来,叔用衣服接了,亲吻着,涕泪横流。吴贤和众人也都哭成一团,几个女人奋不顾身要往墓穴里扑,被人死死拖住了。
轻轻将棺木放进墓穴,有人开始填土,一锹一锹的土,轻轻落下,很快盖住了奶奶的棺木。吴贤跪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那土像水一样慢慢地涨上来,涨上来,涨成了与地面一样齐平。然后,人们将那些事先连土一起铲走的麦苗,又移了回来,盖住了那一片土地的伤口。
麦地复归原状。
几只花圈插在土里,纸幡迎风飘扬,哗哗作响,像是奶与众人的最后告别。
送葬的人开始往回走。
有人一边走一边回头。
吴贤不想走,站在那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了,望那些花圈,望远处的河,望村庄,望不远处的一条公路。他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位置,他要把这个位置记死。他不能忘记这个地方。
他看了一眼爷的那块地,并不太远,八九百米吧。爷和奶在其后无边的时间里,只能比邻而居了。吴贤想,有点距离也好,省得见面还会拌嘴吵架,这样,兴许还会有一点儿思念呢。
太阳歪西了。
只有在平原的乡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太阳一天之内的细微变化,无遮无拦,离得近,伸手就能摸着似的。
七
堂弟已过五十,像个小老头儿,出门打工十几年,学会了炕小鸡,卖鸡苗。如今年龄大了,受不了漂泊之苦,便回家发挥手艺。炕房需要的地方大,小鸡出苗,叽叽喳喳吵人,粪的气味也熏人,于是就远离庄舍,在自留地头盖了三间简易房,建成炕房,人也住在那里。
头几年,炕鸡生意好,挣了一点儿小钱,后来养鸡的越来越少,鸡苗不好卖,生意也就停了。但是堂弟两口子住在那习惯了,安静,宽敞,也就没有挪窝。
炕鸡房离奶的埋葬之地不过五六百米。
炕鸡房屋头有个窝棚,三面墙用高粱秆子捆扎而成,虽然浓密,却透风,好在天不冷,透点风倒是舒服。吴贤想躲清静,将窝棚打扫干净,摆了一张简易床,扯根电线拉上灯,住了进去。
像是睡在庄稼地里,能清晰闻见土地的气息。吴贤对这种气息熟悉,有着无法言说的愉悦。这或许是他长大成人后与土地最亲近的接触了。
三面高粱秆墙上,他各扒一条缝,用细绳捆扎固定,这样,他靠在床头,就能看到三面庄稼地,也能看见地里那几只花圈。这不,一只花圈被吹歪了,倾斜着,在风中摇摇晃晃,却坚强地挺立着。
床头放着几本书,看书时,他时不时瞄一眼庄稼地。累了,顺着田垄地头走。土地松软,踩上去便有一个凹下去的脚印。小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他跟在后头捉蚂蚱,不小心碰伤了腿,血流了出来,妈就抓起一把晒得滚烫的土,按在伤口上,立马就止血了。那时候庄稼地里的土多干净啊。想到这里,吴贤弯腰抓起一把土,看了看,似乎没有记忆中的影像了。他爱怜地摇了摇头,有点失望。
他轻轻扔了手里的土。
吴贤踏在庄稼地,有点踩在雪地的感觉,脚下发出轻轻的、柔柔的嚓嚓声,像妙极的音乐。他想,人再怎么牛,住高楼大厦、空中楼阁,住别墅,也不过是一棵棵行走的庄稼,骨子里还是俗物,离土远了,土不洁净了,不接地气了,病就多了。
这几天,与庄稼地亲密接触,他身心通泰,若不是心有挂碍,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他想,如果解决了看病、购物等问题,为啥还要回城里呢?进了城的人,扎下了根,如果农村没有了亲人,连祖宗也找不见了,谁还对农村留恋呢?只怕到那时,农村里人影难觅,鬼影也难觅哩。他不明白城里的诱惑为何那么大,农村的诱惑为何越来越小?
吴贤胡思乱想地走着,走累了,便回到屋里,躺床上接着看书。才看了几行,困意袭上来,歪倒睡着了。
堂弟喊醒他吃饭。
他醒过来,条件反射似的往外看,空无一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放了心,起来,跑到屋子另一头离得稍远的简易厕所,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
一天过去,平安无事。
吃罢晚饭,吴贤去了叔家。叔正在清理人情账,床单、被面、现金,乱七八糟堆了一床。看到那些东西,吴贤像是看到了亲戚朋友熟悉的面孔。平时各自忙碌,遇到红白喜事,大家才被牵扯到一起。土地仍然是亲朋间情感的依靠,抱团取暖的热源。
今天没啥动静。吴贤说。
叔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叔数完一沓脏兮兮的钱,咽了口唾沫,像是定了神,望着吴贤,说,现在是夜里,对吧?可是我告诉你,咱家屋顶上飞过去一只夜行鸟,咱听不见,有人准会知道。
吴贤不以为然,一撇嘴,说都进入网络时代了,谁还吃饱了撑的,天天管这闲事?
叔说,虽然网络无处不在,但是在这片乡村,在这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还是这些人,人不盯人盯啥?网络不过是一个工具,对吧?
吴贤还想说什么,叔叹了一口气,打断了他。叔说,你这样看着也不是个事,又不能天天住在这儿。
吴贤无言以对。也是,在这吃饭、睡觉、读书,短时间倒是可以坚持,时间长了,还真不是个办法,年休假过完,他就没有时间了。
盯一天是一天,既然决定了,就要做到底。吴賢说。
八
一连盯了四五天,也没见啥动静。吴贤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甚至有一种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也好像是广袤的大地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但是随即又不安起来,心又高悬。那只靴子不掉地,终归是不踏实。
吴贤的脑子开始乱,像一只烂了洞的皮球塞满了稻草。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就那么浅浅地迷糊着,像池子里缺氧的鱼,将脑袋昂出了水面。后来,头痛,隐隐地痛。他用力掐,用凉水浸,痛感跑了一些,但很快又聚拢,像刷糨糊一样,将疼痛涂满了头皮上的每一个毛孔。
他像陷身无边的夜海,孤独、寂寞、无望,而后焦躁、狂躁,无所适从,近乎疯的状态,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动静还是来了。
一群人声势浩荡地过来了。那群人扛着铁锹,拎着油桶,拿着茶杯,有一个竟然举着一根粗大的火柴棒子,棒子如铁锹把儿,红色的火柴头有馒头那么大,通红通红的,分外醒目。不知道这是示威呢,还是什么意思。他们招摇地走着,还冲吴贤的窝棚指指点点。吴贤的心狂跳起来。终于来了。他紧张地抓住靠在床头的一根木棍,准备往外冲。
青麦地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雾,时淡时厚,像一杯清水滴进了一滴牛奶,优雅地洇化散发。那群人穿行于雾,影影绰绰。麦苗被他们踩倒,很快又挺了起来。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有点阴,村庄被绿树和薄雾笼罩。那群人径直走到了花圈前,站住了。吴贤的心怦怦狂跳,抓紧了木棍,要冲出去,却打不开窝棚的门。奇怪,门什么时候被人反锁了?谁锁的?吴贤急得一头汗。再朝外望,只见那个拿茶杯的领头一挥手,其他人便七手八脚地拼命刨土。绿毯似的麦地很快被刨开,像剪破了绿地毯,裸露出一块黄土。不大一会儿,枣红色棺木露出来了,朗朗光线下,仍然油漆锃亮。
一桶淡黄色的液体被优雅地泼了出去。泼出去的液体像渔人手中撒出去的网,划出了一个透明的漂亮的扇形。接着,那一根巨大的火柴飞了过去,飞翔中的火柴,呈现出漂亮的连滚翻,优雅地冒出了欢快的火苗。
吴贤愤怒得额头青筋突暴。不要,不要,他大声喊叫,可是没有人扭头看他一眼。他眼睁睁看着土坑里腾起了冲天火焰。
黑烟如一条柔软的苍龙,没人无垠的天空。枣红棺木在火中战栗、变黑,最终成了灰白,垮塌下去。雪花似腾空飞舞的灰片,覆盖了麦苗的绿。
奶,奶——吴贤已是声嘶力竭,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了。
这时,只见一个人影披头散发从火中飞了出来,像一只火凤凰,在火焰中狂乱地手舞足蹈,像是被烧得变了形状。吴贤大吃一惊,拼尽全身力气,狠命一撞,只听哗啦一声,门竟然没有锁,一阵风似的哗啦倒下。收身不及的吴贤随着门一起滚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吴贤的腰火辣辣地痛起来,他发现自己从床上掉到了地下。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吴贤镇静了一会儿,爬起来,箔的缝隙里依然夜黑。他茫然无绪,干脆开了灯,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然后开门,想出去走走。多年没有见过乡村的黎明了。
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风,送来土地和青苗混杂的气息。他的神志突然就清醒了。他看见东方的天际,曦光穿透云层,透出暗暗的亮,光亮中的浓云,包裹了一层紫红的霞,霞渐渐地清晰、透亮、壮观起来。
吴贤痴痴地站着,盯着东方,一眨不眨。那云霞似乎就在身边,伸手可触。他真的伸出手去,抓了一把,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一种幻觉,心头不免掠过一丝失望。他要看着天空是如何被光明丝丝缕缕点燃的。
这样的黎明,地球迎接了多少?大地迎接了多少?一个人的一生又能迎接多少?他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眼前的美景洗礼了。
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贤侄啊,你为啥非要执迷不悟要给你奶土葬呢?
吴贤的神情凝重起来,说,叔,你知道的,俺奶的爹娘从小带着她跑反,半路上死了,她是被别人收养的对吧?
叔点头。
那你知道俺奶的爹娘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叔愣住,摇了摇头。
吴贤说,奶的爹娘对她说,孩子,等你百年之后,咱们在地下见。奶问爹娘,地下能见着吗?爹娘拉着她的手,说人死了埋入土里,就像回了家一样,一家人一定能见着。奶从此记住了爹娘的话,记了一辈子,记了九十多年,她想爹娘的时候,就想着地下能相见这句话。她谁也不告诉,一个人记在心里,害怕对别人说了就不灵了。所以,她害怕火化,害怕自己变成了灰,变成了空气,那就不是她了,她怕爹娘找不见她,不认识她,她也就见不到爹娘了。
吴贤停住了,似乎想让自己喘口气。半晌才说,我不能让俺奶见不到她的爹娘,对吧?
叔的双眼模糊了,这就是你奶和你耳语的话吗?
吴贤点了点头。
太阳斜射过来,明亮温和,此时,远远近近的村庄都隐入了苍茫的绿色。
作者简介:沈俊峰,祖籍安徽阜阳,文学创作二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理事,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著有散文集《影子灯》《在城里放羊》《在时光中流浪》,纪实文学《邓稼先:功勋泽人间》,长篇小说《桂花王》等。其中,《桂花王》入选安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工程。
责任编辑:杨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