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璇
内容摘要:《去吧,摩西》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美国南方庄园麦克斯林家族由盛而衰的故事,展现了南方往昔的荣耀和传统,同时揭示了南方庄园的悲剧。在该作品中,福克纳运用了镶嵌体裁,通过对《圣经》原文的引用、俚语的使用和典故的化用,丰富了角色的形象,从角色的杂语性特征中表达了作品的主题意义,隐含着作者的深刻意图。
关键词:威廉·福克纳 《去吧,摩西》 镶嵌体裁 叙事
威廉·福克纳作为美国文学史上著名作家之一,是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作品总是围绕着美国南方的人与物而展开,深刻讲述了美国南方社会与文化传统的故事。其代表作之一《去吧,摩西》,创作于1942年的小说,主要讲述了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美国南方庄园主麦克斯林、泰瑞尔和爱德蒙兹三个姓氏家族的子孙之间的纠葛。福克纳用7个短篇故事组成,展现了一幅南方家族兴衰的长卷画,用麦卡斯林家族的故事揭示出南方地区的悲剧故事以及黑暗过往。
在《去吧,摩西》中,镶嵌体裁的运用颇多。无论是圣经中的经典语句、意象的化用,亦或是俚语、典故的使用,都蕴藏着作者福克纳的深刻意图。巴赫金认为长篇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是一个多语体、杂语类和多声部的现象(39)。小说通过社会性杂语现象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个人独特的多声现象,来驾驭自己所有的题材、自己所描绘和表现得整个实物和文意世界(巴赫金,40)。而小说引进和组织杂语的一个最基本最重要的形式——镶嵌体裁。镶嵌在小说中的体裁,一般仍保持自己结构的稳定和自己的独立性,保持自己语言和修辞的特色(巴赫金,106)。
在对《去吧,摩西》的研究中,国内外学者们大多集中于从伦理学角度、宗教主题、生态主题等进行研究分析,鲜少从镶嵌叙事角度去探讨。因此,本文拟分析《去吧,摩西》当中的镶嵌体裁,试分析福克纳这部经典作品中《圣经》语言、美国俚语、典故的使用,探讨其带给角色话语的杂语性特征,分析理解福克纳运用镶嵌体裁叙述中折射出的话语及其真实意图,以期对《去吧,摩西》有新的认知。
一.再现经典——《圣经》的引用
福克纳的小说对圣经的引用一直是众多学者关注的重点。从圣经原文、到母题、到其中的重要元素,如蛇、森林等,《圣经》在福克纳的小说中一直占据重要地位。《去吧,摩西》当中也不例外。从《圣经》原文、母题、意象、空间背景等内容,都显示着《去吧,摩西》与《圣经》的深刻联系,其中《灶火与炉床》篇中的圣经元素颇多,且均具有深刻寓意。
一方面,是对《圣经》原文的直接引用。《灶火与炉床》中重点讲述了路喀斯·布钱普一家的故事。路喀斯的妻子莫莉去了白人扎克·爱德蒙斯家中,当他儿子洛斯·爱德蒙斯的乳母,哺育洛斯长大。在洛斯长大后,了解到了黑人路喀斯与父亲扎克之间的故事,意识到“接着有一天,他父辈的古老的诅咒降落到他头上来了…”(福克纳,101)。此处是对《圣经》原文的直接引用,原文为“耶和华……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福克纳,101)福克纳用《圣经》原文語句暗示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畸形关系,同时暗示黑人与白人之间的鸿沟,一直影响着当时的南方居民,根深蒂固。而路喀斯没有接受黑人血脉命运的安排,并不认为自己低白人一等,认为“…永远地把自己脚下得自从原先那片土地的尘土跺下去…”(福克纳,92),此处出自《圣经》中“凡不接待你们的,你们那城的时候都要把脚下的尘土剁下去,见证他们的不是。”(福克纳,92)面对社会中对待黑人的种种不平等之处,路喀斯始终凭借着自身的倔强与坚持在这个社会顽强生存,获得属于自己的自由,体现了以路喀斯为代表的黑人群体面对压迫之时的坚韧。
另一方面,是对《圣经》原文的间接化用。路喀斯渴望拥有财富,使用金属探测器在地里寻找宝藏,而虔诚的莫莉大婶认为这种行为是对上帝话语的违背,“因为主说了:‘入我土者必归于我直至我允其复生。勿论男女凡触及者务必注意。”(福克纳,93)莫莉大婶认为路喀斯的所作所为是在做违禁之事,是对上帝的不敬。因此,为了反对阻止丈夫的行为,莫莉大婶选择离婚,希望借此能唤醒丈夫,让丈夫回头。但夹杂在扎克与路喀斯之间的肤色问题始终是路喀斯心中的一根刺,“那是什么样的阴影、什么样的痕迹、什么样的记号”(福克纳,105),“自强、自立、自尊的混血儿”(秦崇文,75)路喀斯面对这种肤色的“记号”,渴望着摆脱黑人身份带来的束缚。这些《圣经》文本的间接化用,更加凸显了黑白人种之间的不平等境遇,发人深思。
福克纳通过对《圣经》文本直接或间接的引用,一方面丰富了人物形象,凸显人物的宗教信仰,展现出基督教文化对美国南方生活的深刻影响。善良、虔诚的莫莉大婶,勤劳、自立自强但又渴望财富的路喀斯,白人扎克与洛斯等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借由圣经的话语,使人思考这些人物背后的种族历史因素。另一方面,《圣经》文本的引用给予了《去吧,摩西》这部小说经典性,塑造史诗感,福克纳没有刻意去套用《圣经》语句,而是通过对《圣经》这部基督教著作经典的再现,运用没有标记的融合,再现经典的同时,使《去吧,摩西》同样也成为了经典。
二.追忆南方——俚语的使用
福克纳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美国南方,他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就是根据生活的小镇及其周边地区虚构而来。因此,他一直书写着南方的故事,赞扬着南方的自然、农业和文化传统,同时也批判着旧南方奴隶制、父权制等剥削体制。在《去吧,摩西》中福克纳同样书写着“整个南方发展和变迁的历史”,其中镶嵌于叙述语言中的南方俚语正是一个生动形象的体现。
首先,是对南方打猎生活的重现。《古老的部族》《熊》与《三角洲之秋》被称作是《去吧,摩西》中的大森林三部曲,记录了当时美国南方民众的打猎生活,对生态自然等内容的描述引发了很多学者对生态的关注。同时,其中对于打猎俗语的引用颇多,福克纳借此重现了美国南方的生活点滴。艾萨克·麦克斯林是《去吧,摩西》中最主要的人物,他在黑人猎手山姆·法泽斯的带领下自小参加猎熊活动,在打猎过程中学会了很多道理知识。山姆·法泽斯教艾萨克打猎技巧,在猎熊的过程中要“快开枪,不过别慌张”(福克纳,149),“别迎着他的正面走去”(福克纳,150),艾萨克按着山姆的指令照做,在这个过程中抹上鲜血标记,成为了猎人。之后,在寻找大熊“老班”的过程中艾萨克持之以恒,在冒险经历当中成长,“在荒野中学到了怜悯、勇敢、谦恭、自豪、忍耐等美德,而且把狩猎看成一种朝圣”(龙娟,69)。通过对这些打猎生活的细节刻画,对艾萨克学习打猎过程的描述,福克纳再现了南方生活传统,展示出南方过往生活的精彩之处。
其次,是对南方奴隶制度的强烈谴责。托梅的图尔是卡洛瑟斯·麦卡斯林与其混血黑奴女儿乱伦生下的儿子,他与休伯特·布钱普家的黑人女奴谭尼·布钱普相爱,并总是偷逃去布钱普家与谭尼相会。作为麦卡斯林家族当时的当家人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一路追捕,催促着猎犬“盯住”(福克纳,8),紧紧盯住猎物的踪迹。通过一系列猎人抓捕猎物时所用的话语,福克纳将布克大叔追捕图尔的景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之后,在布钱普家中,布克、布蒂大叔与休伯特先生通过一场扑克牌局,解决图尔与谭尼的问题,赢方就将以三百元的价格买下图尔或谭尼。看似只是一场休闲娱乐的扑克牌游戏,但实际上却轻言决定了两个黑人奴隶的归属,可见当时黑人地位的卑微。事实上,图尔与布克、布蒂大叔同为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儿子,但血缘与肤色的不同,使图尔始终是个奴隶。无论是打猎追捕,还是牌局,布克、布蒂大叔针对的实际上是其同父异母兄弟,但只是因为白人、黑人之间的血缘不同,使混血儿图尔成为了布克、布蒂两兄弟打猎的对象、玩乐的赌注。在这荒诞喜剧的遮掩下,图尔的生活是黑人可怜境遇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混血群体所遭受的种族压迫的真实写照。
美国南方的传统始终影响着福克纳的思想和言行(肖明翰,49),福克纳的作品显然是当时南方社会和文化传统影响下的产物。角色话语不仅是自我形象的表现,也是文化的表现。(何宇宏,134)这些充满南方特色俚语的使用,真实再现了当时南方的生活场景,承载着南方的文化传统,表现出福克纳对南方的追忆与怀念。但同时,福克纳没有粉饰太平,直接揭示出这荒诞喜剧背后掩盖着的南方奴隶制度对黑人群体的剥削。
三.笑讽现实——典故的化用
福克纳的作品中有着深刻南方文学的传统特色,而美国南方文学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倾向。在南方长大的福克纳受此影响,在其作品中也表现出他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倾向,从他对南方生活的描写与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可见一斑。而另外一大佐证则是其镶嵌于作品中的典故引用。通过对典故的化用,福克纳用充满暗示意味的经典语句对南方的现实生活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首先,福克纳在作品中暗示了布克布蒂两兄弟之间的乱伦关系。在《去吧,摩西》当中,卡洛瑟斯与女儿托梅的乱伦是福克纳在作品中明示的内容。而麦卡斯林庄园中第二代统治者布克与布蒂两孪生兄弟同样存在着乱伦的暧昧关系。美国福克纳研究专家理查德·高登推断这对双胞胎兄弟具有同性恋倾向(Godden,128),国内学者高的论文中也用细节详细论证了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暧昧关系(高红霞,133)。事实上,福克纳用典故同样暗示着布克、布蒂兄弟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布克大叔像只从一朵又一朵花里吮吸蜜汁的蜂蜜,从不在一处久留,而积贮的蜜都虚掷在布蒂大叔的荒凉的空气里了。”(福克纳,11)这句话化用自托马斯·格雷《墓园挽歌》中的经典句子“世上有多少花吐艳而无人知晓,把芳香白白的散发给荒凉的空气。”在南方,乱伦和同性恋是对伦理文化的最大僭越(高红霞,134)。福克纳通过对经典语句的化用,暗示布克、布蒂两兄弟之间同性恋与乱伦的倾向,也借此表现出当时人们的伦理罪恶。
其次,福克纳借典故揭示出美国社会中存在的不平等种族关系。路喀斯和扎克幼时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本没有种族芥蒂的他们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意识到肤色的不同,不再同吃同住,并渐行渐远。在《灶火与爐床》中,督察员面对路喀斯和乔治·威尔金斯偷偷酿酒一事,对扎克埋怨到“这算哪门子塞内冈比亚的蒙太古与凯普莱特之争呢?”(福克纳,58)赛乃冈比亚是西非旧时地名,运用在此是戏称黑人。而蒙太古与凯普莱特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互相仇视的两大家族,暗示了路喀斯与扎克之间的敌对关系。原本亲密无间的朋友却因为知晓身份关系之后,成为了敌人。福克纳通过对典故的化用,表现出种族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即使幼时一同玩耍的伙伴也可能因为种族偏见而决裂,可见当时美国南方社会中根深蒂固的黑白人种之间的不平等关系。
同时,典故的化用也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特别是反映出了主人公艾萨克的成长。在麦卡斯林家族中有一本记录着日常花费、奴隶买卖、土地转让等内容的账本,艾萨克翻阅着尘封的账本,在文字记录中逐渐认识到了先辈们买卖奴隶、践踏亲情、藐视血缘关系的罪恶。在艾萨克与表亲麦卡斯林·爱德蒙兹的对话中,麦卡斯林用济慈的《希腊古瓮曲》中的语句“她消失不了,虽然你也得不到你的幸福,你将永远爱恋,而她将永远娇美。”(279),告诉着艾萨克真理,教导者艾萨克去拥抱“荣誉、自豪、怜悯、正义、勇敢和爱”(福克纳,279),而不是去继续着先辈们曾经的罪恶。福克纳巧妙运用了济慈的作品,穿插在叙事语言之中,借此暗示着主人公艾萨克的成长。
福克纳深受南方文化的影响,但同时他并没有宽宥南方文化中存在的罪恶与荒诞之处。福克纳化用典故,将南方庄园中存在的乱伦现象、不平等的种族关系不留余地地揭示出来,透视整个南方社会,揭示出社会中的复杂乱象。
美国南方有着特殊的历史文化与地理环境,福克纳在《去吧,摩西》中叙述了美国南方的故事,展现了南方的人文特色。福克纳通过镶嵌体裁的运用,丰富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从人物的语言中反应了他们的性格特点、宗教信仰,是生活在美国南方群众的真实写照。同时镶嵌体裁的运用增加了作品的杂语性特征,人物的语言不仅仅表现出了人物的个人风格,更彰显出文化特色,蕴含了美国南方当地的文化传统。此外,镶嵌体裁也折射出了作者的真实意图,福克纳深受南方历史文化的影响,对南方有着特殊的情感,在作品中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对南方传统文化的热爱,但也不失偏颇地表达了对南方奴隶制度的谴责,用南方庄园的衰败警醒世人,使读者生发出对种族社会问题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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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