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而死”的伦理困境

2023-06-22 02:15商婕周永琪
艺术科技 2023年4期
关键词:伦理选择伦理困境

商婕 周永琪

摘要: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悲剧《哈姆雷特》一直是学术界探讨的重要话题。虽然许多批评家对作品中的乔特鲁德进行了研究,但大多是建立在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而鲜少开掘人物所面临的复杂伦理困境。剧本中,发生在王子与国王、父与子、母与妻之间的多重争端,其关涉身份认同、道德困境等伦理问题。对此,莎士比亚颇具巧智地将这伦理的争端外化,并悄然安放于乔特鲁德——哈姆雷特之母、老国王和克劳狄斯之妻、王国的皇后这一女性角色身上。文章以文学伦理学批评为切面,聚焦乔特鲁德身上的多重伦理身份问题:乔特鲁德作为调停者,置身于冷峻现实和多角关系的涡流中,摆在她面前的是儿子与丈夫的争斗现实及母与妻的身份错置的困窘。其命运的悲剧从一开始就镌刻进这一深层的伦理情境中,而乔特鲁德因循这命运的涡流,置身于“向生而死”的抉择中。

关键词:乔特鲁德;伦理意识;伦理选择;伦理困境

中图分类号:I561.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4-00-03

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向来不耽以架设逼肖的伦理情境映射现实困境。文学对现实的模仿自然包含对一种现实社会关系和伦理情境的审查,而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文学都是一种具有鲜明特征和不可替代的道德思考形态[1]。本文将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置于宏大悲剧的书写中,以乔特鲁德身为王后、妻子、寡妇、母亲的多重伦理身份为分析切入点,探寻乔特鲁德伦理意识的游移和推动秩序走向和谐的伦理的重构的过程,揭开乔特鲁德“向生而死”这一悲剧宿命的必然结果。

1 人性与兽性交织:伦理意识的游移

人是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同组成的。两种因子的不同组合,是造成作品中人物个性差异、不同伦理选择的原因所在[2]。而将这种人性与兽性的分野置于具体的伦理境况中,便取得了文学伦理学的一种具体批评形态,这对分析文学作品无疑有着指导和启示价值。个人在交往过程中,由于个体情感意志、伦理身份、社会伦理意识等要素的不同,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显现与隐没状况也不尽相同。以乔特鲁德为范例,聚焦其置身这涡流中的人性与兽性、善与恶交媾和共存的模态,可以查探其性格中伦理意识展现出游移的动向。

1.1 人物脆弱的兽性因子

乔特鲁德的性欲是兽性因子的展现。布雷德利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这样总结她的性格:她有一种柔软的动物性,非常迟钝和肤浅。她喜欢快乐,就像阳光下的羊[3]。她是一个希望一切都幸福、愉快、舒适的女人,即惯常以理想模态想象现实,其对现实的估量建立在一种想象的意识中,审视正是她所缺

乏的。

这种想象的意识为无意识所鼓动,乔特鲁德因循其欲望而动:当哈姆雷特沉溺于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而流下滚滚江流一样的眼泪、展现出悲苦沮丧的面容时,她的结婚仪式却在丈夫去世不到一个月举行。老国王去世后不久,她便如期嫁给克劳狄斯,这是一种原始的非理性性欲——缺乏一种理性的阻遏而顺着跌入命运的悲剧。

这种无意识和非理性对乔特鲁德本人的宰制使她拒斥现实而维系在一种脆弱的想象世界中。当哈姆雷特向她讲述克劳狄斯谋杀父亲的真相时——哈姆雷特以老国王的妻子的身份对其进行询唤——乔特鲁德受制于原先的身份,内心理应由怀疑到痛苦再至悔恨,然而她并未做出实质性的行动,理性依然是沉潜的,乔特鲁德的短暂动摇并未起作用。由此,她归顺于当下的非理性情境和兽性的因子。

乔特鲁德的生活为一种虚浮的近似浮光掠影的快乐填满,自我主体即理性意识的缺位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她总是以被动的宽慰者、调停者身份出现。当和克劳狄斯在一起时,她变得顺从而听话。例如,当克劳狄斯决定监视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的会面,以找出他发疯的原因时,他要求乔特鲁德离开他们,乔特鲁德回答:“我愿意服从您的意旨。”[4]217

1.2 人物纯良的人性因子

斯芬克斯因子中,人性因子的体现既是理性意识的展露,又是伦理意识所规制的结果。批评家们历来倾向把乔特鲁德看作一个肤浅、脆弱的女人,这种对人物形象的解读存在单一化的隐患。而对乔特鲁德作进一步的伦理分析,不难发现人性的美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她其实也是一个机敏、慈爱、善良的母亲。

首先,乔特鲁德的思想并不完全迟钝,她是一个聪慧、懂得思虑的人。在这部戏剧的开头,她试图宽慰失去父亲的哈姆雷特:“你知道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活着的人谁都要死去,从生活踏进永久的宁静。”[4]174评论家长期以来都将这句话作为乔特鲁德无情的证据。然而,考虑到哈姆雷特作为国王之子的政治身份,此时,他不应该沉溺于父亲去世的悲伤之中,而应该振作去处理由此引发的国政。乔特鲁德作为王后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剧中的福丁布拉斯也是一位王子,他积攒权力,在冲突中采取果敢行动,在扩充国家疆土的同时为父亲复仇,这是行动的印证。因此,乔特鲁德对儿子的宽慰和引导是一种合乎现实的政治责任的指引。同时,乔特鲁德与克劳狄斯的结合是政治权力的重组,哈姆雷特尚且没有真正的政治权威,而王后的再婚能有效确保哈姆雷特的王子地位,因此,喬特鲁德的伦理意识是具有政治考量的。此外,第二幕第二场中,乔特鲁德最先敏锐地意识到,哈姆雷特极端的忧郁和变态的举止是他父亲去世和她第二次婚姻的结果,她的洞察直指这个悲剧的核心,人物的智慧机敏也巧妙地寄寓于其中了。

从乔特鲁德对儿子的爱中也可以看出人性因子。莎士比亚所追求的人性理想,可以说是个体在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和谐与完满的结合,他的幻想就不可避免地成为“道德的审美乌托邦”[5]的显隐。戏剧中不少地方是借他人之口彰显乔特鲁德对儿子的疼爱,如在第四幕第七场中,克劳狄斯观察到乔特鲁德一天不见儿子,日子就几乎不能过下去。而当哈姆雷特看透了人性,在履行个人责任时变得疯狂,乔特鲁德面对儿子精神错乱,甚至将血腥的杀戮摆在自己面前,她仍然保持宽容和耐心。为了减轻哈姆雷特的罪行,她自愿为其辩护。她身上汇聚了母亲这一身份的朴素伦理与道德,把对子女盲目且无私的关爱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在奥菲莉亚的葬礼中,乔特鲁德人性的一面也得到了极致的展现。王后把花扔进坟墓的动作可以说是文学史中最动人和最著名的场景之一。威廉·哈兹利特认为,“王后在某些方面是如此的罪恶,但在其他生活关系中却并非没有感性与感情”[6]。她把花散进坟墓,对奥菲莉亚作最后甜蜜的告别,“我本来希望你是我的哈姆雷特的妻子;这些鲜花本来要铺在你的新床上,亲爱的女郎,谁想得到我要把它们散在你的坟上”[4]274。这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宽慰,即基于某种近似的伦理境遇,或往大了说,是基于共同被悲剧宰制的命运的宽慰——乔特鲁德作为荒诞世界中暂且幸存下来的人,对死者进行了真挚的哀悼。

1.3 兽性与人性交织中的伦理意识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乔特鲁德的形象在理性与非理性、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交织中更加饱满立体。作为被社会规制的伦理个人,她作出了疼爱儿子和再嫁他人的决定,也因这些决定饱受伦理的折磨,在理智与情感、爱与责任的矛盾中,乔特鲁德的悲剧命运与其伦理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

2 让秩序走向和谐:政治考量下的伦理选择

文学的伦理视角重视文学世界的秩序与和谐。然而,伦理选择兼具主观性与客观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伦理选择是非自由的他律性抉择。

结合时代背景,不可否认乔特鲁德的伦理选择是以国家利益为准的,同时兼顾了公众舆论的压力。伊丽莎白时代的核心理念是优先考虑“人”,追求人的生活价值,充分利用人的潜能。乔特鲁德选择嫁给克劳狄斯,是社会需要和自我实现的体现:她嫁给克劳狄斯符合丹麦王国的最大利益。因为这加强了国家的君主制,维系了国家政局之稳定,也客观地造福了人民,可以说她的伦理选择对现实秩序的健康发展起着间接的促进作用。

此外,乔特鲁德作为母亲,对哈姆雷特负有伦理责任,也正是她的宽慰促使哈姆雷特的复仇之路得以推进。出于一个母亲的仁慈,乔特鲁德支持他发疯的伪装,帮助他掩盖自己的踪迹。于是,改变现状成为可能。哈姆雷特不再延宕和忧郁,而是更加大胆:他的行动战胜了犹疑,他开始了个人的反击,虽最终以悲剧收场,但兑现了对鬼魂的诺言,终结了扰乱世界秩序的邪恶代言人克劳狄斯的性命,摧毁了政治阴谋的腐败,使世界秩序重返健康。

因此,从外部环境看,乔特鲁德的这一伦理选择实际上是出于一种现实的政治秩序的考量。乔特鲁德身为王后,她的政治责任是保护王权不受他人控制。老国王去世时,王位的直接继承人哈姆雷特正远在德国的威登堡大学学习,王位很快被克劳狄斯篡夺。即使哈姆雷特回到丹麦,克劳狄斯也不可能自愿归还王冠。因此,如果克劳狄斯篡位后王后不再婚,克劳狄斯将另娶妻子或未婚,哈姆雷特会失去作为王子的王位权。因此,王后的再婚也是一种政治联盟,能够保留王室的权利。

3 永恒的不幸状态:冲突下的伦理困境

伦理困境是指文本中伦理关系混乱造成人物个体进退维谷、人物受制于不可消除的矛盾和冲突的处境。伦理困境是伦理选择的结果。在历经伦理选择后,伦理悖论就变成了一种伦理困境。而人的本性只有在对象化后通过他人才能得以彰显[7]。因此,洞察人的本质不能脱离人与他人关系进行描述,应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作为文学伦理学批评所考察的对象和批评的尺度。

乔特鲁德的多重身份使她面临着妻子身份与母子关系的冲突。乔特鲁德的伦理困境主要表现在她对儿子的爱与克劳狄斯再婚之间的冲突,她在哈姆雷特和“克劳狄斯的激情”之间左右为难。在压力下,她既要满足丈夫,又要平息儿子的怨恨。这注定了她的挣扎和抉择的徒劳无果。

事实上,乔特鲁德无法完全断绝与克劳狄斯的牵连。一方面,乔特鲁德对情欲保持一种纯真的喜爱——有赖于做一个幸福女人的宗旨——她将此贯注于内心愉悦的愿望,在这种原始性欲的驱策之下,依附于克劳狄斯成了王后必然的选择。另一方面,掌权人克劳狄斯对乔特鲁德进行了婚姻重组。整部戏剧中,他对她充满着敬意与爱,“正像星球不能跳出轨道一样,我不能没有她而生活”[4]261。那么,在面对手握丹麦至高无上权力的新国王克劳狄斯如此痴迷的爱恋时,不难窥见乔特鲁德与克劳狄斯结婚的可能。

而卷入三角紧张关系的王后必须有意作出反应。她不仅要与其他角色互动,还要进行周旋。在国王、王后、王子的三角关系中,乔特鲁德扮演着调停者的角色。她不仅要化解政治紧张局势,还要处理母子关系。在第二任丈夫与儿子错综复杂而又激烈残酷的复仇关系中,乔特鲁德不幸地陷入了两个“强大的对立面”之间的绝望斗争中。在如此剧烈而复杂的道德困境中,她难以改变自己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处境。乔特鲁德一面极尽表现她对儿子的关心,一面又对老国王不忠,这是一个撕裂的伦理个体,也无疑为她增添了更强的悲剧性。

值得一提的是,乔特鲁德的伦理困境也是复杂环境影响下不可避免的结果。文艺复兴时期,妇女地位低下,并不能获得教育机会和政治权利,只能归顺于男性。而文艺复兴的“人的解放”中“人”的光鲜亮丽的旗帜,似乎也是一种脆弱的意识形态幻觉,还存在无法照见的阴影角落。乔特鲁德自我主体意识的缺失,是受环境和道德意识影响的切实反映。乔特鲁德失去了老国王,而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名杀人犯,这与她幻想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相去甚远。对她来说,生活是一种永恒的不幸状态,无处挣扎,无力改变,只有无穷尽的伦理难题使人困厄。由此看来,意外死亡似乎成了她最好的注脚。

4 结语

乔特鲁德的伦理困境是受制于复杂历史环境和伦理关系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兽性因子与人性光芒在她身上时隐时现,当她归顺于前者,便为一种无意识的兽性和非理性状态所宰制;当她投向后者,又显现出伦理对人的合乎礼仪的雕刻,使她体现出理智与情感、爱与责任交织的伦理形象。在冷峻复杂的现实下,乔特鲁德身为王后,不得不作出具有政治考量的伦理选择。她的再婚,不仅使自己的王后身份得以延续,也是对哈姆雷特作为王子的王位权的保护。此外,她的伦理选择间接推动了丹麦王国的秩序走向健康,为国家带来焕发新生的可能。然而,她在为他人、国家的“生”考虑之时,自己却被迫陷入儿子与新任丈夫对立关系的道德困境中,她无从抗争,最终以“向生而死”结束。可以说,乔特鲁德身上隐抑的多重伦理指向为《哈姆雷特》这一文本增添了活力,作品也因伦理和感性向度的开掘而变得摇曳多姿。

参考文献:

[1] 聶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16-24.

[2]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1-13.

[3] 布雷德利.莎士比亚悲剧[M].张国强,朱涌协,周祖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104.

[4] S.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戏剧选[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217,174,274,261.

[5] 朱振武,朱晓亚.中国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发生与垦拓[J].当代外国文学,2013:98-105.

[6] 威廉·哈兹里特.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89.

[7] 李定清.文学伦理学批评与人文精神建构[J].外国文学研究,2006(1):44-52.

作者简介:商婕(2001—),女,江苏无锡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周永琪(1999—),女,安徽滁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小学教育。

猜你喜欢
伦理选择伦理困境
试论《海蒂》中儿童的伦理选择与成长
脑机接口技术:伦理问题与研究挑战
本土文化视角下人力资源管理伦理困境的研究
宁养社会工作服务中的伦理困境及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