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秋
内容摘要:堀田善卫作为日本“战后派”的代表作家,他创作了一系列反战小说,其中《时间》不仅是极少数直接描写南京大屠杀的小说,而且是第一部从战争受害者的中国人的角度进行叙述的小说,此外小说中还运用了大量的意象描写。本文将从《时间》中双视角下动物意象的描写出发,进一步探讨堀田善卫的战争观。
关键词:堀田善卫 《时间》 双视角 动物 意象 战争观
1918年出生于日本富山县的堀田善卫在中学时曾寄居在美国传教士家中,接触到了较多的西方文化,这使他有了较为广阔的国际视野。1936年进入慶应大学学习政治学的他由于厌恶该学部鼓吹和宣传战争的观念,便转到了法国文学部。1944年2月曾被招入东部第48部队达三个月,1945年3月,堀田善卫来到上海,上海的现实使这个文艺青年的梦想破灭,让他明白日本所鼓吹的所谓救助中国的政策实际上使中国人痛苦不堪。战后,堀田善卫留在上海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对日文化工作委员会服务,1947年1月返回日本。在上海的所见所闻使他开始对战争进行深刻的反思,促使他创作了一系列以上海为背景舞台的作品,比如《祖国丧失》《齿轮》《汉奸》《上海日记》《断层》《历史》等等。1952年堀田善卫凭借《广场的孤独》获得了第26届芥川奖,奠定了他作为“战后派”代表作家的重要地位。
正是大学期间转入法国文学部之后,堀田善卫开始学习象征主义的诗作,这对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使他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使用了大量的意象描写。《时间》中出现了许多器物意象与动物意象,比如“鼎”、“旗杆”、“狗”、“猫”、“白马”和“鱼”等等,与岿然不动的器物意象不同,动物意象是可以动的,也都是我们的生活中所常见的,动物意象更加形象生动,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而在进行意象描写时,堀田善卫既从外视角描写了动物的特征、外貌、行为,也从内视角描写了动物的象征意义,以及在动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情感。因此本文将通过《时间》中双视角下的动物意象描写进一步分析堀田善卫的战争观。
一.双视角下“狗”的意象描写
小说中共有一处关于“狗”的描写:“南京城里,被主人丢弃的很多漂亮的狗,都在四处徘徊。”[1]036在这处描写中,作者通过外视角描写了日军即将来到南京之际,南京城里的“狗”被丢弃、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情况。在内视角下,“狗”中日两国的底层群众,以及扮演了预示凶兆的角色。
1.底层群众
“下午四点左右,周围刚一开始暗下来,蒋主席夫妇乘飞机逃离南京的传言,就像突然刮起的暴风一样袭来。”[1]034作者在十二月八日的日记里先是写下了蒋介石夫妇确认出逃南京的这一消息,在隔了一页纸之后又写下了“狗”在南京城中自处流浪的情景,由此可见这两段文字之间的关联之大。也是在同一天,有一段表明“我”心情的描述:“在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围城里战战兢兢……我们,如今被自己的领袖所抛弃,敌军正在一步步地登上统治者的位置。”[1]037由此可见,国民党领袖出逃的事件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心情,而“我”又把自己的心情以及感受通过“狗”这一意象表达出来。因此,在这里“狗”指的是被国民党政府所抛弃的留在南京的底层群众,而“主人”指的就是以蒋介石为领导的“国民党政府”,没有了国民党政府的南京人民,就像是没有了主人的“狗”,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惶恐不安。堀田善卫之所以这样描写,与堀田善卫的个人经历有关,“堀田善卫当年在国民政府中工作,对国民政府内的种种负面乃至黑暗面看的不少,因而对国民党及国民政府评价较低”[2]俗话说“狗不嫌家贫”,意思是说不论家境怎么破败,“狗”都不会背叛主人,“狗”甚至可以为了主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因此“狗”通常是忠诚的象征,在日本流传着“忠犬八公”的故事,新宿站前的忠犬八公雕像也是日本著名的景点。由此可知,“狗”这一意象还表现了南京的底层群众对国民政府的信任和忠心,他们被自己所信任的政府背叛和抛弃,从而更加突出表现了他们的可怜。
另外,在中日两国都有“走狗”这个词,在中国,“走狗”“本指猎狗,今比喻受人圈养而帮助作恶的人。”[3]在日本,“走狗”指“①鳥や獣などを追う猟犬②他人の手先となって追い使われる者。”[6](笔者译:①追赶鸟等生物的猎犬②成为某人的手下被使唤的人)因此,“狗”还象征着成为日本高层帮凶的日本的底层群众,日本政府通过鼓吹“尊皇攘夷”的思想,让日本的底层群众不顾生死奔赴侵略中国的战场,实际上,他们是被日本政府所抛弃的,日本政府试图通过他们的肉体挡住中国的大炮,通过他们的牺牲实现称霸中国乃至世界的妄想。而他们也像“狗”一样,盲目无知地相信日本政府和天皇,肆意地在中国的土地上为非作歹,成为了日本高层行凶的帮手也就是走狗。甚至到宣告战争失败的那一刻,他们也没能看透这一本质,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直至现在都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2.预示凶兆
最后,“狗”可以看家,有盗贼入侵时会吠叫,这说明“狗”能够预示凶兆,日军入侵南京,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最开始“紫金山的背后,此刻正埋伏着日军”[5]005到后来“不仅能听到炮声,已经能听到连续不断的枪声了”[5]037最后到十二月十日“日军已经完全包围了南京城”[5]045,在这个过程中,南京城里的人都战战兢兢、惶惶不安地等待日军的到来。通过“狗”这一意象的描写,暗示了日军即将入侵南京这一凶兆,营造了不安、紧张的氛围。
通过双视角下“狗”的意象描写,堀田善卫既讽刺了政府高层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也从庶民的视角出发表达了对因战争被伤害的无辜百姓的同情,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一人的本性的嗤之以鼻,这体现了其战争观中具有多视角的特点。
二.双视角下“猫”的意象描写
“我看到在尸体的咽喉处,一团白白的圆滚滚的东西蹲在那里。”[1]034在这句话中,作者运用了外视角对“猫”进行描写,写出了“猫”外观的主要特征,即白白的、圆滚滚的,不禁让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爱的“猫”的形象。
与忠诚的“狗”相对,“猫”通常象征着奸猾。在中世纪的西方,“猫”还被认为是魔鬼的化身,传说“撒旦魔鬼最喜欢化作一只黑猫,巫婆则常带这一只猫作为熟友相伴。这一迷信源自于有关枷兰提亚化作一只猫,成了魔术女神海克提的女祭司。”[4]接触过较多西方文化的堀田善卫也许是受到这个传说的影响,在内视角下将小说中“猫”刻画为啃食人的尸体的魔鬼的形象,“猫咬破了尸体最脆弱的部分,正在啃食。”[1]043而再往更深层发掘,会发现“猫”其实象征着侵略中国并参与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猫”啃食人的尸体,日军在南京大屠杀时也每天都上演“人吃人”的场面,通过各种方式残忍杀害中国人,比如用机关枪对中国人进行集体虐杀,比如对中国妇女先奸后杀,就连孩童也不放过。杀完人之后,“猫”舔舐自己的毛,使自己“還原成纯白色”[1]043就像日军对中国人进行大屠杀之后,试图抹掉这段历史一样。殊不知“猫”虽然可以洁白如初,但是日军所犯的过错却是无法挽回的。时间是有记忆的,就算日军试图掩盖这段历史,它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不争的事实,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这段历史。更可怕的是,“猫”是没有道德感和价值判断的生物,它们是出于饥饿的本能才会啃食人的尸体。但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是有道德感和价值判断的,应当知道自己残暴的行为是不可挽回的。南京大屠杀中,日军丧失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基本的道德感和价值判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已经不能将他们称之为人,他们只是天皇思想下的傀儡,是捕食中国人的魔鬼。
通过双视角下“猫”的意象描写,堀田善卫将日军在南京大屠杀中非人的所作所为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出来,表现了他对南京大屠杀中日军残忍行径以及试图掩盖历史真相这一行为的谴责,这体现了其战争观中具有客观性、真实性的特点。
三.双视角下“白马”的意象描写
外视角下“白马”的意象是“高大的”[1]116“拖着颈上长长的鬃毛”[1]122内视角下的“白马”具有三重象征意义,首先,它象征着时间的飞速流逝,其次,它象征着希望,最后,它还象征着恐惧
1.时间的飞速流逝
在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白驹过隙”,“白驹”即是“白马”,这个成语形容时间过得极快。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国,自古以来从中国吸收了许多文化,日语中对应的白驹过隙的说法是“白駒の隙を過ぐる”。而单看“白驹”这个词,在日语中的解释是“①毛色の白い馬。白馬。②歳月。光陰。”[5](笔者译:①毛色为白色的马②岁月。光阴)小说中第一次出现白马,是在“我”和家人一起逃出马群小学后,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1]116醒来之后,便看见了那匹“白马”。因此,“白马”象征着“我”在昏睡时时间的快速流逝。
2.希望
其次,“白色”在日本经常象征着希望、纯洁、自由、和平、尊贵等美好的含义,日本人不论是在各种仪式上还是日常生活中都特别喜欢使用白色,比如在日本会举行白马节会,之所以使用白马,就是因为日本人认为白色高贵,能够祛除邪气。“一匹白马,向暗黑的宇宙奔驰而去。”[1]122在这句话中“白马”的白与宇宙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南京大屠杀的恐怖笼罩了整个南京,使整个南京都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明。“我们的人生和生命,已经再无法用自己的手去控制和把握”[1]047这时出现了“白马”,之所以是“白马”而不是别的颜色的马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就是因为“白马”在日本所具有的独特意象,它象征着处在黑暗中的“我”的希望以及没有战争的和平的理想世界。堀田善卫用“白马”这一意象,鼓舞深处地狱的人们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3.恐惧
“每当想起与莫愁、英武、杨小姐的生离死别,那匹白马便会拖着长长的马鬃出现在眼前,并且掠过苍空,疾驰而去”[1]237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一直都是“我”心中的梦魇,每当想起这最令“我”心痛、恐惧的时刻,那匹“白马”就会出现。包括在“我”梦里,一个中国妇女被日军残忍奸杀时,那匹“白马”也出现了,因此,“白马”还象征着“我”内心的恐惧。
通过双视角下“白马”的意象描写,表现了堀田善卫对日本侵略给中国民众带来暗无天日的生活、以及心理上创伤的抨击,同时还表达了对中国民众要心存希望、寻找光明的鼓舞,体现了他的战争观中具有双面性的特点。
四.双视角下“鱼”的意象描写
在日军即将攻进南京城之际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对面的那户人家正在清理池塘,“池塘里还游着最后一只巨大的乌鳢,长有三尺多,他们正在追赶它,用棍棒击打它的头部,试图把它打死。”[1]023“鱼”拼命地往池底钻,但是池底已经被清空,它已经无处可逃。棍棒没有将其打死,那户人家的主人便拿来了枪将它射死。可以说,杀害这条“鱼”的手段极其残忍,而之所以要“毫无意义”[1]023地将这条“鱼”杀死,是因为那户人家想要将逃走时无法带走的财产藏进池塘里,简直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将“鱼”残忍地杀害,这是外视角下“鱼”的意象描写。
而在内视角下,“鱼”象征着南京大屠杀时南京城里任日军随意宰割的中国人。南京大屠杀时的南京,就是那户人家的池塘,南京城中的中国人就是那条“鱼”,“鱼”在池塘里拼命逃跑,拼命寻求一线生机,正如南京中的中国人拼命挣扎,拼命从日军的手下活命一样。“莫愁听到英武的哭声,便开始哀求。但回答她的是我放在门口的那根拐杖。”[1]079日军对中国人残忍施暴,连孩童与孕妇都不放过,想通过求饶获得一线生机却迎来更加惨烈的暴行。那条“鱼”没有错,没必要将它残忍杀害,可是那家的主人还是残忍将其杀害,一次不行就两次,一个人不行就一起上,用手不行就用枪,无论如何都要将那条“鱼”置于死地。这正如日军对中国人的行径,日军没有非要杀死寻常中国老百姓的理由,也没有非要杀死他们的必要,可是日军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禽兽般的私欲,像泄愤一般残忍杀害中国人,南京城里的中国人最终也像那条“鱼”一样惨死,血流成河,就像池塘里剩下那最后一条“鱼”一样,就算直到最后南京城里只剩下最后一个中国人,日军也不会心软。
通过双视角下“鱼”的意象描写,表达了堀田善卫对日军毫无缘由地残忍杀害中国人这种行为的批判,以及拼命求生、却于事无补的中国人的这一惨状的同情,这体现了堀田善卫战争观中残酷性的特点。
通过《时间》中双视角下的动物意象描写,体现了堀田善卫的的战争观具有客观性、真实性、多视角、双面性、残酷性的特点,他抨击日本政府隐瞒事实真相、不承担战争责任的行为,试图还原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他反对战争,抨击日军在战争中的残暴行径以及不正当入侵中国的行为;他对同情因战争被伤害的无辜百姓,也表达了对他们的歉意,以及对中国民众要心存希望、寻找光明的鼓舞。他警醒我们即使现在世界相对和平,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忘记过去惨痛的历史,要以史为鉴,只有如此,才能维护世界的长久和平与发展。
参考文献
[1]堀田善卫著、秦刚译.《时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王向远.当代日本作家的中国纪行[J].燕赵学术,2007(01):191-204.
[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09).
[4]黄昊文.“猫”到底为何物?——《雨中的猫》中“猫”的意象解读[J].作品研究,2011(05):135-136.
[5]松村明.大辞林(第三版)[M].三省堂,2006.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翻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