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津子围近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似乎进入一种更为成熟而有意味的状态。作者在看似不经意的对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境遇和情态的相对简单叙述中,往往最为直接、最为在意的却是表现人在具体境遇和环境下的心理活动,进而引导读者去探寻人物的精神世界,从而实现对人物的思想、行为的深度体悟与理解。津子围对普通人物的精神世界的探寻,主要通过对笔下人物因身份认同引起的焦虑心理的表现、对小人物的孤独心理的成功刻画和表现以及在叙述上采取具有个性化的干预策略等几方面来实现的。
关键词 中短篇小说;身份焦虑;孤独意识;叙述干预
近年来,津子围的一批中短篇小说都将关注点聚焦到普通人身上,这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津子围的写作姿态、价值倾向及写作策略。细读这些小说,发现津子围并没有怎么专注表现普通人或者小人物的人生境遇中的苦难,作品几乎没有怎么描写人物的生活艰难的窘相和状态;他也无意去做现代化冲击下失语的弱势群体的代言人,他的小说没有设置和描摹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也未流露出容易获得一些人赞誉的以批判意识为主的倾向。作品更多是在看似不经意的对百姓日常生活境遇和情态的叙述与表现中,直接去探寻人物的精神世界,去表现人在具体环境和条件作用下的精神心理活动,同时又以一种相对平和、包容的客观态度和视角予以叙述,从而形成了一种成熟而有意味的写作。
津子围对普通人物的精神面貌的探寻主要集中在对笔下人物的身份焦虑的表现、对人物的孤独心理的表现以及在叙述策略上采用干预的方法方面。
一、对普通人身份确认焦虑的深入描摹
身份是人对自己与社会或某一种文化的关系判断。身份意识是人的生存意识的组成部分,它与国家、民族、社会有着密切的关系。现代社会里,身份是一个人在某个阶段的存在的一种形式的认定和标识。人有时接触、融合于多个群体,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下,他会选择认同其中某一身份作为重要的指向。当人失去自己认定的身份时候,会感到没有安全感,会有一定的精神困惑和身份焦虑。“焦虑”问题内涵复杂丰富,与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有关,与时代、社会、文化语境有关。
对身份的寻觅、认同是一种心理现象,也是一种心理过程。
“从叙事伦理学来看,叙事性作品的艺术魅力恰恰来自与不同伦理之间的差异和冲突”[1]。对身份的寻找和确认,会伴随着心理活动过程,外化一些活动。《大戏》就很典型。丁红军本来日子过得还可以,也刚刚开始一段不错的感情经历。但得知自己四年前就“死亡”时,意味着生存的合法性出现了问题,他不免陷于慌乱中,从此就开始了紧张无序、无效而疲惫的奔波,他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因此丢弃了自己的爱情与情感生活。作品最后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丁原来的名字叫大戏。丁红军的苦恼是精神上的苦恼,丁红军的故事是对生活的一种隐喻。对一种身份的认同和追寻,也是对这种身份的建构。《我家老王》中王欣华的身份意识很强,她很不满意“乔光明夫人”的这一身份,几经折腾,最终有了“我家老王”的称呼和身份。她总强调自己的想法和意识,总和身边人发生摩擦和矛盾冲突,而人们对她有看法往往是认为她做了与她身份不符的事情,这是否说明大家对自己身份本义的忽略或丢失呢?当讨厌的“我家老王”最终用计激发了“我”的社会责任意识时,人们对“我家老王”一貫持有的紧张的心理焦灼状态有了新的认识,也引发了对自己身份意识的思考。“我家老王”对人们在现代化挟裹一切的现实中如何思考、重构自己的身份与身份意识,尤其是对普通市民、民众关于自己的身份意识的重构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如此看来,“我家老王”值得人们尊重。《大反话》(又名《鸣桥》)中的浅田和枝子貌似日本人(从法律上也是日本人),可他们满口的东北腔,浑身生活习气,总让读者以为故事发生地在中国的东北。枝子有痛苦,浅田也有痛苦,他们的痛苦实际是日本侵华战争之下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身份混杂带来的。他们因为身份的模糊产生的痛苦,实在难以排解。家族的巨大仇恨,让枝子无法与浅田进行真正夫妻之间的坦诚自然的交流。“日本遗孤”的身世也使得浅田很难与日本当地人进行深入交流。枝子也无法与儿女们交流,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中国文化、思想的因袭,他们很快习惯、融入了日本社会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他们都很忙,无暇关顾父母。枝子能做的是看电视台的中文频道,给国内东北老家乡亲们打电话,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一个人如果不能经常倾述心里话,那是什么滋味?所以小时候常玩的说大反话的游戏倒成了枝子的一种习惯,这折射和隐藏了心中多少的苦楚啊。《明天的太阳》中的贾春是省话剧团编剧,小白月是京剧院一名出色的演员,夫妻二人因为吸毒都失去了艺术家的身份,也失去了正常人的身份,只能选择在戒毒所自杀。戒毒所同一房间的吸毒鬼有了“首长”“警卫”“管事的”称呼,却失去了原有的名字。贾春和小白月回不到正常状态,找寻不到自己的身份,就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闯绿灯》中的老朱在公交公司开了一辈子车,竟然是个色盲!不应成为司机的人成了司机,不可以具有的身份具有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必将养成他的一种可怕的无意识,这种无意识限制了他对世间一些普通问题的正确认识。退休后,他希冀用车证明自己的存在,但一个错位的身份形成了老朱一生的错位思维。多年闯绿灯的侥幸心理使得他对自己跑黑车的行为予以合法化的譬解。他值得怜悯,也该受到批评。
身份是人的一种生存形式,最关键的是人对自己本质的叩问和追寻。津子围透过这些普通人物的身份焦虑的描摹,实践着自己对人生存的本质问题的思考。中国作家在创作中习惯渗透出对知识分子身份意识探寻和与此相关的身份焦虑问题的思考,而对普通民众的身份意识方面问题的思考相对较少。当津子围把这种思考交给笔下的普通人物来承载时,他的小说就有了温度和份量,也有了文学表现的新的精神向度。
常见的“底层小说”的叙事往往设计或蕴含着与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叙事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如突出人物在社会倾轧下的自我认同危机,强化人物面临的苦难境地,对人物的内在精神的关注往往集中在立志、抗争、奋斗等方面。津子围在写普通人物的身份焦灼时,并未将其与眼前的现实简单直接联系起来。这种焦灼可以是生活当中的偶然亦或常态,总之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大戏》,可以与遥远的历史有关,可以与长期的生活习惯和秉性有关;如《我家老王》,这就避免了创作和评判的简单化和功利化倾向,使得文学有更恒久的价值和魅力。
二、对孤独意识的有质地的洞察
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感觉,也是文学表现的重要内容。中国作家因为对“人”的发现与重视不够,常常考虑将人置放于既定的社会集体领域面前,强调整体对个体的规约和影响,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人的真正自我的孤独意识的深刻洞察和表现。孤独意识在作品中可以是作家自己的,可以是作品中人物的,可以是读者从中品味出来的,也可以是这几种情况综合起来的效果。当然作家意识所起的作用最为重要。津子围的作品隐隐散发着一种孤独意识,这种孤独意识似乎更多来自于作品中人物。而且这种孤独感并不太明显,需要读者细细品读才能察觉到。当读者一旦捕捉并体悟到了这种孤独意识时,立刻会被作者对普通人精神的体察与关注的苦心所震撼。就作品叙述实际看,津子围并不热心对故事生动性的表现,也不太在意对人物彼此之间关系具体交往、接触情形的表现,而是比较看重对一个人的个体性行为的描写,有时甚至会描写笔下人物一些不太被人理解、比较另类的行为,这应该是作品给我们以孤独感的一点直接印象和痕迹。但对人物内心孤独的更多体悟,则是需要我们在作品的整体叙述中,在对人物的系列言行及其相关关系的微妙叙述中,通过细细品读才能发觉到。《小温的雨天》中,小温的感觉是孤独的,结婚的头几年,她内心很满足。随着自己地位的提高,小温一度觉得丈夫不合时宜,考虑社会变化之快,丈夫“起码让她放心”,也便释然,但他居然闹出了桃色新闻。小温的丈夫也是孤独的,在图书馆工作的他,在曾经的全民爱书的时代很受人尊重,但很快就在以经济为中心的社会转型中被边缘化了,包括被小温边缘化了。寂寞的他和同样寂寞的麦女士谈起了感情聊以慰藉。当激情与显赫隐退,平淡成了生活主流时,生活可能就是孤独的最大温床。这可能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和语境。对这种不易察觉的现实可能的思考正是津子围的敏锐与深刻之处。《大戏》中的丁红军是孤独的,他的活动圈子很小,除了经营轮胎修补门市,和几个麻友打麻将,再也没其他活动。30岁的杨林芳离婚后,只身从农村来到城里打工,当丁红军失去了身份时,她更感觉自己的孤独。《我家老王》的女主人公那些难听的绰号证明了她的格格不入。她很要强,丈夫多年未评上教授让她感到郁闷,她与校方产生摩擦,对丈夫同事有怨言,为维护小区卫生与邻居发生冲突……这样的一个与周围环境关系紧张、不能与人很好交流的人会是孤独的。毫无疑问,《明天的太阳》中的贾春、小白月、廖淑贞等戒毒所的吸毒者都是孤独的,贾春、小白月丧失了生命意志,丧失了艺术创作表演的能力,丧失了人的尊严和价值,必定孤独。沙管教,这个在戒毒所工作的人坚持业余写作30年,仍无所建树,从追求理想的角度看是孤独的。《闯绿灯》中的老朱是孤独的,用了大半辈子的前进帽和铝饭盒是他生活简朴的标志,也是他生活乏味单调的象征。他退休后不与他人交往,一个人执拗而不理性地做着开车梦,实际是被生活抛弃了的人。《篝火》中的家澍多年在生意场上打拼,拼出一身疲倦,也丢失了和父亲兄弟姐妹的亲情,没有亲情的存在是孤独的。与此有关,他的父亲是孤独的,姐姐弟弟也是孤独的。《河里飘梅》中的黎子失去了恋人,她决定一个人将孩子生养下来,无论她多么坚强都是孤独的。《寻找郭春海》中,失去记忆的郭春海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当到后来他成为了局长,可以继续为非作歹时,这个历史和精力都已遭到割裂的人必然感到孤独。
在很多写作者苦于没有故事可讲时,津子围却有意地忽略了对许多可以构成有意思的小说素材的追逐。细品一下,他的不少小说,如《大反话》《河里飘梅》《明天的太阳》等完全可以扩展成很有故事性和阅读效果的作品,甚至可以衍生为一种宏大叙事的文本。这种对“故事”的淡薄,倒显出作品的一种特有的散淡,就在这种散淡中,人们看出了作者的从容与自信。他就是要在这种散淡中让一种孤独感隐隐地挥发出来,浮现在眼前,萦绕在心中。让读者暂时放弃以往的热闹叙事的阅读经验与习惯,进入一种深层的感悟之中,这本身也是现代小说的一种追求和魅力。
津子围所写的这种孤独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孤独,也不同于中国先锋派的孤獨,这种孤独都有具体生活缘由,有具体实在的生活载体,它不是夸张的、空洞的、抽象的,也不是整体性的、无休止的、蔓延着的,它不是故意带有哲学色彩的隐喻写作,而是对当下中国百姓的一部分人在生活中的实实在在的状态和心理的表现。这些孤独是真实的、个体的,是与生活时代紧密相连的,又不是图解性的,同时又能引发我们对一些问题进行更深入的思考。津子围对孤独的表现具有十足的现实本土经验和魅力。
三、叙述者的智慧性干预
任何作品都蕴含作者的意识形态立场。这里所说的意识形态并不能简单归结为偏狭的功利观念,而是作者对一些问题现象思考后的价值判断,贯穿着一种对思想或精神意义的选择。但意识形态立场的表现方式是有区别的,有明确流露出来的,也有比较模糊、不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倾向哪一种,就与作者选择的叙述“视点”很有关系了。
津子围小说很多都采用了叙述者就是纯粹的故事讲述人的视点(《我家老王》《寻找郭春海》除外),这是无所不知的权威叙述者。按照叙事学规律,这样的叙述者一般外在于故事,不在作品中直接露面,也不会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但尽管如此,如果必要,作者还是可以利用对叙述者的意识形态位置设置,体现对叙事的干预,表达自己必要的心声。常见的叙述者干预主要体现在“对故事的干预与对话语的干预。两者都会或多或少地游离于所讲述的故事与话语之外”[1]。但津子围的聪明恰恰体现在,他没怎么使用叙述者干预这个“特权”,即他对叙述的干预程度极其有限。他总在认真地叙述着故事,讲述着人物的行为,他很“矜持”,很“狡猾”,不随便插话,不随意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使得他的意识形态立场隐藏得较深,需要读者多费些时间去分析思考,而这无形中增加了作品的张力。
津子围的叙述干预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偶有中断或偏离一阵故事叙述,插入特定人物叙述者的一些相关议论和评价。如《小温的雨天》在写到小温因丈夫出差多日不往家打电话大发雷霆,丈夫又来个不理时,议论道:“打仗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打一个人不打就打不起来。即使一个人打另一个人也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打仗。”这中立性的议论,巧妙地揭示、解释了丈夫落寞疲惫的心理,也呈现了夫妻间的真实关系。小温和学生姚丽的谈话地点是操场,这时的议论是:“露天的地方不一定不安全,那里的视线很好,完全不用担心别人可能偷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这里的议论直接揭示了小温的特殊复杂、难于表达的心理。文中还有一段话:“城里人对季节的变化并不十分敏感,常常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季节错过了。而农村就不同了,季节的变化是非常明显的。”这是在暗示农村出身的小温将要改变自身郁闷心理,准备帮助辅导学生姚丽复习考试。《大戏》开头有一段话:“遗憾的是,我们总是不能知道后来的结局。我们猜测的结果是跟过去的经验有关的,而有的时候,过去的经验无法解决未来的问题。”从形式上看,这是一个比较显著的干预性叙述,但读完了作品后才明白,这只是作者对丁红军遭遇的一种感慨,作者的真实心迹还没有流露出。《河里飘梅》中也有一段完整的议论:“在老马和老牛两家过去的交往中,彼此的帮助远大于那些鱼的价值,也许是水灾的原因,水灾淹没了他们一年的收成,也冲散了他们一个春秋的梦想。表面上,他们是为了鱼打仗,实际上,鱼不过是他们发泄痛苦的一个借口。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那个夏天开始,两家的矛盾越来越深,越来越敌对。”这段议论也没有任何倾向性,有的是对双方的理解。津子围的作品在叙述中,貌似进行了干预,实际无关乎自己的立场表达,但这种没有倾向性的干预,恰恰体现了作者对笔下人物的一种包容,体现着作者对故事中人物生存状态的准确观察,读者恰恰在这种叙述态度的引导下学会了对故事人物的理解,小说叙述的内涵藉此得以丰富。
津子围叙述干预的另一种情况是,在叙述中有很多处出现了有倾向性的议论,但这些议论和评价很快和故事中的人物活动连接起来,从而变成了故事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变成了叙述本身的组成元素。这些议论虽然很有立场态度,但我们却不能将这种干预认定是作者的态度。《合同儿子》的开头有一段话像是作者的评价:“家明原本是个胆小怕事、少言寡语的人,可喝点酒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眼睛放光、嗓门豁亮,什么大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这样一个评论性很强的句子,偏偏后面又跟上了一句“没多久,一些客户就掌握了家明的弱点”,这样,前一句话就成为了客户的判断和评论。《大反话》中有一句话:“人脉这东西说起来可就复杂了,别说与其他人,就是亲戚之间、甚至儿女之间也是冷冰冰的,礼貌并且保持着距离。因此,对于枝子来说,看中文电视、吃中餐,还保留国内的一些生活习惯、一些思维习惯,都是没有选择、没有办法的事情。”令人称奇的是,这样的干预形式,在津子围的叙述中比比皆是,这就很巧妙地揭示了人物行为、心理,也让读者容易猜想人物的真实心理,一起体验人物的心理活动。
人们在津子围的作品中,并未看到一个具体人格化的叙述者,但却隐隐感受到叙述者的影响和存在。在叙述故事和具体人物行为时,我们往往能对其中一些人物有初步的好恶判断,但叙述者往往通过微妙的干预形式化解了我们的简单判断。作者没有将他的意识形态立场表明出来,但让读者有了构筑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的想法。这样的小说是很耐读的,也是很有内蕴的。
津子围近年创作的小说大多专注于反映百姓民众的生活,这既是一种感应现实、符合国情的写作倾向,也富含较高的小说叙事学涵养。在许多人仍然简单化、图解性地聚焦民众困苦窘迫的生活境遇时,津子围更关注的是百姓的精神面貌与精神走向,他将以往文学写作者侧重对作家自身身份意识的表现转移到对作品中普通百姓人物的身份意识的表现,他摒弃了以往西方现代主义关于孤独的写作套路,精心观察常常被忽视遗忘的中国普通百姓的复杂特殊心理,他所采取的特殊的叙述策略,都使其作品具有了一种丰富的思想内涵和一种成熟的艺术品質。
〔本文系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研究课题“辽宁工业文化形象与精神研究”(2021lsljdybkt-0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祖立:大连大学人文学部教授。
(责任编辑 刘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