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阶级是人类文明历史的构成要素,十八、十九直至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无一不是从这里生发。服从与反抗,冲突与和解,上升和下滑,破壁而出归去来兮,无论辐射到多远,追其究竟,总是回到社会分层的根源。今天我要说的《贝姨》,形势要更为复杂一些,巴尔扎克这部小说,是假定发生在1838年的巴黎,法国大革命过去了四十四年(通常将大革命起始定作1789,终结于1794,前后五年),比起这四十四年,1838年是短促的,但时间有质量的差异,不能单纯以自然长度计算。有些时间是集前后之大成,厚积薄发,像河水的湍流,能量持续发酵,绵延很久。我以为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巴黎人身体里还有着大革命的遗存,他们动不动上街游行,挑战现行体制,颠覆现有规则,他们热爱广场集会,大小事都联系得上自由民主。但时代到底在变化,国家机器系统越来越严密,于是,这些群众运动也日渐缺乏实质性内容,接近行为艺术,价值更多体现在象征意味。然而,1838年可今非昔比,它还在宏大叙事的余韵中,阶级的壁脚已经松动了,历史的壁脚也松动了,烂成腐土,腐土里生出菌群,物种变异,脱胎出新人类!小说以“贝姨”取名,显见得贝姨当推头挑,但是我们暂且将她放一放,先来看看周边的配置。小说人物众多,就像会繁殖似的,层出不穷,而且关系纠缠,牵丝攀藤,我努力厘清,作一下归类,大致归成主要的三对。
第一对,克勒维尔和于洛男爵。
塞莱斯坦·克勒维尔,原先是杂货铺的大伙计,娶了乡村磨坊主的女儿,接受庞大的遗产,得以买下老板的整个营业资产,然后通过某种渠道被任命为国民自卫军第二军团上尉。二伙计博比诺也是个人物,自己开一家药铺,克勒维尔原本是要把女儿塞莱斯蒂娜嫁给他的,那么女儿如今就是子爵夫人,因为其时博比诺在商业部任职,得了封爵。怪只怪克勒维尔眼光短浅,想和于洛男爵攀亲,于是,博比诺转身娶了老板的千金。小于洛是一名律师,还做了议员,正等着有一天当上部长,给岳父大人授个荣誉团二级勋位和巴黎市参议员坐席。说起来前途有望,但却抵不住家道衰落,又养成挥霍的习性,胼手胝足挣来家业的克勒维尔岳丈,不得不提高警觉,扎紧钱袋子。这些市井之流的升迁和发迹,小说虽然没有详细的交代,但也可推测是得大革命的福利。推翻帝制,走向共和,阶层的垂直性倾斜,朝野颠倒,财富漫流,潮汐推上河滩的小鱼小虾,就够他们钵满盆满。相比较之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的身世就要显赫得多,自1803到1815年的拿破仑战争,称得上黄金时代,从1805年算起,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后勤部军费审核官,封为男爵,召到皇帝身边,编入帝国禁卫军。被派往斯特拉斯堡征集粮草期间,他邂逅草料供应商的女儿阿德丽娜,也就是今天的于洛太太。可是滑铁卢的败仗结束了好运气,虽然没有明确的贬黜,但他已经边缘化了,直到1823年,才重回后勤部门,因为西班牙战争用得着他了。1830年,路易·菲利普招募拿破仑旧部,于洛男爵进入领导层,成为陆军部长干将,登上局长的位置,荣获元帅的权杖,这段复兴时期将他的政治生涯推到顶峰,再没什么空间了。而之前赋闲的日子,抑或也是世事沉浮的经历,也已经让他对事业淡泊了热情,急流勇退,用小说的话,“转至脂粉队里服役忙碌”。
这一双儿女亲家——克勒维尔对着亲家母说过这么一句:“您才不知道那门亲事是怎么定下的呢!”紧接跟的一句是:“该死的单身汉生活!要不是我一时越了轨……”他那委屈劲儿仿佛受到某种讹诈,且和色欲有关,透露出暗中博弈的关系。同时呢,用克勒维尔的话说,“可我们俩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于洛过日子怎么也不能没有爱”。所以,他们还称得上同志,只是风格不同。男爵以帝政时代的威权方式步入风月场,到1830年以降的民主时代就不灵了。随着岁数上涨,色欲中似乎掺入父爱,或许就是最早期的“洛丽塔”情结,幼雏使他返老还童,这种倾向在七十高龄之后将愈演愈烈。小说记载他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情人,小女伶贞妮·凯迪娜,时年十三岁,于洛男爵则虚龄五十,栽培她出来,她却劈腿跟了一位年轻的参议员艺术家。然后是若赛花,受克勒维尔栽培,从售货女郎变身歌剧演员,于洛男爵接棒推她上了法兰西歌剧院,结果也滑脚了,她跟的是煤炭股票发家的公爵。于洛男爵到公爵金屋的一幕真有些心惊,他算是见识过帝政时代的奢华,面对资产阶级的豪富也傻了眼,昔日的爱人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我的老家伙?”老家伙这才明白现代爱情是怎么回事,转而去找“小市民女子”了。再看克勒维尔,他的若赛花被于洛男爵夺走,继而与歌女埃洛伊丝签订了合约,用每月五百法郎以及膳食零用,换取价有所值的消遣,这就是生意人的罗曼史,可是依然平不了若赛花的那笔账,他与于洛非争个上下高低不可。于是,就在“小市民女子”瓦莱丽·玛纳弗太太府上,两个对手狭路相逢。于洛到底是草根社会打拼出来的英雄,又比男爵年轻十岁,就比较领世面识时务,头脑实际。“小市民女子”和旧情人幽会,逐出两个老情郎,之间有过这么一番谈话。于洛男爵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让人爱呢?”克勒维尔很清醒:“我们这些人竟想要让人爱,真是蠢啊!”他认识到,他们这些老家伙“只不过凑合着让人接受而已”。两人对了一下账,男爵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再贴上运作政府部门让玛纳弗先生转正科长的允诺;克勒维尔出手三十万,而且单身,可以娶玛纳弗太太为正室。可是,加起来也抵不过年轻和英俊啊!痛心之余,不禁想到联合经营的模式:“就像那些年轻人凑钱养一个便宜的漂亮小娘们”,他说的是“年轻人”,看起来,克勒维尔也过时了,需要赤脚赶上。这回轮到男爵清醒了,他说:“可她照样还会一直骗我们。”真是绝望啊!
此时此刻,无论年龄还是财富,克勒维尔尚有余裕,于洛男爵却山穷水尽。女儿奥丹丝二十万法郎的陪嫁都赔尽了,这可是向亲家承诺过的,一旦爽约婚事就免谈了。于洛太太就是为了这笔钱,向克勒维尔告贷,之所以张得了这个口,是因为克勒维尔对她别有一番心意,可是对方开出的价码更高,要求做他的情妇。我想,除了报复于洛男爵横刀夺爱,多少还有一点帝政时代的存念吧,在某些方面,克勒维尔是个老派人,因为疼爱女儿塞莱斯蒂娜,多年过着鳏夫的生活,一个寻花问柳的鳏夫,很难说相信什么淳朴的爱情,但能猎取男爵夫人的欢心,总是让老暴发户得意的。可这项交换条件,越过了夫人的贞操底线,于是遭到拒绝,气恼之下,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要是我没有塞莱斯蒂娜和两个外孙,我就会要了奥丹丝”,无耻中到底流露出道统的人伦观念。他和男爵夫人的过节将在其他人物的故事里繼续上演,然后结束,在此只是个预告。
第二对是若赛花和玛纳弗太太,也就是“小市民女子”。
看若赛花的名字,译者选择的汉字,显然是个艺名或者花名。她本来也有个姓氏,叫做弥拉伊,据说是把“伊拉弥”颠倒过来用,而“伊拉弥”则是个犹太人的标记。小说没作进一步解释,这就需要对犹太民族有研究才能得到答案。是有案可查或者出自杜撰,这是一个犹太银行主的私生女,丢在德国的大街上,就像野地里的花,自生自灭地长成绝色。十五岁的时候,她被克勒维尔瞄中,供养在一座带家具的房子里,从老家请来亲戚看管,这是一只名符其实的金丝雀,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于是克勒维尔每年花两千法郎私家开班音乐教育。1834那年,若赛花满二十岁,克勒维尔以为野东西被驯服了,略微敞开社交,引她认识了于洛男爵的小女伶贞妮·凯迪娜,演艺圈的风气唤醒了她希伯来祖先基因中拜金的本性。以后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贞妮·凯迪娜跳槽到参议员,若赛花则是三级跳,于洛男爵、侯爵、再到公爵,成为让于洛傻了眼的金屋的主人。
再说“小市民女子”。玛纳弗太太的闺名瓦来莉·弗汀,她也是私生女,和若赛花不同的是,她没有被遗弃。她的生父是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德·蒙特纳伯爵,晋升法兰西元帅。这位伯爵对自己的风流债认账,态度不错,给出两万法郎的陪嫁。瓦莱莉的夫婿,是陆军部一个下级职员,想来也源出伯爵的人脉,对于一个婚外的后裔,还是比较适当的姻缘,如此,瓦莱莉小姐就成了玛纳弗太太。玛纳弗先生乘着法兰西元帅的东风,火速升上一等职员,在向副科长转正的当口,元帅死了,裙带垫底的仕途就到了头,又没从遗嘱中得到任何收益,这个家就只剩下一份资源,玛纳弗太太的美貌。她当然是个美人,姿容上一点不输给若赛花,但属性不同。前者是社会型的,后者则是居家;前者是公开的放浪,大众情人,后者小家碧玉,红杏出墙;前者是独立女性,后者的处境就微妙了。表面是贤良的妻子,恪守妇道,事实上,她不仅要养自己,还要养丈夫,还不如前一种的自由轻松,没有家累,也没有道德名誉的顾虑,不幸在于没有专长,不像若赛花,或者贞妮·凯迪娜,以及埃洛伊丝,都有一技在身,可供开辟经济事业。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若赛花们没有历史负担,赤条条一身无牵挂,玛纳弗太太就不同了,她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就是“小市民女子”。一言以蔽之,前者是娼门,后者是良家。两种人物两种生性,对恩客而言,也是两种待遇。
于洛男爵与玛纳弗太太的艳情,终结于一场仙人跳,其中很难排除克勒维尔的作用,怀疑的理由是,这一对是在他小公馆的床上被捉奸的。克勒维尔要娶玛纳弗太太,既是商人爱情的最高形式,也是招惹小市民女子的结果,以物易物,以婚姻换婚姻。障碍是玛纳弗先生,不过他已经是个病人,什么时候死只是个时间问题;第二是年轻的巴西人,但丛林里的情欲兼顾不了现代巴黎的物质心;最后,就是男爵,好在他正陷于麻烦,自己的爵位都危险了,运作玛纳弗先生升迁透支人力物力所有资源,再无余力,就是在他如此脆弱的时段,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事故,就可送他出局。于洛男爵与执法的警长理论,坚持是爱的缘故,警长一语道破:“为什么要由我来给您去掉幻想呢?”还有,“像您这样的年纪,还抱着幻想,实在太少见了”。他灰溜溜地回到家中,虽然受到慷慨的接纳,可不是说吗,没有爱情,尤其是年轻的爱情,于洛男爵不能活!逃出家庭的牢笼,去哪里呢?直奔若赛花的公馆。若赛花从乞丐样的老头身上终于认出昔日的金主,喊出一声:“怎么,是你,我可怜的老家伙?”这一句叫唤既有怜惜,又有亲昵,她是念旧的人。她收留了他,就像收留自己的父亲,并且很负责地为落魄老头安排了出路。这安排十分奇葩,显现出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同时呢,我们也能从中窥察到,在她邂逅大金主克勒维尔之前的十五年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她从贫民窟里物色一个小姑娘,名字叫比茹,十六岁的妙龄,长得十分俊俏。这小比茹手很巧,专做精细的镶绣,每天劳作十六个小时,赚十六个苏,二十个苏才是一个法郎,吃的是耗子油煎炸的土豆,喝的是从运河引来的水,因为塞纳河水太贵。她的理想是开一家自己的铺子,家里的爷爷还在劳碌,妈妈累垮了身子,姐姐也是绣娘,每天赚另外十六个苏,苦苦积攒,还缺六七千本钱。姐姐长得奇丑,只能埋头活计,她呢,为了家庭事业什么都愿意干!若赛花的计划是这样的:她负责向她的公爵借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开织绣铺子,三千置办家具,筑一个小窝,每三个月,在她这里借六百五十法郎,等抵押的养老金两年期满,再分期归还欠款。她建议男爵改名叫“图尔”,编个假身份,就说是她的叔叔,从德国回来,她可不是生在德国吗?一来让家人找不到他,二来也可维护名誉。说到做到,转眼间,一家小铺子就开出来了,店号是两个人的名字,“图尔-比茹”,温情脉脉的,要是知道一个七十二岁,一个十六岁,就会感到肉麻了。
若赛花的侠义还不止表现于此,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咋舌了。话说于洛男爵出走,于洛太太四处打听丈夫行迹,最后找到若赛花府上。这一笔颇有意味,一个男爵夫人屈尊求助烟花女子,不止需要勇气,其中是否还包含着一种人心洞察?知道这样不入流的事端必得走不入流的门道,而不入流的门道里或许才有着不入流的正义。倘若不是于洛男爵的荒唐,两个不同阶层的女子还能有什么机会碰头?她们两人互相都吓一跳,说实在,若赛花还没有害怕过谁呢!用一句内心独白也许能剖析这种心理,“在善的面前,恶要全副武装才行!”男爵夫人则被温柔乡的财富惊呆了,就像她丈夫第一次造访,顿时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让她意外的是,这位交际花竟然是个“冷静稳重的女子”。有了彼此的好感作基础,她们立刻达成谅解,若赛花十分配合,供出男爵的下落,可是形势变化多端,都超出她这个始作俑者的预料。小比茹已经嫁了一个大商人,连那个丑姐姐都做了肉铺老板娘,图尔叔叔则摇身一变,成了木器匠“托尔艾克”老头,巴黎的沉浮真是让人措手不及。若赛花始终不忘对于洛太太的承诺,紧紧追踪寻访,随时通报,虽然消息总是滞后,但可以证明她为人诚信。一封信说:于洛男爵在两个月前住在贝尔纳丹街,跟花边缝补女工艾洛蒂·夏尔当同居。又一封信说:他现住太阳巷,化名维德,和年轻姑娘阿塔拉·儒迪茜同居。于洛太太终于将她的男爵带回家,那里才是世外桃源啊,男爵上了厨娘阿加特的床,夫人下葬三天,便带着新情人远走高飞。若赛花让人想起莫泊桑的羊脂球呢,欢场上的女子都有些男子气,凡事靠自己,独立的人格,那恩客口袋里的钱不也是等价交换得来的?小市民女子世俗的人生,脱不了窠臼,要做科长太太、区长太太,到底做成议员的克勒维尔以及他的太太,却双双染病。他们得的一种疑难杂症,各路名医都看不懂,有说中世纪的瘟疫,又有说来自非洲美洲有色人种的族群,这就涉及那个巴西情人,她自称惟一的真爱,可是巴黎女子怎么能到丛林里去呢,哪怕是做个酋长的老婆。小说中的疾病多半用于隐喻,按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解释,也许象征着资本的“铜臭味”;没落贵族解气的说法,就可能代表着野蛮人的宿命。有意味的是这两位的临终遗言,克勒维尔太太最后一句话是:“我一定要把善良的上帝搞到手”;先生的一句是:“我这个人喝过大革命的奶。”这一刻,倒是轩昂的姿态,前者是无神宣战有神,后者则躺上新时代的祭坛。我们再回顾一下若赛花给于洛太太的信,最末一句写道:“女演员履行了诺言,她一如既往,男爵夫人,永远是您卑恭的奴仆 。”请注意,她自诩“女演员”,向社会索取了身份,顯然,一个新阶层已经登上历史舞台。
第三对人物,于洛夫人和女儿奥丹丝。
于洛太太的闺名是阿德丽娜·费希,出生在孚日山脚下的村庄。费希三兄弟在共和政府征兵中加入莱茵军团,说起来算得上革命一家。阿德丽娜就是老二兄弟的女儿,她十六岁那年,皇上的宠人儿、军费审核官于洛来征集草料,对她一见钟情,抱得美人归。这位夫人具备传统意义上的一切美德,不必一一列举,单说对丈夫的忠贞,有一回,在杂艺剧院瞅见正厅包厢里,于洛男爵和他的小女伶贞妮·凯迪娜一起看戏,女儿奥丹丝不由惊叫,母亲却不动声色道:“你认错了。”可是钱的事情却骗不了自己,家产已经清空,备不出一份嫁妆,眼看着女儿的婚事将毁于一旦,于洛太太竟然走出一步险棋,向克勒维尔告贷,要知道,这位克勒维尔先生觊觎她很久,为了恪守妇道,在两家结成亲家以后就断绝来往,免得闹出丑闻。这样一位谨言慎行的夫人,为了女儿的前途,不惜利用不伦的迷恋,简直是以身试法。但她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凡是爱都有着自我牺牲的高尚性,结果当然是碰壁,化妆品商出身的情郎,不做没赚头的买卖,而且他的买卖做得更大,不仅是爱,还有报复心,那就是:“你夺走了我的若赛花,我得到了你妻子!”没得说,于洛太太不会让步,可是,克勒维尔并不沮丧,他相信终有一天会再交手,那就不是平局,且赢面更大。果不其然,短短三年时间,于洛太太再一次召克勒维尔上门。这一回,为的不是女儿,而是丈夫。男爵为小市民女子花尽了最后一分钱,不得已动了共和政府的奶酪。于洛太太的叔叔,派驻阿尔及尔的粮草官,也是出于侄婿的安排,好将仓储变成自己的小金库。可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眼看着事情败露,军事法庭立案调查,男爵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怎么办?这一幕,真是丢尽了脸面,她以上流社会对淫妇的想象装扮自己,苦苦思忖“怎样才能做一个玛纳弗太太呢?”她学着飞媚眼,总也不得法,试图通款曲,最后还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喊出她的心声:“要是有必要,我也可以当一个瓦莱莉。”克勒维尔的回答是“瓦莱莉可是美妙绝伦”,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不可能,这条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羞辱还没有结束,克勒维尔向男爵夫人推荐一个退休的大杂货商,同时还做鞋的生意,也是个国民议会议员,老婆住在外省,克勒維尔断言:“他会像我在三年前一样,愿意拿出十万埃居,以求得一个得体的女人的爱”,一个埃居等于一点一七法郎。这位博维萨日也曾拜倒在玛纳弗太太石榴裙下,属于学员班的成员。尊严在这极度的侮辱下重新崛起,男爵夫人恢复了理智,她的圣洁感动了克勒维尔,又一次臣服,跑去银行筹钱。可是,他途中经过瓦莱莉的居处,决定看她一眼,只这一眼,高尚的感情就泯灭了。情色的战场上,贞洁终究敌不过淫荡。
母亲是这样的人,女儿呢?小说开篇的1838年,男爵夫人向克勒维尔告贷,为女儿奥丹丝筹措嫁妆,奥丹丝正值二十一岁。推算起来,生于1859年,当是大革命七十年,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的又一代人。其时,克勒维尔说过一句恶劣的话,她哥哥要不是他的女婿,又有了两个外孙,那么,“我就会要了奥丹丝”。并且是手到擒来的样子,倘若不注意其中的猥亵成分,就可当作对奥丹丝处境的描述。奥丹丝的哥哥小于洛的一段描述,也适用于注脚——“小于洛先生完全是1830年革命造就的那一代青年:脑子里灌满了政治,看重的是将来指望得到的遗产,但却装出一副庄重的外表……”1830年的革命至少给他两项遗产,一是父亲的元帅权杖,二是岳父在阶级更替中掠取的大量财产。作为女儿的奥丹丝,不仅没有份,还被父亲挥霍掉婚聘的妆奁。看起来,共和制给予女性的自由平等,是以剥夺权益作交换的,这就叫独立。就这样,一个二十一岁的上等小姐,女神般的美貌,可是没有嫁妆,剩下的出路,也许就是进修道院,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她的母亲操碎了心,忍着恶心向暴发户求助,却要接受卑屈的条件。奥丹丝自己,却并不那么发愁,天真得好比圣婴,尽拿人家老姑娘寻开心,丝毫没有想到这也许将是自己的命运。她最热衷的玩笑是关于老姑娘心上人的故事,一直持续了两年时间。倘若知道后来发生的情节,就会发现这位小姐其实颇有心机,市井里靠拉纤吃饭的妇人大约也不过至此。也是形势逼人,什么都指望不上,靠墙墙倒,上屋屋塌,惟有自己出手。手里有什么呢?想来也是掂量过的,没有身外之物,却还有赤条条的一个自己。鲁迅先生写于1933年8月12日的小文,名叫《上海的少女》,写到上海的交易场,有一句:“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之后又有一段:“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上海不是俗称“东方巴黎”吗?一百年的时间足够繁衍奥丹丝的后人。在先生严谨守正的眼睛里,所谓“时髦”当是对年轻漂亮的别称,奥丹丝别的没有,就有这个!和老姑娘不拘上下的调笑中,早已经套来那个“心上人”的资讯:有贵族封号,尽管是流亡的谋反者;身无分文,却有一副英俊的相貌——这一点倒是和奥丹丝相仿佛;年龄二十九,和二十一的奥丹丝也般配;余下来是养家糊口的问题,这件事,奥丹丝也想好了,她可是比她母亲有算计——“心上人”是个雕塑家,关于这一行,父亲于洛男爵看得很明白,“既有荣誉,又有金钱”,条件是要有大的后台,“因为政府是雕塑作品唯一的消费者”。这句话说得太对不过,也就是说,不能走市场,要从体制里拿订单。体制就体制,她父亲不就是体制里的人吗?欠她的嫁妆,这时候就到了偿还的机会。当然,从原则上说,嫁妆还是要有的,否则太掉价了,可是数目可以压缩,压缩到三万,正是姑娘和古董商谈成的一笔买卖,“心上人”的一座爱神时钟,佣金是姑娘的零用钱。奥丹丝将装了金币的阿尔及利亚钱袋递给艺术家,就像中国古代名妓杜十娘的百宝箱,自赎自身。她向父亲说:“我自己的船,还是让我自己来撑。”多么豪迈的气度!不过,这艘船要撑到岸,还要经过暗礁潜流,就是老姑娘。老姑娘的“小东西”——用她的话说,“像我这样一只老山羊,总也得有个东西好爱一爱,烦一烦吧”,奥丹丝竟敢插足,真是吃了豹子胆。在将来的日子里,老姑娘时不时的,会兴起风浪,让她尝到横刀夺爱的后果。这个老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主角,贝姨。
现在,我们就要接触主题了。
贝姨的闺名叫莉丝贝特·费希,都叫她贝特,事实上,这个娘家本名为她使用了一辈子,因她终其一生都没有嫁作人妇。她是于洛太太的堂妹,前面说过的孚日山区费希三兄弟,长兄的女儿。费希老大是1792年革命军的老兵,战争中负伤,是拿破仑的功臣。堂姐和于洛男爵结婚后,1809年接贝特到巴黎,姐夫替她安排去专奉宫廷的刺绣工场学手艺,两年以后,她就做了金银绦带镶绣的头号女工。拿破仑是酷爱盛装华服的意大利人,金银镶绣穗子饰带,除一百三十三个州的文武官员,风气又弥漫于坊间富豪,市场相当可观,晋升为工场主管的贝特小姐眼看就有机会成家立业,不想帝国崩溃,疆域只剩八十六个,还要裁军。倘若她头脑灵活,眼光机警,加上姐夫男爵的智囊,联合资本盘下工场,转国有为民营,倒可做女老板。可惜乡下人没见识,再加上颟顸性格,活生生错过良机,继续打工的生涯。就在此时,父亲在滑铁卢丧命,二叔,也就是于洛太太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罪,三叔靠了于洛男爵的旧人脉,逃过一劫,在凡尔赛镇落脚开小粮秣行。至此,贝特已经尝尽世事沉浮人情炎凉,从大的方面说是朝代变迁权力更替,小的方面就要涉及个人的具体遭际了。
首先,是容貌,仿佛造化为追求一种强烈对比的效果,赐给她堂姐惊人的美丽,然后不惜牺牲她的自尊自爱,让她丑得吓人——“瘦削的身材,褐色的皮肤,乌黑闪亮的头发,浓浓的眉毛,像花簇一般连结在一起,胳膊粗而长,双脚厚实,细长的猴子脸上长着几颗黑痣”。倘若换个时间,以现代主义眼光看,不失为美的另一种模式,比如,高更笔下南太平洋塔希提岛上的女人。或者索性返古到文艺复兴,是坠落尘世,化身凡夫俗子的圣徒,小说中不是写:“俨然一个乔托画中的人物!”事实上,经过小市民女子玛纳弗太太的包装,她的所有缺陷都变成一种特色,小说列出一系列形容:德意志宗教改革运动时期画家克拉纳赫,早期尼德兰画派的扬·范·艾克笔下的处子,拜占庭式的童贞女。由此想见,这不是写实而接近写意,是专为突出某一种特别的性质,超脱共识的美的观念,带有抽象的形式感。法国作家很喜欢描写“丑人”,比如雨果《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可说是丑人中的翘楚,他的长相仿佛是对普遍原则的挑战,小说这么写:“公然违抗力与美皆来自和谐这一永恒法则”,而就是这个可怕的东西,作者给予了其埃及神祇的身份。贝姨也像是来自古远的时候,却不是善的德性,而是恶,密闭在潘多拉的盒子里,一经打开,不可收拾。打开它的是什么?革命。无论是神祇卡西莫多,还是魔鬼贝姨,都是人世间的异类,被赋予了特殊使命。回到贝姨的丑,似乎许多事情都是从这里出发的。没有好相貌,偏偏又有个美丽的姐姐,难免要生妒意,然后由妒生恨,成了个大恶人。民间传说里,有多少妒妇的故事,最著名的莫过于白雪公主和后母,后母将白雪公主逐出家門,又送去毒苹果,倘不是七个小矮人和王子及时赶到,势必死路一条。贝姨从小就欺负她堂姐,企图扯掉她的鼻子,这行为带着乡下人的蛮劲,到了巴黎,在堂姐的荫庇下过活,处境就变得复杂了。为生存计,她不得不把那种原始的嫉恨收敛起来,甚至要转化成感激,这样的克制无疑是让忿懑加剧。原先朴素的带有孩子气的恶意,如今酿成了怨毒。
这是关于贝姨的容貌,然后我们检阅一下贝姨的情史。即便是长得像个猴子似的贝姨,也有过青春年少,刚到巴黎的时候,她学着穿紧身褡赶时髦,小说描写她“活脱脱一个法国旧小说里惹人喜爱的褐皮肤姑娘”,又是小说!总之,贝姨是艺术中的人物。姐夫于洛男爵先后四次给她提亲:他所在机关的职员、一位少校、一个退休上尉、一个发了财的绦带商,遍及政府公务员、贵族、资产者各阶层,哪一位都可以带她走进主流社会,过上当家作主的日子。可是,贝姨骨子里是个野蛮人,为原始的情欲掌控,她有自己的所爱,就是那位波兰复国起义运动的年轻贵族,逃到法国,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是她从死神手里拯救出来,她闻见阁楼上蔓延开来的煤气味,夺门而进。那一幢楼房,似乎和罗曼·罗兰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里写到过的是同一幢。罗曼·罗兰说:“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规矩老实,不怕辛苦的小法兰西,可是在它各个不同的分子中间毫无联系。”贝姨住的也一样,“同一座楼房的房客,相互间都不知道彼此的社会地位,这是巴黎的一件常事,最能说明巴黎生活有多纷乱”。六层楼的老房子,地板咯吱咯吱响,天花板蛀坏了,流亡的克利斯朵夫和破产的世家子弟奥里维住的兴许就是当年波兰人的顶楼。很快,贝姨就会再认识一位邻居,就是玛纳弗太太,她们还将成为闺蜜,更准确的说法是结党。继续顶楼上的故事,自此,贝姨有了一个宠儿,用她的话就是“爱一爱,烦一烦”,这句话很准确,“爱”是指用情;“烦”呢,就需要用心了。这方面,贝姨是过来人,知道两手空空的无产者在巴黎生存需要什么,需要手艺。中国人的话,身有薄技,走遍天下都不怕。她把波兰人介绍到铸造金银铜器的铺子里做装饰图案绘制工,他不是美术教师吗?算得上对口。果然,只二十个月,波兰人就超过了师傅。同时,老姑娘十六年的积蓄,两千五百法郎也花个精光。但是不要紧,贝姨早留了后手,让波兰人留下了借据,如此,宠儿成了奴工。爱情是无私的,债务却是无情的,这一对男女时不时地为生产效率和挣钱的速度发生争吵,彼此说着狠话,以死相逼,紧接着是抢着牺牲,将自己无偿献给对方,激烈的程度使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情偶。惊心动魄的自杀重演之际,是最温柔缠绵的一幕,波兰贵族投进年长十五岁的恩人怀抱,终于,奴工变成了性奴。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坎特伯雷故事》里的帕瑟妇人,同样掌握熟练的织造手艺,同样有着彪悍的风格,同样的女性独立意识,尤其帕瑟妇人的讲述,老妇人要做年轻武士的妻子那一节,简直就是贝姨和波兰贵族的变身,只是结局不同。武士委身,让帕瑟妇人时光倒流,变成美女,贝姨的爱宠却被外甥女一举夺走。
巴黎是个遍地撒爱的地方,一茬割毕,一茬又起来。贝姨又有了爱的目标,于洛男爵的长兄,于洛元帅。老人曾经身任帝国禁卫军上校,拿破仑执政时期,封为伯爵,弟弟男爵经他提携,方才走进皇帝麾下。他没有结婚,把弟弟、弟媳、侄儿、侄女当作自己家人,他喜欢贝姨,不是那种情色的吸引,贝姨也很难引起这方面的欲望,也不同于对弟媳阿德丽娜的心情,那是类似父亲对女儿的疼爱,贝姨却唤起他一种同志式的友谊,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平民出身,没有受过教育,勤劳勇敢,老人临终时候对贝姨的评价体现或者说升华了这些质素,他说:“您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党人,人民的女儿。”我还有个也许牵强的联想,贝姨的老家洛林地区,有个四百年前的乡党,就是圣女贞德,她的事迹闻名天下。也许,老巴尔扎克有意或无意把贝姨当作贞德的后裔,经无数革命,成长为资产阶级,自有一种英雄气概。当于洛一家濒临破产,愁云惨雾弥漫的时候,她和堂姐于洛太太建议,不妨从旁促成她和于洛元帅的婚姻,他有一份很高的俸禄,百年之后,遗孀每月都能拿到六千法郎的赡养金,她可用来养这个家。继而她策动外甥子女:“你们还是考虑一下,让我和元帅结婚,留条后路吧。”这确实是一条后路,除此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贝姨是个行动主义者,知道时不我待,不久,她就住进元帅家中做起了管家。于洛太太说了一句:“从当管家到成为他的妻子,也就差一步了。”显然,大家都把振兴家门的希望寄托在这门奇葩的婚事上。其时,还有两个关节需要疏通,一个是于洛男爵,另一个是元帅本人,这两人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在他们身边正进行怎样的一场阳谋。贝姨早已经成竹在胸,前者是给克勒维尔与玛纳弗太太提供小公馆的钥匙,条件是“不要反对我跟你大哥的亲事!”乍一听见,于洛男爵还是吓一跳,但想到家庭的担子就此卸到大哥身上,便一口答应。对付元帅的策略也是信息交易,告诉他宝贝兄弟的荒唐事,代价是婚姻。元帅本来也是喜欢她的,都是平民出身的共和派,再加上悉心的体贴照顾,一个老人在风烛残年还期望得到什么呢?于是,贝姨担任管家十天之后,教堂就公布了结婚预告,令人扼腕的是,距离发布最后一道婚约通告的前四天,元帅辞世了。贝姨和元帅的交谊既可算作情史,同时也涉及她的财政规划,这就引出了贝姨人生中第三个要目,经济管理。
就用一种简单的罗列账单的方式,大致可以窥见这一个投奔亲戚的乡下女人如何积累起财富,要知道在巴黎这样一个消费城市里,没有钱是没办法立足的,贝姨也是过些日子才明白的。开始,生活很简单,在铺子里做活,挣来的钱开支食宿还有零星余裕,堂姐的家就像是自己的家,时不时地去蹭饭,得一些馈赠,食糖、咖啡、葡萄酒什么的。直到1835年,她在波兰人身上花尽了十六年的积蓄,才知道这笔积蓄的数字是两千五百法郎,我们的账目就从这里算起吧!
波兰人交给他的保护人第一笔收入,一千二百法郎,来自奥丹丝购买的一组雕像的工钱,同时,也是奥丹丝自付的嫁妆。
告波兰人入狱,索债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后又撤诉,因而得堂姐谢礼一万零五百法郎本金,六百法郎年息;顺便交代一下,波兰人是被于洛男爵赎出,代价是两件雕塑的定制,从古董商处的获利一是填补女儿嫁妆的不足,二是安排玛纳弗的小公馆,姜还是老的辣啊!
克勒维尔购买情报,关于于洛男爵与玛纳弗太太私通的动向,给予一笔终身年金,利息百分之五,每年得六百法郎。
在克勒维尔和玛纳弗的小公馆做管家,每月一千的开销里截流下五六千法郎充作私房钱。
元帅死后,因只有住宅使用权,她便无处栖身,克勒维尔看在她帮助拉纤的情面,给了一笔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
元帅去世,小说写道“连同谷仓和囤积的粮食全都烧个精光”,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元帅给本来要成为妻子的人遗赠一笔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要是有耐心算一算,虽然不能和若赛花之流相比,可是对于一个凭手艺吃饭的人来说,也足够保障的了。要知道,就在这时候,于洛男爵可是身无分文。不过,贝姨没能等到享受富裕的日子,她去世了,死于肺痨。这种穷人的疾病跟了她一生,仿佛宿命一般,终于爆发了。小说家给自己人物选择的死因,都是有隐喻的。
在此,我想给贝姨也物色一个配置人物,就是最后小于洛太太雇来的小厨娘,后来上到于洛男爵床上,于洛太太去世后,兩人一同离开巴黎,去到姑娘的家乡,正式结婚了。那姑娘来自诺曼底省,矮胖的身型,说话粗俗不堪,连厨子都看不上。她伺候过马车夫,在郊区小客栈当过差,“是外省每天都在向巴黎输送的那种实在不知廉耻的女孩子”,于洛男爵的最后一个情人,最终登上男爵夫人宝座的乡下丫头,也当属于元帅说的:“真正的共和党人,人民的女儿。”她的出身比贝姨更低阶,禀赋也差一筹,但托时代的福,上升速度快捷许多,所付成本也节省许多。经过启蒙的人民其实并不像革命预期的可喜,革命本身也未必达到预期的目标,鼎革时期阶级的错层却带来许多新人物,抵得过多少代太平世道的总和,是小说大可作为的时机。
2019年9月25日讲于浙江大学
2021年4月14日整理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