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间的嘈杂像章鱼的八条脚,向四面八方探伸,无孔不入。那些琐碎的、毛糙的;强悍的、细弱的;嘹亮的、低沉的;绵延不尽的、一闪而逝的声响,汇成洪流。每个人都浸淫其间,偶尔疏离,更多时候,不自觉地融入,随波浮沉,成为裹挟其间的一部分。
“吱扭”,门被推开,脚步擦着地面挪过来,一个重物被“咚”地置于窗下。对门老太太醒了。于是接下来,铁炉子与煤钩子相撞,“叮叮”声不绝于耳,“沙沙”声是煤灰掉落在砖墁的地上。老太太手上不停,嘴里也在喋喋不休。窗外曙光新鲜氤氲着凉气,大半个院子还在沉睡。她猛地咳一嗓子,像石子抛落湖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每一点波动,都敲击着我的耳鼓。
接着,“唰啦,唰啦”声传来,半盆花生放好,“哗——”,水倾倒其中,她拨动花生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如果是秋后,一起过来的,还有香草的气息。那种香草我在山上见过,天凉了,它们已经枯黄,显得细而毛糙,香气却愈发浓郁。奇怪的是,它们与花生泡在一起,竟然甘心默默退到幕后,托起了花生的香。老太太的花生卖得好,得益于她这独特的配方,也得益于她的细心与耐心。每天早上,她把花生泡上,还要一颗一颗拿起来,轻轻捏个口儿,再放入水中,这样处理一下,香味和咸味更容易浸润。一大盆花生,没有哪颗是没有被捏过的。做完这些,立刻转战到围墙边,窸窸窣窣的声响轻一下重一下持续不断地响起来。她在收拾废品。老头子脑血栓后遗症,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天不亮,就拄着拐杖出了门。身体那么不协调,是怎么捡来不少废品的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赶上老头子在家,也会拄着拐杖趔趄着过去,帮忙归拢归拢。老太太的手下加了力道,发出的声响明显带着短促的回声。她的声调也愤怒起来,一声不落一声抱怨着自己的命不好。
我冷眼旁观,常常不由自主代入到她的境况,老头子病着,大龄儿子未婚,也没见做什么营生。数日不见此人露面,即便在院子里出现,也常是一天一天猫在房间里。如此看来,一家的生活日常,全要靠她早出晚归卖杂货维持。我看到她瘦小的身体,拖拽着那辆装满货物的破旧三轮车,“嘎吱吱嘎吱吱”一步一步挪到坡上去,车似乎在长吁短叹,人是不是也在长吁短叹呢?好不容易到了坡顶,透口气,她再以脚撑地,顶着车慢慢挪到下坡处的小区门口。向下需要以脚作为车刹,控制速度,比上坡更费力气。这是她每天的必经之路,踩着日光去,顶着月光回,风雨不误,辛苦,却很少见她休息,她怎么舍得休息呢?很显然,没有收入的一天,比劳累更可怕。老头子在她的骂骂咧咧声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并不搭腔。只有拐杖敲击在地面上,笃笃地响。
老头子捡来的废品不会卖给走街串巷的“破烂王”,而是等哪天收了摊子,把废品装上车,一趟一趟推到废品收购站去。当太阳爬到远处的楼顶上,金光四射,街上的小贩们多了。那个蹬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又来了,四十左右的男人,瘦小,穿着略显邋遢的深色厚外套。他在街上收废品挺长时间了,从我住进出租屋到一年后离开,他风雪不误。“高价回收冰箱、彩电、空调、电脑、电瓶、电动车、暖气片、报纸、书本”,这个声音每天都会响起,那嘹亮的吆喝声,即便是住在最深处的房东一家,也能听得丝缕分明。与他的高声大嗓不同,每天都坐在车厢里的小娃娃总是安静着。那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瘦,很少看到他的动作,不论是躺着还是坐着,我没有听到过缘于小孩子任性的哭闹与叫喊。到我门前的时候,孩子不是已经睡着就是啃着油条、油饼或者包子。待到下午,小不点儿已经被废品挤到了靠近前座的角落,仍然是乖乖的样子。
冬天的某一天,小齐伤风咳嗽,我担心会发热,强烈主张去输液。爸爸说,看到了吧,越是纸包纸裹密不透风的孩子,越是容易遇上个苍蝇蹬腿儿,就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看人家那个收废品家的孩子,穿两层布,小脸儿冻得通红,也不影响活蹦乱跳,啥毛病没有。
那个孩子果然衣物单薄,冬日的风,硬得很,孩子在车下跑来跑去,他就像一株小小的树,在风雨雷电中锻炼了筋骨的强韧,骨脉茁壮,也便无惧风雨。我拿了小齐的几件衣服递给只会木讷道谢的收废品的人。后来看到孩子在车厢里,仍然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件旧衣服。
院子里有一户人家住的时间不长就搬走了。男娃也就四五岁,爸爸妈妈争吵的时候,他脸色平静地搬个红色塑料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的那棵柳树下,捡几颗小石子,左手抛到右手,然后再抛回来。正处于“对战”的双方,可能都没有余力照管孩子,他们像斗鸡,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男人的胳膊抬起来,眼看一巴掌要劈面而来。女人灵活地躲了过去,一把操起对方手机,隔着门狠狠甩到院子的水泥地上,“啪”,四分五裂。男人的怒吼,混雜着女人凄厉的尖叫与嚎哭,铿锵有力地闯进不同房间。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出去,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在被打扰,即便上夜班的人,在那么高分贝的入侵中,也选择了屏气敛声。争吵的缘由,是男人借了钱给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现在无论如何讨不回来。省吃俭用从孩子大人牙齿里省下的钱,就这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女人委屈,男人窝火,不吵起来才怪呢。这一家刚刚从乡村来到城市,只有男人早出晚归上班,一万块,对于他们,是不是拿走了全部积蓄?毕竟,在这个院子里租房,一个月掏一百块足够。
房东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来,仍然那么不急不躁,却有着定海神针般的沉稳,她一句话,夫妻俩同时闭上嘴,争吵停止了。“你们这当爸妈的,有啥过不去的?孩子都不管了!”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低着头比画,看看是不是还能装起来。妈妈抬腿向门外走去,搂着孩子仍然在哭。孩子不哭,全程没听到他的声音,那么小个娃娃,站起来,拿着板凳,跟在怨愤的妈妈身后,回到了屋子里。后来,常见孩子一个人在院门外玩石子。他不怎么哭,其实也不怎么笑,更不参与其他小朋友的游戏。孩子的沉默让人心疼。我掏出一颗糖,递到他手里。
一个大雪天,小齐吃饭喝凉可乐激到了胃肠。呕吐、腹泻,没多久,眼见着少了精气神儿,无精打采躺在床上,连眼皮也不爱抬。推开门,天地间像是扯破了棉花包,大朵大朵雪花铺天盖地飘飘悠悠,“刷刷”声不绝于耳。世界静寂,这样的天气,连街道上惯常听到的汽车鸣笛声,自行车铃声,也杳然无踪了。我扶起他,竟然站也站不住,只好把我的一件带帽子的厚衣服铺到床上,把他放倒,帽子兜头盖住,再严严实实裹好身子,挪到靠近床沿的位置。我半蹲下去,贴底兜起衣服和孩子,背到背上。
街上,入目一片白。城市那么大,大得渺远而空旷,触手可及的,不过是面前凹凸不平的道路,趔趄一下时,猛然用手肘靠一下围墙和树干。就算是这些,也只是徐徐展开成我小心翼翼行走时的背景。“嚓嚓嚓”,脚步声响,如同空谷回音,步子迈得迟疑,声音就显得忐忑。我背在后边的手掌用力把他的小屁股往上托一托,小家伙拍拍我的肩膀,说:“妈妈,你的头发上都白了。”是呀,雪花也落到了我的头发上,净顾着急,忘了给自己戴顶帽子。接下来,他轻轻拍掉我头发上的雪花,小手盖到了上边。
转个弯,公交车站空无一人。往常穿梭一般来去匆忙的出租车也杳然无踪。雪一心一意地下着,我却左思右想,要继续等车去妇幼医院吗,还是就近先去诊所看看?灯牌亮着,诊所有人。推门而入,满室温暖,雪花顷刻不见,化成了亮晶晶的水珠,挂在发间眉梢与衣角。急性胃肠炎,输液。握着他的手,直到一瓶液滴完。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起来。大门的门闩被“当当”推动,“咣啷”一下,开了。接着,“唰唰”声响起,房东老爷子在扫雪。小齐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妈妈,可以堆雪人吗?”他被捂成一头小熊,拎着个煤铲子,“喀嚓喀嚓”踩着残雪,迈着碎步子去门外了。他借着爷爷扫到一起的雪,堆起了一个同样胖乎乎的雪人。煤块做的眼睛,鼻子是个胡萝卜头儿,红辣椒成了个歪歪嘴。胳膊的部位各插了一根分叉柳枝。雪后的童趣,如雪般纯净。房东老爷子看着小齐玩儿,笑意漾在嘴角。他总是平和的,做事不急不慌。
一个秋雨淅沥的中午,窗纱久挂之后,浅浅的尘土气味扑到鼻端。檐外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到地上,砸一排小坑。略远些,每一个雨珠都像调皮的孩子,从柳叶的尖端跳跃着滚下来。街的另一头儿,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传到耳边。我庆幸自己听不清什么,到处混沌一片,成团成块,可以被我推到一个模糊地界。
一场秋雨一场寒,小齐睡着,被子拽到了下巴底下。他像我一样怕冷,温暖让他安稳,连个身都没翻。人家说雨天和瞌睡最配,对于小孩子来说,似乎更容易证实。不睡的时候,他缠着我讲故事。故事讲得多了,就哄着他讲个“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他立刻想到了我曾经带他去山上的果园捡落地的苹果,那是我同学家里的。于是他连蹦带跳地现身说法,阿姨家的果子特别甜,我还想去。很显然,对于他来说,捡苹果的乐趣,远远大于吃。草虫,他也知道。踢一脚,蚂蚱从草窠里飞出来。扑过去抓住,串一串,喂鸡吃,下的蛋就多。那些会“叽里叽里”叫的,是蝈蝈,比蚂蚱还绿油油。
雨过天晴,推开门,透明的干净不请自来。一只黑白花猫弓着身子悄然无声地跑过去,站在一片水洼前,低头“喵呜”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问候水洼里那个湿淋淋的自己。
待到夕阳西下,对面人家的墙壁,涂成了金红色。人声此起彼伏,纷纷抬起了头,在每一个空间奔跑。卖肉的又推着车走过来,割一块四四方方的五花肉,煮熟切薄片,蘸着酱油吃,不油不腻的香,咂咂嘴,还有余韵。味蕾呼唤着灵魂,瞬间回到烟火日常。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街上匆匆而去,隔了一段,停住,扭头,喊叫着让后边的女人跟上。再前边,有人在喊他,可他没动,仍然皱着眉头一迭声催促着女人。她气喘吁吁站定,抬起滚落着汗水的通红面孔,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兽。她瞪着眼睛望他,有一点冷冷的漠然,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却似乎有一点剑拔弩张的紧张,在空气中悄悄蔓延。
晚上,要睡了。我把小齐提过来,脫光,站在一个塑料大盆边。热水袋的喷头搭在堂屋的一道黑色线条上。拿下来,轻轻把喷头拔开,热水溢出,与盆里的凉水相撞,欢快的“哗啦啦”响,它们互相融合,微微烫手,水温刚刚好。让小泥猴子拍着水笑一会儿,水花四溅,屋地上这里深了一块儿,那里又深了一块儿。洗净,擦干,抖开单子裹住。他躺在床上,咯咯咯地踢着腿笑。水声继续响起,我站在盆里,洗去一身的尘埃。
黑色的热水袋放在房顶上,可以装几大盆水,如果站在切近的制高点俯视这片城中村,一定会看到每个灰白的房顶上,黑色的胶袋子错落有致。上水管和放水管,都从檐前穿进来。阳光给了水灼热的温度,清亮的水流拍在肌肤上,是来自太阳遥远的问候。
夜渐渐滑到深处,零落的声响像乍开的昙花,忽然打开,又迅速收起。起了风,不大,柳叶“沙沙”地低吟。遥远的天际,群星璀璨,熠熠生辉,如果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摇动,一定会发出玻璃珠子相撞般“叮叮当当”的脆响。人世的万家灯火,是星星派到凡间的精灵,张开耳朵听着有谁在说悄悄话,也听谁又在暴怒着狂吼;听着哪个人笑了,哪个人又在悲泣。月色真软呀!小齐忽然响起一个呼噜,这是我的天籁。
(齐未儿,原名李冬梅,有作品散见于《散文》《山花》《四川文学》等刊。)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