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影
正月初七的老家,阳光金灿灿的,泄下千丝万缕,轻吻着万物;和风从林木茂盛的青山徐徐拂来,致以最温柔的问候;树枝腾起的火焰舔舐着火腿金黄的皮肤。舅母的脸笑得像朵烂漫的山花,锅里红烧鸭肉翻鼓着香浓的汤汁儿,炖鸡的香味挠人喉舌。
舅母这里的年啊,过得是零零碎碎,拉拉杂杂。因为我们这些侄儿侄女休息时间不一致,所以她这里是今天这一拨人来,明天那一拨人来,她却总是热情款待,真是慈爱又不容易。我说要去给外婆上坟,拉还在读大学的小表妹一同去,说怕荒山密林找不着。表妹赶紧摆手,笑说:“饶了我吧!我都去过五次了,不想走。”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再勉强。老家山高林密路陡,典型的“看到屋,走得哭”。外婆的坟埋在对山山腰,家在这山山坳。要去上坟,得先下坡,过一条田埂,再上坡。下坡的路弯弯绕绕,拐着“之”字从樟树林、蕨草、各类荆棘丛中蜿蜒而下,因为这条路舅舅舅母捋樟叶、打柴经常走的,所以虽不宽敞,却也清晰可辨。到达谷底,十几年前那些咕咕嘟嘟的冬水梯田,因为连年的荒废,田埂相继垮塌了,竟然在靠右山地势较低的,以往就是排水缺口的一带形成了一条水流清浅的小河沟,而那些以往有着深厚淤泥的水田区域,则成了疯狂长着水草的烂泥淖。
幸而田埂虽然垮塌,但还有迹可循,以前狠狠夯筑过的泥土,還有些坚实的底子可循。小河沟在旧田埂那里收敛了性子,规规矩矩地像被系了根带子,勒细了腰身,还可一跃而过。其余则泥水交汇,走上去,轻则鞋袜泥水淋淋,重则裤脚也沦陷了进去。
爬山也是个累活儿,一来那边山体笔直陡峭,二来人迹罕至,蕨草深处一人高,荆棘纵横蓬密,无路可循。坟被掩埋在深深的丛林里,爬得气喘吁吁,大冬天也汗流浃背,不熟悉者还会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找半天也找不着。
所以小表妹不去,完全可以理解。我做好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的心理准备,收拾好心情一路轻巧地先下坡去。道路跟以往一样曲折,跟以往一样散铺着干樟叶。走到谷底,却眼前一亮,溪水虽然依然扭着杨柳腰静静流淌,但烂泥田埂却并排铺了三四根手臂粗细的树棒子,上面铺了几块废弃的木板,这样就形成了一座简易的浮桥,我们可以稳稳妥妥地到对山去。
过了山,一条粉红的“之”字形小道赫然出现在眼前。新修的路一根杂草,一片落叶也没有,路旁的蕨草和荆棘也被或砍或割,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妈说:“这是你外公弄的,刚入冬,他就来修路了。”
她说,外婆去世六年以来,外公一入冬就来修路,第一年按照选定的路线砍了树,第二年割了杂草,第三年铲平,第四、五年,用锄头挖出了这一级一级的步梯。第六年,铺了田埂上这座浮桥。看着这条路,我不禁感动又愧疚:这几年脚步匆匆,有时回老家逛一圈儿就离开,都没来得及看望外婆,有时甚至连春节也没回来过。
给外婆上完坟,我默默地用手机随着我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录下了这条整洁的山中小道。这是一个九十岁老人,我白发苍苍的外公,对亡妻的悼念,是一个九十岁老人对儿孙的关爱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