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琼英
高高挂在屋檐、树丛上的大腹圆蛛叫“网网啵丝儿”。这种啵丝儿灰褐色,大腹便便,面目狰狞,扭曲的腿上长满吓人的白色短细毛。网网啵丝儿大部分时候十分知趣,它总是躲在高高的屋角、隐蔽的后檐或树梢这些人们并不常到的地方。它不主动招惹人类,人类却不怎么愿意相安无事。春天来了,蝴蝶翩翩地在各色花丛中起舞,孩子们心痒痒起来,心一痒,手必然就跟着痒起来,“咚咚咚”跳跑进偏屋,抽出一根爸爸划好竖放在柴垛边的青篾条,箍个圆环,再用更细的青篾条牢牢绑在竹竿上,然后寻到啵丝儿网就给人家一锅端,把网都给裹走了。多裹几个啵丝儿网,就可以去网蝴蝶了,一网一个准,绝不走空。可是孩子们是多么双标的小生物呀。要是他们看见一只蜻蜓误打误撞被啵丝儿网粘住了,他们便开始“大发慈悲”了,势必要将啵丝儿网弄破,营救出蜻蜓来。所以往往啵丝儿当然是把家安得离人类越远越好,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正因为如此,如果哪天它竟然攀着一根白丝儿从屋檐或者房梁吊下来了,主妇们便觉得这一定是有什么征兆了。中午以前,看到啵丝儿吊下来,便是预示着有客人来。主妇们如果那天忙得不可开交,便会掐断啵丝儿线,让可怜的啵丝儿摔个大跟头,并说:“不要来,今天忙得很,没得时间招待你。”要是不算很忙,主妇们还是很好客的。她们总是待在家里,或在离家近的地方劳作。这样方便客人一到,就准备午餐。如果是中午以后,特别是黄昏或夜晚时分,吊下来的啵丝儿就会让人如临大敌了,因为晚上来拜访的,那多半是“梁上君子”呀。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家里吊了个啵丝儿下来,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立即拍板,把平日都散落栖息的二十多只鸡都逮起来装进了一个笼子里。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房间,爷爷便睡在挑檐下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个简陋房间里,只有一扇虚掩不能扣的竹门。爷爷把鸡笼放在他的床头,并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一晚上就没合过眼,从来都是,今晚你们放心大胆地睡。”
结果呢,第二天,连笼子带鸡一起不见了。这让爷爷成了一家人的“笑柄”,也应该是他老人家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環。要是我可怜的爷爷读过《庄子》,他就知道在《胠箧》篇里,古人早就总结过经验了,若是碰到巨盗,他们一定会“负匮、揭箧、担囊而趋”,还唯恐你给他收拾得不够牢靠。当然,偷鸡的算不得巨盗,其实也还是些小毛贼。
还有一种“啵丝儿”,准确说叫“口袋啵丝儿”。它的网密密实实,里里外外好几层,总是紧紧粘在土坯墙的小凹洞上或者木门背后,床底的木板上。木桌、柜子下面的木板上有时也会有。这种啵丝儿平时人们都不会动它们,相安无事地过着。等到孩子贪玩,把手脚弄破皮了,哭唧唧地找到驼背老奶奶时。奶奶就会急匆匆去揭啵丝儿口袋了。外层有灰尘的丢掉,里层白白的,柔软得像一片最优质的的丝绒棉样的,奶奶便会小心翼翼地给孩子们贴在那些流血的小创口上面。如果血多,就多贴几层,多换几次,如果伤小,一层足矣。很快,血就不流了,不久,伤口就结疤了,这时把啵丝儿口袋撕下来扔掉就可以了。
如果是发烧,奶奶也会去寻这种啵丝儿,端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猛地揭开口袋,大啵丝儿惊慌逃窜,一溜烟儿不见了,小啵丝儿还粘在口袋里没有爬出来。奶奶捉够七只,丢进开水碗里,加点白糖,慈爱地端给我,要我一口喝了。我迷迷蒙蒙地看着奶奶,只知道,她是疼爱我的,是值得信赖的,于是仰头,一口干了。
长大后,我知道了那种啵丝儿实际不是蜘蛛,它叫壁钱,其实是一味中药。壁钱全体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定惊止血、凉血的功效,而中医的一种用法,确实就是将它烫死在开水里冲服。至于贴“口袋”,也有依据,中医说,疮口不收,用壁茧频频敷贴。
当然我长大了,知道了一些事情,也别了一些事物,比如我可爱的啵丝儿们和尊敬的爷爷奶奶。现在我很少再见到啵丝儿,更不会有啵丝儿从天花板吊下来,给我“报个信儿”,说是不是有客或者有贼来,就连仍然在老家的年迈外公也不理会它们了。他老人家也有一部手机,谁要去看望他,提前就收到了电话。至于小毛贼,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外公家的鸡总是栖息在坝子外边的竹棚里,鸭们黄昏时一瘸一拐摇摆着回来,就歇在屋后竹林下。“现在的人,谁眼红那点东西?不用怕。”外公豪爽地挥挥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谁还寡廉鲜耻偷东西呢?风清气正的乡村,让黄昏时的网网啵丝儿也吊得寂寞了。
至于口袋啵丝儿,它就更可怜了,家家户户,火砖水泥墙,刮了泥子,刷了乳胶漆,贴上了光滑的瓷砖,又是油漆光溜溜的门,你让它找哪儿抽丝儿织它的口袋呢?
别了,我的“啵丝儿”们,诸事已了。“安时而处顺”,“观化而化及”,我还是顺应这变化吧,彼时有彼时的美好,此时有此时的安乐,这都是人生之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