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霞
那是1975年的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雪大,路滑,断了进山的路。到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过年垒旺火的炭还没有拉回来。
村庄有过年垒旺火的习俗,一代一代传下来,已经传了好多年。旺火预示着庄户人家的日子繁荣兴旺,红红火火。所以,即使日子过得再艰难,除夕的旺火也得垒起来。
炭窑在小南沟,距离村庄有五里地。没有炭,垒不了旺火,大家伙眼巴巴瞅着队长,等着他拿主意。
队长早有想法,大手一挥说:“咱有车、有马,不就是被雪挡了道吗,咱扒一条道出来,把炭拉回来!”
于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铲的铲,推的推。三天后,一条通往小南沟的路被清理出来。
腊月二十六这天,队里的三辆马车赶进了小南沟。
第二天下午,三车黑压压的旺火炭被拉进了村里。马车从村头到村尾转了一圈,把旺火炭卸进各家各户的院子里。
转眼就到了除夕,家家户户扫院子、挂灯笼、贴对联。吃过晌午饭,就该垒旺火了。
父亲是村里垒旺火的高手。他不仅给自家垒,左邻右舍的旺火也被他包了。父亲垒出来的旺火,窝头一般,好看又结实,燃成灰烬都不会垮塌。
可今年,父亲不想给邻居三林家垒旺火了。原因是,开春时,因为地垄的事,父亲和三林吵了一架。
虽说两个人没动手,但父亲再见三林,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垒完自家的旺火,父亲就去了前院的二毛家垒旺火。忙乎完了,他又去后院的常在家垒旺火。
父亲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张罗我们一家人的年夜饭。母亲问父亲:“三林家的旺火,也给垒了?”
父亲没好气地说:“他家的旺火,凭啥我给垒?”
“往年不都是你给垒的吗?”
父亲操起旱烟袋,点一锅,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父亲吐口浓烟,说:“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不一样了。”
母亲说:“不就是因为地垄的事拌了几句嘴吗,有啥大不了的?你长三林两岁,你是哥,当哥的得有个高姿态,不能跟兄弟计较。去吧,去吧,刚才三林媳妇还隔着墙头喊过你呢。”
“真喊过?”
“真喊过。”
父亲听了,没吭声,在屋里转了两圈,把烟袋锅提在手里,背着手,低着头走进隔壁三林家。
此时,三林和媳妇正弯腰撅腚地垒旺火呢,半天也没垒上几块炭。看见父亲进来,三林媳妇像看到救星似的说:“哥,我们家的旺火,没你垒不起来啊。”
三林也在一旁接话说:“是是是,就等哥给垒呢。”
父亲也不含糊,脱掉外衣,抄起劈斧,叮叮咣咣地挥斧劈炭,劈好炭便开始垒旺火。没一顿饭工夫,三林家的旺火就垒好了。忙完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旺气通天”的红纸条儿,压在旺火的顶端。那旺火,左瞧右看,垒得实在是好看。
三林搓着手,嘿嘿地傻笑。
三林媳妇说:“哥垒旺火的手艺,村里挑不出第二个来。”
三林要拉父亲进屋喝几杯。父亲说:“今天可不敢贪杯,晚上还要点旺火呢。兄弟有好酒,留着咱正月里喝。”
三林和媳妇笑哈哈地把父亲送出了门。夕阳蹲在西山顶上,村庄上空已飘起袅袅炊烟。
母亲把年夜饭摆上炕桌,有炒粉条,有炖豆腐,还有一大盆萝卜馅的饺子。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我们一家人,吃出了满头的汗。
天色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院门口的灯笼亮了起来。父亲拿一把高粱秸秆,从灶膛里引出火,小心地走出屋,率先点燃了院里的旺火。
紧接着,左边的三林家、前院的二毛家,也开始点旺火了。一家看一家,很快,村庄里的旺火都点起来了。
紅红的炭火忽闪忽闪,此刻,整个村庄仿佛有一盏盏耀眼的红灯笼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