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纾
(1.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2.中国科学院大学心理学系, 北京 101408)
提及由左宗棠、沈葆桢在福州马尾创办的福建船政,人们很容易受其“引领时代”的晕轮效应影响。在西风东渐的时代,福建船政开展了建船厂、造兵舰、制飞机、办学堂、引人才、兴海军等一系列富国强兵活动,培养出诸如严复、萨镇冰、詹天佑、邓世昌等一大批军事、科技、思想、外交人才,创造了第一艘钢甲军舰、第一支新式舰队、第一所海军军官学校、第一个航空工厂等中国历史上的诸多“第一”,这些成就在“万马齐喑”的晚清很自然地罩上了“引领时代”的光环。这个硬实力光环过于耀眼,以至现在人们几乎忘记了福建船政还有个独特的亮点:这些中国历史上的诸多“第一”是各民族团结奋斗的结晶。
我们通常用“民族的”来对应“世界的”。但是,当讲到我国的大国制造、讲到我国的“民族工业”时,我们并没有特指少数民族的意思。或许因为英文“nationality”不能准确表达中文的各少数“民族”,所以“中央民族大学”的英文干脆采用了汉语拼音的用法: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福建船政无疑是我国民族工业的骄傲,为民族工业发展创造了多项第一。其实她还有一傲视群雄(如李鸿章创办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等其他民族工业)的过人之处:其成就明显是各民族团结奋斗的结果、是民族团结一家亲的见证。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最高境界莫过于结亲。没有什么指标能比异族通婚更真实地彰显56个民族“成为一家人”的共同体意识。族际之间的通婚融合既是族群关系融洽和谐所带来的结果,又能反过来增进各族之间的相互交往,成为联系各族群众的血亲纽带。(1)林超:《族际通婚与身份融合》,《民族论坛》2013年第6期。Gordon在其著作AssimilationinAmericanLife中, 提出了研究和测量民族融合的7个方面(或7个变量):(1)文化或行为的同化;(2)社会结构的相互渗入或融合;(3)族群间通婚;(4)族群意识或身份认同的融合;(5)意识中族群偏见的消除;(6)族群间经济、就业、教育等领域歧视行为的消除;(7)公共事务的融合,其中族际通婚(intermarriage)被视为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他认为唯有当其他 6 个方面的民族关系都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时,大规模的族际通婚才有可能出现。“通婚是(民族间)社会组织方面融合的不可避免的伴生物。”(2)Gordon M.,Assimilation in American Lif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4,pp.70-82.
因此,本文采用“表里明暗”的交融构架,以被一般历史叙事所忽略的“一家亲的多民族性”为表,在明线里叙述、分析发生在福州的跨民族之间的携手、结亲、婚配现象,而在暗线里则重点突出船政文化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共同奋斗”之内在,并在研究展望部分对形成“多民族性”现象的原因及其影响进行梳理和讨论。整体思路和结构参见图1。
图1 船政文化“一家亲的多民族性”维度的冰山(iceberg)示意图(郑磊、许明星作图)
在福州长乐的闽江南岸,坐落着福建省唯一的满族聚居村——琴江满族村。它有着280余年的历史,是我国唯一保留比较完整的清代八旗水师旗营、我国唯一一个参加过近代东南海疆所有重大海战的村庄、世界上现存唯一一个兵民合一的古代营盘。(3)张小菁:《“满城”琴江的前世今生》,《政协天地》2015年第10期。
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建立在先(公元1728年),是旧式水师;福建船政水师建立在后,是近代化的海军。福建船政制造出一艘艘兵商轮船,组建起中国近代第一支舰队,其中有琴江村少数民族(满族族群)的集体功劳。
这是因为,在向现代海军转型过程中,琴江水师旗营后代许多子弟投身福建船政学堂、融入现代海军,从中走出了一位海军中将(舰队司令)、两位海军少将、六位海军舰长等等。(4)张熙、林茂玉:《图说琴江新志》,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第80页。其中以贾、黄、许三家为最。
琴江贾家被中央电视台誉为“已知中国传承最久远的海军世家”。晚清以降,贾氏门中多人投身福建船政学堂,著名海军教育家贾凝禧(1860—1912)于1885年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后在英国格林尼茨海军学院留学期间,专习测绘海图、巡海练船兼驾驶铁甲兵船。曾代表清廷赴美签订《国际航海协定》,并随李鸿章赴日、德等国充当翻译,随船政官员沈翊清、沈觐平考察日本军事并充当翻译。(5)潘健:《“以强敌为师资”——1899年福建船政人的日本考察与留学》,《学术评论》2018年第1期。后赐封“奉政大夫”。贾府海军之脉络延伸至十二代之远,民国时期仍有26人服务国家海军事业。
琴江黄家素以黄恩浩(字玉波,三品衔知府奉旨以道员交军机处存记,诰授通议大夫)、黄恩录(字彝卿,协领衔佐领,1884年中法甲申马江海战任统领,率水师旗营右翼驻守长门炮台,后赏戴花翎)、黄恩深(字锡庶,因参加中法马江海战功,由骁骑校升任佐领)三兄弟为荣。黄家人后融入现代海军的有黄廷枢(1908—1995,1930年毕业于福州海军学校,后公派留学英国和德国,我国海商法学科创立与发展的奠基人)等人。黄家是连续八代的海军世家,出过四代三江口水师旗营的统制/统领。
琴江许氏一门延续了八代的海军,出了多位将军,并有多人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该家族中最有名的当数曾任国民政府舰队司令的许建廷。许建廷(1887—1960),字衡曾,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第十六届驾驶班。1905年赴英国留学,1911年初任“联鲸”炮舰管带,补授海军协参领。辛亥革命后率舰北伐,曾任海军第二舰队司令。其胞弟许建镳,毕业于江南水师学堂,曾任国民政府总统府海军少将副官。
琴江水师旗营后代许多子弟不仅争先进入现代海军,而且勇敢挑战并打破了“满汉不通婚”的传统祖制。
清代统治者长期对满、汉、蒙等民族实行旗、民二元分治政策。(6)邱唐:《旗民不婚?——清代族群通婚的法律规范、实践与意识》,《清华法学》2016年第1期。严格说,旗民不结亲,是满族的旗制、祖制或祖训,后来渐渐成了全族人的定规,而并非大清律的一条。尽管没有律令方面的严格规定,但满族人几百年来基本遵守这条定规。这种定规一直延续到清政府于1902年2月1日下令废除满汉不许通婚的禁令,“所有满汉官民人等,著准其彼此结婚,毋庸拘泥”(7)朱寿朋:《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8年,第985页。。如基于“朱卷履历”的研究表明:仅少数驻防旗人,通过官职升转、军事调动等途径,实现了跨地域通婚;至于旗民间的通婚,履历中也保存了若干旗人娶民女、旗女外嫁民人的个案。(8)潘洪钢、贾石:《清代驻防旗人的婚姻圈——以朱卷履历为中心》,《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尽管“满汉不通婚”是祖制,因为办近代海军,沈葆桢家族仍然“光明正大”地与琴江海军世家进行了联姻。(9)沈丹昆:《沈葆桢家族的联姻》,《海峡时报》2012年7月5日,第3版。据2019年版沈家第四部家谱《闽侯沈氏翊清公支下家谱》记载,沈葆桢曾孙沈觐恩,配琴江黄曾益女儿黄佩蘅(满族人,1892—1972)。沈觐恩与黄佩蘅的长女沈师箴(孟规,1911—1947)适螺洲陈经(叔常,1910—1976);沈觐恩与黄佩蘅的三女沈师润(1917—1989)又嫁给了黄佩蘅的侄子黄世承(满族人,1908—1994,福建学院法律系毕业,任中茶福建分公司秘书科长)。(10)《闽侯沈氏翊清公支下家谱》,2019年。如此,旗人娶民女、旗女外嫁民人的事都发生在了海军世家:沈家和黄家。
内蒙古在2009年评出的古今蒙古族十大杰出科学家中,在福州学习、工作的占了二位:海军女科学家萨本茂(1924— )和飞机设计制造家巴玉藻(1892—1929)。
福建船政一项与航母“福建舰”相关的“第一”是创建了中国第一个飞机制造厂——海军飞机工程处。1918年1月,船政局正式成立马尾海军飞机工程处,这标志着中国拥有了第一家近代化飞机制造工厂,而首任海军飞机工程处主任则是巴玉藻。巴玉藻字蕴华,又字问华,蒙古族人,原姓克什克腾氏,为驻京口蒙古左翼镶红旗六甲喇人氏。巴玉藻生于镇江,他13岁考入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学堂第一任总办为沈葆桢四子沈瑜庆),1909年被选派赴英留学,学习制造船炮技术,1915年转赴美国留学,考入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工程系,1916年毕业获硕士学位,随即被美国通用飞机厂聘为第一任总工程师。1917年,巴玉藻辞职归国。1919年,他和同伴们设计制造出我国第一架飞机,命名为“甲型一号”。巴玉藻一生为我国设计制造了六种型号共14架飞机。飞机性能相当先进,有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当时欧美国家设计生产的飞机。他创建了海军飞潜学校飞机制造专业班,为我国培养了第一批高级航空专业人才。
在马尾海军飞机工程处,王助(波音的第一位总工程师)是比肩巴玉藻的造飞机大功臣。他与巴玉藻共同设计制造了世界上第一个浮坞(供水上飞机用的浮站)。经沈觐宜之女沈苏回忆,巴玉藻与王助当年都住在马尾船政局10号洋楼,他们既是同事,又是挚友。(11)《雁门萨氏族谱》,2007年,第465页。1926年前后,经马尾海军同仁撮合,王助娶了萨镇冰的侄孙女萨闺琛(春花)为妻(图2)。或许是名字中带“助”的缘故,王助乐于助人,他一生中有两次无私地帮助他人是国人不应该遗忘的:一次是在巴玉藻病逝后,王助义不容辞地帮助巴夫人(蒙古族,汉名白绍宽)带大了巴家的孩子,并过继了巴玉藻三子钟英为子,更名王钟英。这王、萨、巴一家三族堪称“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典范。(12)李纾:《福建船政中的民族团结进步佳话》,《中国民族报》2022年9月13日,第6版。另一次是帮助钱学森打开了其通向“中国航天之父”之门。钱学森在上海交通大学铁路工程专业毕业后,参加清华大学庚款留美考试,打算转行学习航空。此时王助兼任清华公费生航空机架组主考官,负责出题和阅卷,还担任钱学森出国前的指导老师。王助通过私人关系,向自己导师、麻省理工航空工程系主任汉萨克教授推荐了钱学森。1936年9月,钱学森完成硕士论文后,未能进入飞机制造厂实习,也无法获得飞机设计的实践经验。在此背景下,王助写信建议他转往加州理工学院航空与数学系研究航空理论,还专门向加州理工学院的力学大师冯·卡门推荐并获其同意。此后,在钱学森公费留学期满后数次延长在美学习时间问题上,钱学森请冯·卡门出面协商,王助也与冯·卡门进行书信讨论。王助一直把钱学森作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13)张现民:《冯·卡门就希望钱学森继续留美研究与王助来往书信》,《钱学森研究》2017年第1期。
图2 王助与夫人萨闺琛女士
福建船政另一项“第一”是马尾海军制造研究社及社刊的问世。海军制造研究社是中国最早的全国性学术研究团体之一,其社员是一些船厂、工厂和海军机构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科技界的专家、学者,该社还公开出版和发行《制造》(季刊)。研究社和《制造》对于中国早期的舰艇、飞机制造及其他工业和科技的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影响极大(见图3)。研究社关于科技对国家强盛重要性的认识及其提倡的科研指导思想和方法至今仍有现实意义。(14)沈园、沈蕾、李纾:《中国近代海军之父沈葆桢世家与江南造船厂》,《福州晚报》2022 年6 月21 日,第7 版。研究社成立时选出两位编辑委员:沈觐宜(来秋)、巴玉藻(问华),少数民族编委占了一半。
图3 海军制造研究社社刊《制造》创刊号
若将“各民族共同奋斗”作为《制造》的衡量指标,目前国内造船的顶刊(如《中国造船》)和造飞机的顶刊(如《飞机设计》)的少数民族编委占比,难以望其项背。换言之,《制造》少数民族编委的比例之高,是国内任何科技期刊至今都无法逾越的。
更令人敬佩的是,巴玉藻为福建船政事业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心力。据沈葆桢曾孙、海军造船少监、福州船政局制机主任沈觐宜(来秋)回忆:巴玉藻是蒙古八旗的后人,他身是天潢贵胄,眼见辛亥年残酷杀戮,能以宽宏沉默的态度处之,同辈叹为不可及。当时镇江的旗人受创甚剧。问华的族人当然不免,他内心纵然十分悲伤,可是却不露声色,就是对至好的朋友,十几年间也绝口不提及一字。(15)沈来秋:《追怀亡友巴问华》,《航空史研究》1995年第4期。有一次,我和他谈及福州八旗的生计(16)福州俗语:旗下囝漏刀;连江鸡筑侅。,他告诉我一般旗人的性格和镇江驻防的种种情形。我们互相了解,毫无种族的成见,预备袒着胸膛走向人生的大道去。所以言谈之间没有纤微的芥蒂。(17)沈来秋:《纪念巴君蕴华号》,《制造》1930年第2期。
巴玉藻的经历说明,在福建船政,民族问题没有被人为刻意借题发挥的土壤,也没有影响到正常的组织运行。
福建船政培养出了最杰出的海军世家——雁门萨氏。萨氏始于色目,受姓于雁门。入闽雁门萨氏的先祖为辅佐元世祖经略吐蕃有功的色目人,称作“答失蛮氏”。元代中期赐姓萨,后为蒙古族同化,明后更“从汉俗,弗称氏”。
福州萨氏之所以被誉为海军世家,其原型(protype)人物是萨镇冰(参见图4)。萨镇冰在母亲去世后寄养在族叔萨觉民家,萨觉民住黄巷,乃名医,与时主福建船政的沈葆桢交好。1869年,经萨觉民推荐,萨镇冰考入福建船政学堂二期,学习天文、驾驶,毕业时名列第一。作为中国近代著名的海军将领,萨镇冰先后担任过清朝的海军统制(总司令)、民国海军总长等重要军职,还曾代理过国务总理,汉化的萨氏还将福建沿海禁忌女人上船的旧习“化”为无形。
图4 萨氏代表性人物萨镇冰(图片来源:《雁门萨氏族谱》,2007年,第495页)
福州雁门萨氏与福州汉族联姻通婚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如:与近代海军之父沈葆桢家族联姻的有:萨承钰幺女萨嘉璵(1904—1986)适沈葆桢曾孙沈觐笏(1900—1927)。觐笏字竹勿,毕业于马尾海军学校,历任各舰轮机副、海军大电台军官、航空署技士等职(图5)。(18)沈蕾:《我的祖母萨嘉玙——烙印》,http://www.fjsyhzh.com/zh/rwcc/8318.html。
图5 测绘中国首份海防图《南北洋炮台图说》的萨承钰之外曾孙女沈蕾藏书
与海军中将陈季良家族联姻的有:萨承钰三子萨嘉徵(1900—1953)配指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最惨烈的海空战——江阴海空战”的民国海军中将陈季良的堂妹陈世贞。
与近代中国最早的职业外交家罗丰禄(19)罗丰禄(字稷臣,1850—1903),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北洋海军创建人之一(起草《北洋海军章程》)。家族联姻的有:萨承钰孙女萨兆珂(1899—1991)适桥梁专家罗孝斌(1902—1987,协助茅以升建钱塘江大桥;设计建造上海国际大厦);萨兆珂姑母萨多潯(1872—1960)适罗忠铭(1863—1911),生子罗孝登(福州大学首任土建系主任);萨本炘(1897—1966,武昌造船厂总工程师)配罗仲连(1900—1978)。萨福乾(君乾,1870—1915)配罗忠如(1870—1917),生子萨本俊(1895—1938,中山舰舰长萨师俊);萨本新(1892—1941)配罗伯荪(1894—1917)、罗伯申(1898—1995)姐妹。故,萨家和罗家有六重姻亲(生卒年补自《豫章福州罗氏族谱》)。(20)《豫章福州罗氏族谱》(Pedigree of “Luo” Clan of Fuzhou Yuzhang),1998年。
以上所述发生在福建船政中的民族团结典范,应无悖于其创办人——沈葆桢的民族政策理念,特别是其有关族际通婚的政策理念。
在沈葆桢一生从政生涯中,遇到最棘手的民族问题当是台湾牡丹社事件。(21)庞百腾:《沈葆桢评传》,陈俱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52页。
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有两艘琉球贡船遇风漂至台湾,其中54人被高士佛、牡丹两社居民杀害,另12人逃脱得救,被清政府由福州转送回国。
1874年2月6日,明治政府通过了由大久保利通和大隈重信联手拟定的《台湾番地征伐要略》。1874年4月4日,日本正式设立侵台机构——台湾都督府,并组成征台军。5月10日,日陆军中将西乡从道率3 600多人在台湾南部登陆,占台南琅硚、牡丹等地。
清代官方档案文献中,称台湾少数民族为“番民”。“番民”有“熟番”“生番”之分。在平原地带居住受汉族文化影响较深的少数民族被称之为“熟番”;分散居住在高山的少数民族则被称“生番”。番民的生活区域称为“番地”。在1874年日本侵台事件的交涉中,日本提出“番地无主”论。日本出兵的借口是,台湾“生番”既非大清国民,那他们的居住地就不是大清国土,所以此次侵略行动,是对“无主之地”和“无主之民”的讨伐,清政府不得干涉。
1874年5月11日,清照会日方诘责,并于14日下令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为钦差大臣,率领轮船兵弁驰往台湾,并授予他处理日本侵台事件的军事外交大权。这份由沈葆桢亲自起草的照会称:“照得‘生番’地隶中国,二百余年。观其人顽蠢无知,究系天生赤子”,“欲其渐仁摩义,默化潜移,由‘生番’而成‘熟番’”,“至于杀人者死,律有明条,虽‘生番’亦岂能轻纵。然此乃中国分内应为之事,不当转烦他国劳师糜饷而来”。
沈葆桢通过对“番地无主”论的否定,“番地”属于中国版图、“番民”为大清子民在近代主权国家的意义上得到确认。上海《申报》曾发表时评,论及这篇照会说:“理直气壮,言言中肯,中国之直,日本之曲,一览而愈昭矣!”
沈葆桢叙事框架的结果:(1)倭兵尽数退出台湾;(2)《台湾番地征伐要略》宣告破产;(3)沈葆桢推行实施其“开山抚番”政策,标志着清代台湾大开发时代真正开始。
据《沈文肃公家书考》,沈葆桢指出:“人第知今日开山之为抚番,固不知今日抚番之实为海防也。人第知预筹防海之关系台湾之安危,而不知预筹防海之关系南、北洋全局也。”(22)沈吕宁、沈丹昆:《沈文肃公家书考》,沈祖湜审校,福建省音像出版社,2008年,第104页。
沈葆桢敢为人先地主张与“番女”通婚,名义上是为抚“番”,实为着眼全局而提出了一个解决汉族与台湾少数民族矛盾的上上策。
以同治十三年(1874)为界标,清代统治阶级对台湾少数民族的政策,前后期判然有别。前期,清政府热衷于推行民族隔离政策,在汉与少数民族之间高筑壁垒;后期,转取“开山抚番”政策,俾民番联络一体,畛域悉除。(23)林冈:《论清政府对台湾土著族的隔离政策》,《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86年第6期。
事实上,沈葆桢后裔亦自觉地践行着沈葆桢“族际通婚”的政策主张,除了本文所载的与满族人、蒙化色目人的姻娅关系之外,从沈氏族谱中还能查到其后裔身体力行地与回族等其他少数民族通婚的成例。
更感人的族际通婚是:福建船政还有后裔成为藏族的“上门女婿”。据以身殉国的刘步蟾的外孙女黄以雍回忆,1937年黄展云(字鲁贻(24)1944年,为纪念辛亥革命先驱黄展云(字鲁贻),由江秀青等人创设鲁贻图书馆(现位于仓山区麦园路13号)。,刘步蟾女婿,福州辛亥光复后,出任福建都督府教育部长)让三子黄以敏徒步到西康藏汉杂居区办教育,成为当地办学第一人,黄以敏在藏区办学40多年,娶了藏民的女儿,办了10多所初级小学。黄家三代人先后独立或参与创办了100多所学校,是福州办学最多的家庭。(25)刘琳、杨勇:《“戍台将士后人在哪里?”追踪刘步蟾后人现身》,https://news.fznews.com.cn/kjww/2014-3-23/2014323UOBZODT6LL23348.shtml。
在历史文献的语境中,“和亲”总体上是有利于国家、民族的褒义词。宏观上,族际通婚不仅有利于人口素质和文化水平的提高,而且也有利于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有利于民族地区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26)杜娟:《试论“族际通婚”与“民族交融”》,《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2019年第1期。但鲜有学人在微观上将族际通婚的后代(结晶)质量作为评判国策“和亲”是好是坏的指标。
有些国内研究证据表明:异族通婚人口比例越大,大学以上学历人口越多;异族通婚人口比例越大,研究生学历人口也越多。(27)杜娟:《试论“族际通婚”与“民族交融”》,《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2019年第1期。本研究没有开展定量的研究,只尝试报告对某些典型案例分析的结果。
1.林森(国民政府主席)的案例
林森(1867—1943),原名林天波,字长仁,号子超,自号青芝老人。福建省闽侯县祥谦镇凤港村人。1931—1943年间担任国家元首。(28)林榕平、李纾:《林森碑文与陶江林氏族谱轶事》,《闽都文化》2022年第3期。林森在1931年版《尚干林氏族谱》中在道举名下词条为:长仁 道炳长子嗣/名森号子超现任国民政府主席藏骨塔在闽侯琯江百洞山(29)《尚干林氏族谱》,1931年。;在2013年版《林氏凤港族谱》中在道举名下词条为:长仁 名森号子超/道炳长子嗣/国民政府主席12年。(30)《林氏凤港族谱》,2013年。
据琴江满族村原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后裔贾展云介绍,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母亲张连盛是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原闽县江左里,现划归长乐区航城)张家旗人(图6),林森的表弟即是张曾存(1880—1947,又名增存,字修初,福建船政后学堂第16届驾驶专业毕业,海军上校,曾任“海圻”号驾驶大副、航海长、“海琛”号副舰长、“水翔”号舰长)。为找到林家族谱都不曾记载的女性成员证据,几经寻访,在闽侯县尚干镇双龙村一带终于找到林森为嗣父道举公、生父道炳公、生母张氏恭人,原配夫人郑氏宜人建造的合葬墓(图7)。
图6 林森生母张连盛位于琴江满族村马家巷7号的故居,窗户贴的“福”字为满汉双语(2022年8月7日摄)
图7 林森为嗣父林道举、生父林道炳、生母张氏,原配夫人郑氏建造合葬墓的墓碑(2022年9月13日林榕平摄于双龙村林森墓山)
当历史学家仍然在纠结清乾隆帝弘历的生母是汉人还是满人之时,拟可断定的是:作为推翻满清政府的早期同盟会会员,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确是汉满通婚的结晶。
2.沈觐恩(汉)与黄佩蘅(满)结晶的案例
沈祖馨(沈觐恩与黄佩蘅次子)(1916—1997),台湾石化工业先驱,曾任台湾化学学会理事长和管理学会理事长。他还曾任厦门大学台湾校友会会长。话说中国最早的石油工业诞生于台湾苗栗县出磺坑(31)中国最早的油井出自台湾。1874年,清廷命钦差大臣沈葆桢到台湾巡视,得知苗栗县出磺坑产石油,提出将油矿实行官办。1878年,在苗栗出磺坑距后垄约3英里的猫里地方,开始钻凿第一口油井,当钻凿至120米时,产出原油,这口油井是中国第一口用近代动力钻机钻凿成功的油井。。福建船政人——沈葆桢、丁日昌、吴赞诚、叶文澜等,都为其诞生和发展作出过一定的贡献。如此,沈祖馨应是冥冥之中,继承先祖沈葆桢未竟的石化事业并将其发扬光大的那一个出色的子孙。
沈祖湜(沈觐恩与黄佩蘅四子)(1925—2015),于台湾交通银行副总经理任内退休,以书法知名,擅褚体,精妙入神,20世纪60年代新台币上之“中华民国”四字及币值均为沈祖湜手书。另,沈祖湜与陈珮琰之子沈吕巡(1949— )曾任台湾前“外交部次长”;沈祖湜与陈珮琰之女沈冬(1956— )曾任台湾音乐学研究所所长、台湾大学艺文中心主任。
陈俱[沈觐恩与黄佩蘅长女沈师箴(孟规)与陈经(叔常)长子](1928— )翻译家、篆刻家(见图8),ShenPao-chenandChina'sModernizationintheNineteenthCentury一书的译者。(32)Pong D.,Shen Pao-chen and China's Moderniza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26.
图8 陈俱治印二方。左:“沈冬”;右:“沈祖湜”。(转引自陈俱:《陈叔常印存》,上海辞书出版社,2018年,第88-97页)
3.萨本茂的案例
据2007年版《雁门萨氏族谱》记载,萨本茂为萨君雄(1892—1962)与赵璟如(生卒年不详)次女。2009年她被评为《古今蒙古族十大杰出科学家》。《细数蒙古族十大杰出科学家》如是介绍她:
萨本茂(1924— )应用化学家。生于福建省福州市,海军世家,元代著名汉辞学家萨都剌第十八代孙(33)据《雁门萨氏族谱》,萨本茂是萨氏入闽始祖萨仲礼第18世孙女,萨仲礼是萨都剌侄儿。。毕业于福州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化学系。从事舰船应用化学研究,完成了67项重大科研成果和技术革新,其中2项填补我国空白;“乙炔清净剂”、“快速涂镀铟溶液”、舰船尾轴“防腐涂料”等 3项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特别是“舰船尾轴包玻璃钢”技术创造出世界先进水平。她为我国的海军装备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被誉为“科技尖兵、巾帼一杰”“居里夫人”式的人物。(34)通拉嘎:《细数蒙古族十大杰出科学家》, 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4172486051/。
据笔者观察,萨本茂的案例只是“萨氏族际通婚的后代”群星璀璨中的其中一颗星。据2007年版《雁门萨氏族谱》记载,族人中出过科学院院士、厦门大学校长、图书馆学专家、法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航天专家、医学专家、历史学家、画家、抗日英烈等等。
以上林森、沈祖馨、萨本茂等案例均提供了支持性证据:族际通婚的结晶(后代)会是很优秀的人才。然而,婚姻并不等于爱情。恩格斯有句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异族通婚并不等于能产生爱情。在通婚已实属不易的情况下,我们接下来审视福建船政文化中的异族通婚会是有爱情的婚姻吗?或者说,在这种文化中能否观察到所谓“不分民族、不分信仰、不分文化、不分地位、不分贫富、不分贵贱”的真正爱情?
一个有关异族联姻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殁于武汉保卫战的中山舰舰长——萨师俊身上。萨师俊在原配夫人去世后长年未续弦。在一次与朋友相聚饮酒时,认识了不幸被卖入妓院的林碧珠。林碧珠的不幸身世引起了萨师俊的同情,在目睹林碧珠对萨师俊一往情深后,海军同事们便极力促成了这一对有情人的婚姻。为跨越萨师俊手头拮据、林碧珠门不当户不对这两大沟壑,海军同事们集资为林碧珠赎身;海军宿将陈兆锵,这位对造船、造飞机都作出巨大贡献的首任上海江南造船所所长及福州船政局局长亲自出马,将林碧珠收为干女儿,并让她出嫁前住进陈家法海寺的宅院。(35)《雁门萨氏族谱》,2007年。另,据萨师俊长嫂罗伯申的家人所述,萨师俊的好友、有“中国海军航母之父”之称的海军司令陈绍宽也慨然出面,认林碧珠为义妹。
林碧珠又叫蒋秀英,之所以改姓蒋,估计是婚后随萨师俊已故的原配蒋振坤的姓,冀与青楼生活做个彻底了断。
当萨师俊在武汉会战中与“中山舰”一道壮烈殉国的消息传到福州,蒋秀英悲痛欲绝,昏厥在院中水井边(见图9)。抗战胜利后,蒋秀英乘船前往上海处理萨师俊遗物,触上了日军布下的水雷而沉船。一个为国捐躯,一个为情殒命,大江茫茫去不还……
图9 蒋秀英当年昏厥院中的水井边(沈蕾摄于2022年9月)
为什么马尾船政文化会形成这么一个多民族性的维度?这当是一个非常有挑战的问题。
容易被学者考虑到的领域一般性(domain general)的归因大约有:(1)近现代历史演进;(2)福州地域文化特点,如海纳百川的城市精神,如近亲通婚的习俗等;(3)家族通婚与社会文化资源共享等。
其中,前两个领域一般性的归因若起作用的话,多民族性维度在福建的其他组织文化中也应该被观察到。遗憾的是,在诸如福州近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民族资本企业集团(“电光刘”企业集团(36)吴旭东:《福州“电光刘”企业集团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福建师范大学,2015年。)的组织文化中,尚未报告过类似的“多民族性”现象,尽管其创办人是福州近代民族工业的先驱,亦是林则徐女婿的后裔(林则徐女婿刘齐衔之孙刘崇伟、刘崇伦兄弟等)。
家族通婚与社会文化资源共享或是“显见”的归因。但这类归因似乎更适用于同族间“强强”联手的通婚案例,对“异族通婚”的案例少了几分说服力。
有两个领域特异性(domain specific)归因或许更具有增值性(incremental)的贡献,更值得探讨。
1.船政是为“御外”应运而生的新生事物,树立外敌可增进合作。心理学经典的罗伯斯山洞实验(Robbers Cave experiment)提炼了一个简单有效的促进合作的方法:当组内成员遇到外部威胁时,成员之间会从竞争转变为合作。同理,福建船政就是在抵御外敌的历史大背景下而诞生的新生事物,各民族都没有“建船厂、造兵舰、制飞机、办学堂、引人才、兴海军”等经历、经验,在遭受外敌的威胁时,组织内成员做好“三交”(交往、交流、交融)、团结一致枪口对外,应该是更合理的归因。
2.组织文化的设计者、实践者沈葆桢首提“与番女通婚”。创建福建船政的左宗棠与沈葆桢二公均亲自处理了少数民族与汉族的矛盾。但两人处理民族问题的思路不同。左宗棠出疆平定陕甘回乱的手段阳刚;沈葆桢赴台抗倭的手段柔中带刚。沈葆桢敢为人先地主张与“番女”通婚,表面是为抚“番”,实为着眼全局而提出了一个解决汉族与台湾少数民族矛盾冲突的上上策。在中国“和亲”历史悠久,汉朝的汉匈和亲,唐朝的文成公主入藏,都促进了民族融合团结。与“番女”通婚不同于历朝历代“和亲”之处在于:和亲有弱势民族“被动”与强势民族通婚以换取和平的难言之隐,而与“番女”通婚则“主动”地反其道而行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多民族的船政文化对地方社会心态的形成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闽人有何与众不同的社会心态或特质?这也是早期留洋闽籍学者非常关心的问题。留学东洋的福建协和大学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长陈遵统(字易园)曾从史学的视角撰文《由历史上观察福建人的性质》而审视之,认定福建人好的性质为:(1)刻苦忍耐,(2)仁厚和平,(3)聪明好学;不好的性质为:(1)狡猾取巧,(2)胆子太小。(37)陈易园:《由历史上观察福建人的性质》,《福建文化》1932年第1期。留学西洋的我国第一位经济学博士沈觐宜(来秋)曾以“福建人到底有否统治福建的能力”之问审视这个问题,认为“福州人病在文弱,闽南人病在桀骜”。(38)沈来秋教授遗著收集编辑组:《沈来秋文集》,2002年。
我认为,践行“三交”会在几个方面影响到闽人社会心态的形成。
首先,如何看待“三交”这事件本身是一个方面。对大部分福州人来说,“三交”是未曾经历过的新生事物,是一个不确定事件。将交往、交流的不确定视为价值是一种可能的理论解释。如,视风险为价值(risk as value)理论。(39)Clark R.D.,Crockett W.H.,Archer R.L.,“Risk-as-value hypothes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rception of self,others,and the risky shift”,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20,no.3(1971),pp.425-429.将“三交的不确定视为价值”所形成的社会心态是敢为人先、拥抱不确定性(embracing uncertainty)。(40)Sweetman K.,“Embracing uncertainty”,MIT Sloan Management Review,vol.43,no.1(2001),p.8.百年前,有远见、拥抱不确定性的先例是新福州垦场公司黄乃裳(Wong Nai Siong)。黄乃裳组织福州人向砂拉越诗巫大移民,在诗巫建立了新福州垦场,诗巫的福州族群繁衍壮大至今。在英语世界地图中有长长一串冠以新(New)的殖民地名(New York,New Zealand,New South Wales……),而唯一一个在“新”(New)后加中国地名的是“新福州”(New Foochow);(41)陈琮渊:《砂拉越福州族群发展史》,《中国历史学会史学集刊》1971年第3期。百年后,有远见、拥抱不确定性的现例当是抖音张一鸣、宁德时代曾毓群为领军人物的一众年轻闽人。
在跨期决策中,放弃现在肯定可以到手的较小收益,而选择将来可能会到手的较大收益的人,被认为是具有远见的人。远见历来受闽人推崇,沈葆桢将沈氏家族堂号亲定为“致远堂”(42)沈蕾:《沈葆桢家族堂号——致远堂》,《福州晚报》2022年9月27日,第13版。。福建人表现出“敢为人先、拥抱不确定性”的远见心态如今仍能排在全国内地各省区市的前列(见表1)。
表1 中国内地各省区市跨期选择偏好分数
其次,如何看待“三交”工具的掌握也是一个方面。语言是交往、交流的主要工具或手段。主动愿意掌握、使用一门新语言而形成的社会心态是平和自信、不自恋(narcissism)(43)余震坤、刘云芝、罗宇,等:《区分适应性自恋和非适应性自恋:多视角的证据》,《心理科学进展》2019年第1期。、不排外。具体体现在:福州人自信且愿意学习闽方言之外的任何语言,不歧视外族、外乡人的语言,与外地人交流时,情愿遵循“就他不就己”规则。即,自己改而说对方听得懂的外语、官话(普通话),甚至对方的方言。这与其他坚持“就己不就他”的地方文化形成强烈对比。
最悲剧的、不坚持“就己不就他”的实例是:戊戌变法六君子中年纪最轻、上书言事最多的林旭。林旭是沈葆桢四子沈瑜庆的爱婿,百日维新中,受到光绪帝召见,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留下“言事最多”证据的原因就是光绪帝听不懂他的福州式官话,笔墨的辅助竟然成为他们君臣对话的基本模式。不坚持说福州官话的林旭倒给慈禧太后留下了“白纸黑字”的“罪证”。
曾数次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外国人用英语问路,听不懂英语的福州“依姆”不用福州话、而是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回应。尽管问路的外国人既听不懂福州话也听不懂普通话。这折射出福州人在潜意识里,给“外来语”赋予了比本地方言更大的权重。
再次,如何看待“三交”的后果也是一个方面。一个人作出什么选择,很大程度取决于选项的得失结果。闽人不自恋、不自封、不“鸡公囝”(cocky),不等于没有眼界、境界。总理船政衙门本来就是三无机构:“无编制、无定员、无预算”。这“三无机构”的问世并非中央政府顶层设计的产物,而是底层官员“想中央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为人民之所需”而成立的。沈葆桢1867年任总理船政大臣的薪水、实权相比1862年其任江西巡抚时都是“大打折扣”(44)王芙蓉:《沈葆桢接任福州船政大臣动因探析》,《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的。沈葆桢任总理船政大臣的薪水(600两/月)大约只占福建巡抚养廉银(1083两/月)及船政洋员监督薪金(1000两/月)的六成。如此不计名利群体所形成鄙视“算盘拍十三槛”的社会心态是喝喝蛮去舍小利(45)沈蕾、李纾:《也说福州方言中的“蛮”》,《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10年第3期。、不工于算计。
从马尾船政学堂“一校一届敌一国”、为国捐躯的一大批闽籍学生兵身上可见,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们认定对国家有利的事,任何“名”和“利”都难以兑易(trade off),多大的亏都肯吃。(46)李纾:《吃亏是福:从基于“价”到基于“值”的决策》,《第九届全球华人心理学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5年,第39页。(47)唐辉、周坤、赵翠霞,等:《吃亏是福:择“值”选项而获真利》,《心理学报》2014年第10期。
最后,如何看待族际通婚中女性地位也是一方面。由此所形成的社会心态是尊重女性,不以性别定尊卑、但凭才华定乾坤。
放眼当今世界,男性通常占统治地位。在世上林林总总的宗教中,占据神坛的主神定是男性。可是福建船政所在地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历史上,带水的福建人民就硬生生给造出了两个女神:海神妈祖娘娘和江神临水娘娘。其创新意义不仅是敢于造出世上原本没有的神,更重要的是造出了颠覆人间传统“尊卑”排序的神。
在这种适宜开风气之先河的土壤上,1908年福州就出现了专门的女子高等教育学府——华南女子文理学院(Hwa Nan College),1984年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经国务院同意复办,新华南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所具有独立颁发学历文凭资格的民办女子高等学校。福州女性成就大、地位高。说福州人不歧视女性是标配;说福州女性尽为福州树碑立传也不为过。
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主要设计者是福州才女林徽因。又如,在船政大臣沈葆桢故居宫巷11号厝中,从“江右佐元戎”生死同日的林则徐次女、沈葆桢夫人林普晴受清朝皇帝诰命到姻亲林璎因设计了“越南战争纪念碑”(Vietnam Veterans Memorial)获美国“总统自由勋章”,上下一百年女性的表现可谓十分出色。参见图10、图11。
图10 林璎母女1985年在宫巷11号3落的合照[前排左二为林璎(Maya Ying Lin);后排左四为张明晖(林璎母亲)]
图11 图中的真理钟以及汕头大学新校门均是林璎设计的作品(李纾摄)
1.讲好组织文化故事
企业(组织)故事是企业文化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文化元素,是对企业文化理念与精神的有效诠释,是反映企业价值观的一个类似风向标式的指标,是传播企业文化的最好教科书。(48)徐耀强:《企业故事:演绎企业文化的有效工具》,《中国电力企业管理》2009年第1期。讲好故事(49)沈丝楚、陈熹、郭慧芳,等:《合格与不合格的智人:以虚构故事为行为标志物的视角》,《科技导报》2018年第5期。,不仅能使人们分享组织的价值观,强化对组织文化的认同,还可以帮助人们准确理解组织的发展战略及目标。
在众多故事题材中,爱情故事题材因其真实性、可接触性和感染性,或是最容易打动人心、达到强化对组织文化的认同效果的题材。
同样是在抵御外敌的历史大背景下,相较于陈寅恪笔下皇皇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50)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学术研究》1978年第1期。,福州青楼女子林碧珠与萨家海军英烈萨师俊演绎的爱情故事值得一位国学大师花更多的笔墨来描写。这凄美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的是:由福建船政栽培出的海军不仅是“能打仗”的海军,而且是将平等、宽容、博爱注入灵魂的海军。
2.组织隐喻(Organizational Metaphor)的总结
组织隐喻是一种比喻性比较(即隐喻、比喻或类比),用于定义组织的关键方面和/或解释其运转方式。在研究组织理论时,人们常常会用形象的语言来隐喻地说明组织及其结构的本质或某类现象。(51)罗珉:《组织的隐喻:从现代到超现代》,《管理学报》2005年第6期。被广为接受的组织发展的两大隐喻是:蜜蜂和刺猬。
那么,多民族的船政文化的组织隐喻又会是什么?
我们在考察中找到了一些隐喻线索。这些线索都是自然界不曾真实存在过的人工产物,都具备了相当程度的抽象提炼、升华,也都不同程度折射出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产物。这些雏形般的产物是否能进一步演化成为多民族的船政文化的组织隐喻,有待学者论证与实践考验。
隐喻线索 1。在福州三江口琴江村,没有与外族通婚的救产护胎佑民女神陈靖姑亦产下了“三交”果实。在村里毓麟宫,人们可惊喜发现,由福州人民造出的典型女江神——“临水奶(娘)已经妥妥地被满化了:每一尊泥塑的女神都被“盘髻”、被“旗头”了(见图12)。这种现象如同印度佛教在中国汉地的“佛像汉化”:佛和菩萨的形象由雅利安人人种的高鼻、细眼、薄唇逐渐地被改造成丰颊广颐、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的“福相”。
图12 塑造成型的“民族融合”实例:被满化的福州汉家“临水奶(娘)”(救产护胎佑民女神)(2022年8月7日李宝钗摄于福州三江口琴江村毓麟宫)
隐喻线索 2。在福州朱紫坊1872年建成的海军世家萨镇冰故居,萨本敦曾向访客展示一件/座非常神秘、不为人所知的图腾。这件图腾左右对称,百年来一直默默立于东西骑墙上,萨宅里亦无人能说清楚其前世今生。倒是一次内蒙古电视台在拍摄萨镇冰故居时,摄视组成员指认是蒙古草原上的“狼图腾”(图13)。另外,笔者注意到,故居的石柱墩上刻有长翅膀的奔马(图14)。展翅奔马虽然不是自然界的真马,但其美好、积极的寓意很容易被马尾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所理解、接受。
图13 骑墙上的所谓“狼图腾”
图14 石柱墩上的展翅奔马
总之,在福建船政,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痕迹。而浸染了绿色(草原游牧)、黄色(中原农耕)、蓝色(海洋船政)的“三色”的雁门萨氏,是“三交”最长远、最广泛、可持续发展做得最有成效、最好的一族,其族人在教育、科学、文化、卫生、政治、军事等领域的平均(人均)发展水平,全面领先,甚至大大超越了汉族的平均水平。如此,“多民族船政文化的组织隐喻”也最应该从中挖掘、提炼。对史实的钩沉、梳理,应为第一要务。
放眼世界,许多欧美国家被宗教问题、民族问题所拖累。为寻找一条符合我国国情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成功之路,笔者以为福建船政早早就作出努力,并将“各民族共同奋斗”践行得尽善尽美。福建船政文化的“引领时代”光芒四射,仍然挡不住她那熠熠生辉的“民族团结一家亲”亮点。福建船政就是一个现成的、有血有肉的范例,值得对其大书特书。
福建船政,如同她当初设计的“设厂、造船、设船坞、教育、用人”等职能,实际上是统辖着造船、教育、海军三大职能的国家机构,船政事业实际上根本目标是建设海军,仅仅围绕着建造Ship的“厂”做文章,显然是难以对其加以概括的。所以我们看到,她的外文不是shipyard,也不是更高一级的dock,而选择当时集大成的arsenal:Arsenal de Fou-Tcheou(法文),Arsenal Foochow,或者Foochow Arsenal(英文)。
福建船政文化的博大精深,不仅给后人留下了一长串的“第一”和“唯一”,还留下了厚重的人文关怀。思忖许久,对包含“各民族共同奋斗”维度在内的福建船政多维文化,似乎只有假林则徐的“海纳百川”箴言来评价其内涵方才到位,这样的船政文化才是福建之福、国家之福,乃至世界之福。
致谢:
由衷感谢雁门萨氏后裔萨本敦(萨承钰曾孙)、螺洲帝师陈宝琛玄侄孙陈小牧、琴江满族村贾氏海军世家后裔贾展云、清末使才罗丰禄后裔罗腊前、陶江林森族人林榕平、船政沈葆桢后裔沈蕾与沈旭东悉心指导写作、慷慨提供文字和图像资料。感谢匿名审稿人提供建设性修改意见附记和建议;感谢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王霏教授对修改稿件作出的贡献。
附记:
基于本文撰写的《中国侨联特聘专家关于借助马尾船政多民族融合的故事宣扬“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建议》获2022中国侨联特聘专家“建言献策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