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宾VS常州：动力电池双城记

王静仪　赵莎莎

四川宜宾和江苏常州，一个地处长江头，一个居于长江尾，千年长江文化浸入当地青山绿水。凭借政府招商引资时坚定的意志，引入了动力电池龙头企业，进而导入人才、资金、上下游企业，从无到有地培育了整个产业集群，得以成为与传统汽车重镇共舞的新能源新城。

这两座江城，如今是动力电池产业的高地——宜宾是中国动力电池产能最大的城市，一个城市占全国总产能的六分之一；常州储能和动力电池产业链的完整度达到97%，居全国首位。

“宜宾文化中长江文化基因深种，宜宾人都有一种纤夫的坚韧不拔性格。面对困难挑战，宜宾人不会轻易放弃，只会想尽办法。”宜宾市委书记方存好对《财经》记者说。

这两座江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数量众多的地级市——没有优越的地理位置，没有突出的资源禀赋，也没有过硬的行政资源。但在近年来新能源汽车产业变革中，这两座城市脱颖而出。

在汽车新能源变革重塑汽车产业链传统核心价值之时，宜宾和常州是如何把握机会、卡住身位实现换道超车的？

宜宾：从“酒都”到“动力电池之都”

谈及宜宾，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是中国名酒五粮液——机场直接以“五粮液”命名，名为宜宾五粮液机场；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就能闻到浓郁的酒糟味，源于五粮液厂区的微酸气息，弥漫在江城的青山和绿水之间。

而在“酒都”之外，这座城市还给自己赋予了新的标签。近年来，宜宾的动力电池产业日渐生根发芽，《财经》记者从宜宾市发改委了解到，其产值从2020年的18亿元开始，到2022年突破889.5亿元，2025年有望达到3000亿元，2027年将超过5000亿元。

宜宾和常州两地2020年-2022年动力电池产业产值

单位：亿元。资料来源：记者根据公开资料整理。制图：颜斌

从“酒都”到“动力电池之都”，核心是龙头企业宁德时代（300750.SZ）在2019年的落户，宁德时代全资子公司四川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四川时代”）总投资560亿元的“超级项目”，带动了90多个配套项目落地，总投资超过2000亿元。

目前，宜宾的动力电池规划产能为295GWh，排名中国第一。围绕电池制造商四川时代，正负极材料、铜铝箔、隔膜、电解液、结构件等六大组件及氢氧化锂、正极材料前驱体、导电剂、回收利用等90余个各类配套项目落地，宜宾从无到有地打造了完善的动力电池产业集群。

动力电池产业在全国开花，比如宁德时代就在全国多个城市设厂投产，宜宾的特色是什么？是“零碳”。

四川时代总经理特别助理、外联部长杨伟平告诉《财经》记者，四川时代在2022年3月成为全球首家电池零碳工厂，之后宜宾锂宝、宜宾中车、时代吉利先后成为零碳工厂，宜宾其他产业链企业也在积极向碳中和迈进。

这和宜宾三江交互的地理位置息息相关。宜宾地处长江上游，生态环境极好，五粮液酿酒用的水正是取自岷江，要发展工业，也必须守住环保的红线。在宜宾市内，随处可见“践行绿色发展理念，筑牢长江上游生态屏障”的标语。

在这座水电丰沛的城市，电价比东部地区便宜接近50%，能为制造业企业节约很多成本；物流成本低，利用长江水道的区位优势，产品既可以辐射川滇黔渝汽车产业，又可以远销欧亚市场。

四川宜宾市长江工业园区的电池产业规划图。摄影/《财经》记者 王静仪

招商引资非常考验政府财力，从土地平整、水电供应等基础设施建设，到人才政策、医疗消防等运营保障，再到产业引导基金、公共技术研发平台等体系化的产业措施，地方财税和国资必须进行不间断的海量投入。

种种激励政策的背后，离不开以五粮液（000858.SZ）为代表的国有资本的坚实支撑。五粮液集团是宜宾控股的地方国企，“每天税收贡献一个亿”，为新兴产业招引和扶持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2022年，五粮液营收为739.69亿元，同比增长11.72%；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266.91亿元，同比增长14.17%。

方存好对《财经》记者总结道，宜宾具有别的城市不可复制的区位交通、清洁能源、国资雄厚等独特优势，未来重点是扬长避短，锻造长板、补齐短板。要持续加大科技创新投入，打造新长板。瞄准创新平台、创新团队和创新企业，围绕投小、投早、投硬科技，大力招引动力电池头部研发机构、新型研发机构、下一代动力电池、储能电池技术储备项目，形成涵盖面广、发展动能充沛、人才富集的电池领域科技创新体集群。

展望未来，方存好表示，首先是将四川时代电芯生产基地规模不断扩展，达到年产能295GWh，以此招引产业链各领域领军企业为其配套，配套项目也成为各领域的小巨人。其次，以2000亿级电池项目，带动一批100亿级正极材料、负极材料、铜箔、锂盐落地发展。

常州：入局早，产业链完整度居首

在《2022年胡润中国新能源产业集聚度城市榜》中，常州位居第五，是唯一入围前十的二线城市。

2022年，常州动力电池、新能源汽车和光伏三大行业产值，同比分别增长140%、223%和29%，實现规上工业总产值5109亿元。新能源汽车产量超34万辆，占全省一半、全国4.86%；动力电池产量108.5GWh，占全省一半、全国五分之一。

除了比亚迪、理想、北汽新能源、北汽重卡、东风日产、众泰汽车等整车制造商，根据《财经》记者调研，2022年，常州市新能源汽车产业还拥有3400多家配套企业，产业完整度高。

常州市地方金融监管局副局长周玮告诉《财经》记者：“常州具有完整的光伏产业链，储能和动力电池产业链的完整度也高达97%，居全国首位。”以动力电池为例，在动力电池领域有32个上下游环节，常州已布局30个。

省外有工业重镇上海、合肥，省内有科创名城苏州、无锡，常州——一个江南美食小城，如何靠新能源汽车崛起？

早在20世纪60年代，常州已是全国三大乘用车企（长江、常州、先飞）的生产制造基地之一，连续多年创下大型乘用车市占率第一的纪录。90年代初，常州汽车工业开始牵手外商，先后与美国福莱西宝和意大利依维柯公司合作生产。估计不少在城里长大的“80后”，还对经典美式公交和欧式中巴客运有印象。

从地方政府参投新能源车企的时间看，常州武进较早布局，2016年4月，常州武进产业基金参投了理想汽车7.8亿元融资。上海、合肥、南京等地，基本在2018年-2021年间开始参投。

2016年，北汽新能源和宁德时代等产业巨头先后来到常州建厂。落子常州后，宁德时代的动力电池装机量在2017年超越松下，跃居全球第一，带动60家链上企业集聚常州溧阳。

另一动力电池巨头蜂巢能源，原来隶属于长城汽车的动力电池事业部，后将总部落户常州。2022年11月，蜂巢能源递交科创板IPO（首次公开募股）招股书，拟募资150亿元，估值达600亿元。

中创新航更是典型案例。2018年企业经营陷入困境，常州果断出手，帮助中创新航完成了子母公司身份转换，并将其总部引入常州。之后，中创新航进行一系列改革，实现了蝶变，出货量排名一跃成为行业第三，并于2022年在香港上市。

全球前十动力电池企业中有四家聚焦常州。2022年，常州动力电池产业实现产值超1700亿元，同比增长超140%，连续两年倍增。

对于未来，常州的目标是——到2025年，新能源产业规模超万亿元、资本市场新能源常州板块市值超万亿元。到2035年，新能源产业规模在2025年的基础上再翻一番，新能源在生产、生活中的渗透率全国领先，建成引领长三角、辐射全国、在全球有影响力的“新能源之都”。

根植长三角，常州强调金融服务的重要性。周玮说，希望为科技创新企业打造全链式金融服务。常州有创新发展专项资金，包括创新贷，为全市4872家科技型企业设立了10亿元的风险池，还有2个点的贴息。2016年起，常州开始打造企业数字征信平台，目前有1万多家企业拥有了“常信分”，帮助初创企业解决贷款担保难问题。

周玮介绍，常州市设有龙城科创发展基金，下设产业投资基金、天使引导基金两只二级母基金，构建了“1+2+X”市级政府投资基金矩阵。目前，市区两级政府共参股新能源基金27只，总规模264亿元，累计投资常州本地新能源项目70个，投资总额118亿元。

长江一头一尾的两大电池产地

宜宾素有“万里长江第一城”的称号，金沙江和岷江在此汇流为长江；常州地处下游，临近长江入海口，近一半的土地都是由长江携带而下的泥沙冲积出来的。这两座由长江相连的城市，不约而同地布局动力电池行业，并跻身前排。

从产值来看，目前常州领先，2022年已完成1703亿元产值，而宜宾是889亿元。数据背后，是常州起步更早。2013年，常州就在顶层设计中明确，要围绕新能源汽车及动力电池产业、新能源、智能电网等在内的十大产业链，开展“建链、补链、强链、长链”建设，随后一批科研院所及科技人才被引进常州。

2016年宁德时代落地常州溧阳，建设产能50GWh的电池基地项目，尚未获封“宁王”。那时，宜宾的招商重点还是整车企业，吸引了凯翼汽车从安徽落户到宜宾。

以2019年招引宁德时代为起点，宜宾发展加速。在产量方面，2022年常州动力电池产量108.5GWh，全国排名第二，在宜宾之后。

宜宾有爆发潜力。四川时代10期工厂的规划总产能是295GWh，截至2023年5月，已投产5期，后续工厂也在建设中，尚未投产。虽然宁德时代在上述两地均有投产，但显然在宜宾的下注更大，且仍有后劲。

据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的数据，2022年宁德时代动力电池装车量占比接近50%，中创新航在5%上下。

“链主”对产业链有明显拉动作用。一位观察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近年电池产业链产业对宜宾很感兴趣，不仅是电池制造商，铜箔和正负极材料、电解液等上游企业都有去宜宾的想法，也有储能企业在考察宜宾，因为这些制造业企业用电量很大，而宜宾当地的绿电有明显的价格优势。

除了产业链招商，基金招商也是重要手段。《财经》记者了解到，宜宾政府产业基金规模为317亿元；常州市区两级共设立主投新能源的基金27只，总规模264亿元。

地方政府发展产业，如今普遍重视资本手段。常州的官方规划提出，资本市场新能源常州板块市值计划到2025年超万亿元。截至2023年1月末，在全市新能源企业中，有上市公司36家，占比40.91%，总市值4176亿元；2022年通过资本市场募集资金172.3亿元，占比62.65%。

人才招引，对于宜宾和常州这样的城市，是普遍需要突破的地方。在《财经》记者调研中，有常州本地企业坦言：“常州在人才税收优惠政策上暂时还比不上省内的某些城市。本地高校的新能源科技产业相关专业配套不足，導致有时候设备进去了，却找不到人。”

据《财经》记者了解，常州有常州大学和多所普通高职院校，就业率能达到90%以上，毕业生非常抢手。近年宜宾也大力推进大学城和科创城建设，高校从2所增加到12所，在校大学生人数从2万人增加到9万人；引进13所产研院和欧阳明高、邓中翰院士等7个院士（专家）工作站入驻运行。从其他城市的经验来看，立足本地教育资源，通过产学研结合，尝试打通从校园到企业的定向培训体系，提高教育匹配的质量，或许是两座城市解决人才问题的破局之道。

“电池领域全面缺人，尤其是高端人才。”蜂巢能源董事长兼CEO（首席执行官）杨红新告诉《财经》记者，从材料、机械到软件，各领域都有需求。因为中国锂电的上市公司里，大部分是3C数码领域，做汽车动力电池的少，汽车行业有其特殊性，为此很需要挖角有汽车制造经验的人。此外，伴随电池厂开始参与海外买矿，国际化人才需求也显得越发迫切。

根据《财经》记者调研了解，今年常州市还将在新能源汽车充电桩等基础设施建设、运营和消费上进行更多财政支持。同样，宜宾也正开展“电动宜宾”示范工程建设，强调新能源汽车的推广，有志将宜宾打造成为中国首个综合新能源产业示范城市。

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宜宾和常州和中国大多数地级市一样，在本身资源有限的背景下，敏锐地把握新产业带来的新机遇，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和优势，凭借坚定的政府招商意志，持续且清晰的产业发展规划，通过借力龙头企业，串联整个产业链条。最终，在激烈的城市竞争中突围，实现了在新能源汽车产业城市竞争中的换道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