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钢
导演道路的“巧合”
我跟我父亲不熟。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劲,但是是真话。
夏淳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只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跟着他去看戏,有时候是话剧,也有时候是各种咿咿呀呀唱的戏。其余的印象就是他永远很忙,母亲总是告诉我们不要打扰他。他永远在忙戏,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戏中看到他出现。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一个导演,我看到的戏有些是他导演的,于是我看这些戏的时候就稍微用一点心,尽量不打瞌睡,然后我就记住了一些好看的戏,比如:《雷雨》《茶馆》《北京人》……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和即将上高中的姐姐:将来不必一定要选择和父母一样的专业。他说他们当时走上戏剧的道路是因为抗日战争的需要,而我们将来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比如学一些自然科学、理科和工科。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赶上了动乱年代,姐姐去草原做了“知青”,改革开放后出国学了戏剧;我初中“毕业”,干了8年马路工人之后,最终还是做了导演。
我学导演既不是我父亲的安排,更谈不上是他的培养,从我小学毕业到整个初中,直到参加了工作,他一直在“关牛棚”,作为“走资派”挨批斗。他大概从没想到我修了8年马路后,还会走到这条道上来。我以为得益于父亲的地方仅限于从小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近水楼台看了不少现在想起来都是经典的戏剧,失学和做工的年代偷读了家里被查封的藏书。再有的话就只能扯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遗传基因了。
父亲一辈子做舞台剧,我却学了电影,我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十几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独自谋生,现在更加不愿意沾父亲的光。1979年,我们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78班全班到首都剧场去观摩北京人艺刚刚复排的《茶馆》,那是我们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最震撼的一次观剧体验。大幕一拉开,全场的观众都被舞台上的气氛镇住了。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何等的踌躇满志,何等的目空一切!此刻一个个屏息凝神,目瞪口呆。这时我才隐约感到,原来我的父亲并非如我所看到的那个普通平常之人。
他一如既往地忙于排戏,大概是想把失去的10年补回来;他忙于被伤了元气的北京人艺的劫后重建;他带领《茶馆》成功地走出国门,历史性地第一次把中国话剧推向世界;他忙于扶持新晋的剧作者和培养剧院新一代的演员与导演。他太忙,顾不上过问我的学习。也是由于我那时的浮躁浅薄、虚荣傲慢,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未找到机会就艺术的问题向父亲请教。尽管我对北京人艺、对我父亲和他那一辈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怀着深深的崇敬,但也有许多的疑问与不解多年留存在我心中。
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的时候,北京电视台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其中有一段关于我父亲第一次导演《雷雨》的内容。电视摄制组希望由我来扮演当年的夏淳,以再现父亲当年在排演场的情景。他们告诉我,他们采访了几位健在的当年《雷雨》的老演员,从老人们那里得到的有价值的信息居然是:第一次排《雷雨》,排了一半排不下去了!为什么?怎么会?不知道!说不清。排练停下来了,导演一个人去思考,后来又开始排了,并且取得了成功。他们就想让我来再现这个情景。我蒙圈了!1954年我还未满周岁,我从没听说过这段儿。排戏遇到了什么问题?是什么使得这么一部经典剧作会排不下去?停下来的时候导演都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样又重新找到办法走向了成功?无迹可寻。我只好去猜测,去推理,我想一定是《雷雨》作者倾注在每一个人物身上的情感,和当时社会的大环境产生了错位,使得导演在二度创作时无所适从。虽然我把这段情景还算顺利地再现了出来,但我真的没有把握我是否准确理解了当年的父亲。
“第一楼情结”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半开玩笑地跟我说:把“天下第一楼”拍成电影怎么样?我没敢接茬儿,那时我初学乍练,我知道我还差得远。在父亲去世多年之后,经朋友介绍,我斗胆接受了电视剧《天下第一楼》的导演工作。我通过人艺的朋友安排,得以在北京人艺的资料室里,花了几天的时间阅读了他们珍藏的《天下第一楼》的所有艺术档案资料,那真的是一次令我茅塞顿开的神交。我坐在首都剧场后楼的那间阅览室里,面对那一堆已尘封了多年的厚厚的八开的纸质大本子,恍然自己也加入到了当年的创作当中。从一稿稿剧本的演变中,从演员们手写的一篇篇体验生活的心得和在导演悉心批注下一遍遍修改补充的人物小传中,一个个剧本中的人物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逐渐在我面前鲜活起来。
对于这些文献的研究,不仅让我获得了许多知识,对剧中的时代、人物加深了理解,更重要的是使我领悟了给人物、给作品注入生命的方法和途径。要把一部2个多小时的经典戏剧演变成30集左右的电视连续剧,往往会给人“硬贴上去”和“注水”的感觉。而我们要让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新的故事从原有的戏剧中生长出来。我有幸和话剧的原作者何冀平合作用电视剧的形式重新讲述《天下第一楼》的故事。从何冀平那里,我才了解到当年父亲和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们是怎样为培养年轻一代的创作者倾注他们的心血。
我延请了十几位在北京人艺或曾经在北京人艺的演员担任主要角色,他们中有不少人曾经参加过话剧《天下第一楼》的演出。根据他们的具体情况,除韩善续仍旧扮演他的老角色罗大头外,其他所有演员我都给他们重新安排了角色。这是又一次全新的“生长”。
和他们的合作,也是我的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都有着一种“第一楼情结”,他们中的许多人作为一个演员的艺术生命是从话剧《天下第一楼》开始的。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父亲当年要在废墟上重建北京人艺、培养人艺的一代新人所结出的果实。话剧《天下第一楼》至今活跃在人艺的舞台上;电视剧《天下第一楼》现在还不时在一些电视台重复播出。
现在《茶馆》已演出了700多场,成为中国话剧舞台上演出场次最多的剧目之一。在2007年中国话剧诞辰100周年,北京人艺成立55周年时,人艺一共演出了300多部话剧,而仔细查询一下会发现,演出场次最多的3部戏是:《茶馆》《雷雨》《天下第一楼》。
据统计这40年间北京人艺总共上演的211个剧目中,《茶馆》演出场次最高,达381场,《雷雨》372场,《天下第一楼》305场,《悭吝人》228场,《带枪的人》111场,《名优之死》108场……演出场次排名前15位的戏中,夏淳导演的戏就占了6个。我很惭愧,这些数字从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这些数字的意义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刻意去探讨。
我说我和父亲不熟,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的時间是短促的,而他从来不谈自己,他是如何把少年时就产生的对戏剧的兴趣变成了自己终身的事业?他是如何从一个投身抗日宣传的热血青年成长为一个“戏剧的忠实信徒”,他自己从来没有讲过,我也无从了解。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他的戏永远比我们重要,比我们的家庭重要。
也许还是他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们更加熟悉他,理解他。在父亲的追思会上,欧阳山尊伯伯说:“夏淳是北京人艺表演风格的奠基人之一。”黄宗江叔叔说:“夏淳是戏剧的忠实信徒,戏剧是他的宗教。”
苏民叔叔曾为父亲题诗一首:
贺君更上第一楼,点染场景五十秋;
复归通会人尽老,踏遍欧亚不白头。
(枫林晚摘自《世界博览》2023年第6期,小蘑菇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