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巳
七里峡位于双龙古镇,其高山茶扬名镇外,我早已心驰,借着春色慕名而去。
小镇离市区不远,下了高速,小镇的田园气息便扑面而来。过了小镇便是七里峡,刚入峡口,山势便陡然险峻,一山倚着一山,层层叠叠的绿意包裹,不经意间,葱茏饱胀了胸腔,索性下车步行。
峡谷很窄,一条浅河顺着山脚蜿蜒;浅河很清,每一处水洼都能清楚地映出大山的巍峨;大山很高,棱角在天幕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行走在山间,人便渺小起来,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喧嚣似乎在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刻,能感受静谧的,只此一处,仅此一人。
山越来越高,峡谷越来越清凛。外面已是初夏,这里的枝蔓却是微微崭露头角,原来山中的春天和人间芳菲并无关联。徐徐向前走着,贪婪地呼吸着,和这山景一同沁入肺腑的,是幽幽的茶香。
茶香似有若无,一阵风起,便掠过鼻尖,仔细嗅去,又捉不住分毫,若是干脆放开不理会,它又若隐若现,让人追寻,让人黯然。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远眺峡谷尽头的茶园。远处的山渐渐柔缓,山崖上的坡地,是一排一排的茶树。用手机拉近镜头,便能看到浅绿浅绿的嫩芽,在光的氤氲下,透亮而又清灵。鼻尖的清香似清晰了些又朦胧了些,若是煮上一壶茶,坐在路边细细品茗,该是多么美好啊。
转过一个弯,是一个深潭,这是七里峡唯一潭“湖”水。水深但能见其底,潭上是个小瀑布,瀑布垂挂于天地间,发出叮咚脆响。水气四溢在空气里,与茶香交织着,浅湿又带有些许沸腾的新意。倏然听见了浅浅的笑声。茶香也越发浓郁。仔细看去,瀑布后面的山岩边有一草坪,草坪新碧,绰约着几个人影。
忍不住跳过石头,向那寻去。走过山岩,眼前豁然开朗。草坪上的一角架着一个小长桌,桌子上是放着两个火炉,炉子上的壶袅袅冒着雾气。一人坐于桌前,专注地盯着桌上简陋的茶具,旁坐着的两人,悠然喝茶聊天。顿时了然,适才浅笑,一路的茶香,便是发源于这里。不待我走近,茶桌旁的青年笑着喊:“来歇会,喝口茶。”有些赧然,但是实在抗拒不了茶香,抗拒不了这个茶摊的闲情逸致,便走了过去。一人立刻起身,把椅子让给我,自己席地坐在草坪上。和摊主略微寒暄后,我打量起这个茶摊。茶摊的周围摆着一些茶叶,散落的茶香更浓了。
摊主青年熟稔地拿起一个搪瓷缸子,抓了一把茶叶,执起茶壶,从高出三点式倾倒,沸水冲入杯中,短促的嘶鸣,在茶与沸水的相触中骤起,然后由下至上翻起热浪,每一片叶子都在翻涌,每一片叶子都在火热中尽情淬煉,再一并沉入杯底,浮着的一两缕叶芽也不显乖张,只是悠然地随波荡漾。待水波静止,叶脉开始释放,一缕缕深绿的茶色,在每片叶子周围散开,再缓慢流淌。经春,历夏,过秋,开冬,复春,似乎是一场梦的轮回。与此同时,浓郁的茶香瞬间溢出来。突然发现,这山野之地,若是配一套品茶的器具,绝对有多此一举之嫌。原来,简简单单的泡茶,抛开庞杂的条框,单纯地泡与饮,并不会失了该有的礼节和章法,反而多了一分韵味。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山泉煎茶有怀》: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彼时的诗人,坐看茶叶在水中翻腾之时,定是心随茶涌,人如水静,经过淬炼,浮现芳华。
不知不觉,搪瓷茶缸捧在手上,掌心欲灼的沸水让人回过了神。杯口的水雾曼妙升腾,杯底密密铺着一层争气的芽尖。杯中的水已晕染成浅浅的黄色,比琥珀浅,更像是黄翡的蜜色,又印着清脆的碧绿,两者交织在一起,只觉得神清气爽。雾气似乎也能看到淡淡的浅碧,纠缠着争先恐后钻入鼻腔,滚烫的烟火气息,淡淡的茶草香,好像混在一起,成就着山高水远的渺茫,又好像各自成阵,层次感一一分明。
待茶水稍温,便将其执于唇边,小心地吹着,一层层揭开,一层层送入口中。小嘬,虽是烫口,却不难细品,茶水微微的苦涩在口中回旋,而后香气沿舌漫开,苦涩变成一种晴香,似乎包裹着山中万千,有岩韵,有山色,有浓浓的绿……复呷,弥漫嘴中的青涩,在一次次下咽后,被浓厚的甘醇替代,依然是淡淡的苦,苦中又带着舒润,在口腔的每一寸肌理蔓延,不知不觉,放下心中多余的遐想,将目光停留于此刻,感受着山间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感受着这世外一般的宁静,感受着“新火试新茶”的豁达。遂想起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描述的生活:“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想起李清照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些悠然生活的意境,哪里不是被茶香袅袅托起?
不知坐了多久,不知喝了几杯茶。摊主还在爽朗地笑着,不多话,只眯着眼,看着山水春色,合适的时候添上热水。一切静止,一切又在涌动,淡若如尘的散落,浓若春风的旖旎。静水流深,思绪随茶香而翻涌,似清甜,若梦幻,如风起,唯余馨。
茶的馨香在山水间纵横,在鼻尖萦绕,杯中绿意在光影里婆娑,散落又重叠。朦胧间,雾气缭绕的水波里倒映出三三两两寻春的行人,心随之宁静,寻香,香已在。在萍水相逢的山水间,在跃动的雾气里,在淡然的心绪里,在长峡的搪瓷茶缸中。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