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20世纪90年代末,央视推出的探索与发现栏目就是一块磁铁,深深地粘吸上了我。
电视上连续播出多期考古节目,以全新的电脑电视技术呈现考古发掘鲜为人知的神秘。那一尊尊地下器物被赋予生命力,隔着电视屏幕、隔着千年时光,仿佛讲述曾经的一切。我惊叹于电视特效的神奇,诠释的考古知识精彩、有型、具象,突破我多年的认知障碍;多角度、全方位的动画制作,异彩纷呈,给人以强烈的视角冲击。我那有限的历史知识被激发出来,一种急于探究的冲动把我牢牢锁定在电视机前。
它很好地迎合了孤寂庸散的那段时光,契合了爱穿越书本、寻找文字的我。上世纪末,一段时光、一种记忆,一寸一寸地展开,一节一节地呈现。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正如探索与发现所展现的一样,揪住人心后,又旋即沉淀出一种若即若离、似有非有的味道。那段时间,我长久地注视电视画面,那两千多年前葬于地下的青铜、陶俑、瓷器,还有早已化作泥土、随风消失的主人,谜一样存在过。谜一样的存在,就是我当时的心境,就是我对时空生活的思考。
那是一段特别的岁月。对我来说,与其说是怀想那几期节目,不如说是致敬那消逝已久的难忘时光。至今,我惊叹那段时光留下的深刻烙印。那种沉入人心的宁静和悠远,那种唯有文字之美才能带来的心灵悸动,那种超越精神无聊和物质贫乏的灵魂之光,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是时代越来越浮躁,还是个人越来越迷蒙?总之,那段时光的心境和状态,已经成为我现在的奢求。
就是那段日子,我感到自己嗅着点历史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是普通史书描写的大纲章程,不是应试论文定制出的框框架架,不是史学家口口声声传言标注的逻辑节点。而是穿越时光隧道、贯通起始的一线光芒,是透彻明了、无以为叙的生命历程,是偏角远地、凡夫俗子悲喜演绎的人间故事。大部头史书呈现的宏大叙述,是无须反映支离破碎的历史细节的,是无须在乎人间烟火传递的时空信号的。
我深信,历史的味道藏于此,散发于洋洋正史以外的尘土中,期待今天的考古学、地方志、族谱家史,甚至说唱艺术、民间传说去揭晓、去填充、去弥补。
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年代特有的小人书,也像磁铁一样,把幼小的我牢牢地吸附在一页页纸上。《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说岳全传》……线条式的、模糊的人物绘画,配上简单易懂的文字,我那幼稚的头脑总游走在似是而非的古代天地而不能自拔。历史深处吹来一股股英雄气,激起我们的英雄梦铺天盖地。那些神奇、伟岸、响当当的人物,百万军中取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双枪挑落滑车一串串,回马枪屡屡成功点杀,身轻如燕地攀梁跳墙。目瞪口呆、无比崇拜。凭着演义、评书,隔着千百年光阴,他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停地圈粉无数。
上中学后,语文教材中选自史书的文言文和历史课本让我恍然大悟。那不是历史,只是所谓的史实被后来的民间艺人开了个玩笑。不过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常常把真正的历史搞得灰头土脸,孤寂冷清,一筹莫展,而被束之高阁。也在那个时候,神州大地科学的春天艳丽无比,第一生产力刮起了崇尚科學的飓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尽管我的数理化成绩一般般,却并不妨碍我选择理工科学校、理工科专业,由此踏上河流一样再清晰不过的人生历程。
命运是风,吹着吹着,一个人的由来去向也就大概如此了;命运又是雾,飘忽朦胧,也会让小小的意外出现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六年前,我懵懵懂懂地跨进文化局大门;今天,我又懵懵懂懂地跨出文化局大门。时间带走一切,明月还是那轮明月。一种隐匿已久的命运走向,似乎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生。是的,有时候命运让我们离开,就是为了让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回归。
时代的帷幕缓缓拉开,透出一丝久违的光芒,那若即若离、似有非有的味道飘荡在四周,让我启程于鲜为人知的孤寂时刻。小的时候,随父亲跋涉穿越横断山脉南边的一条河流,一直到人迹罕至的源头。那深山峡谷、陡崖峭壁,谷底奔腾不息的河水,以及在葱郁树木掩盖下,岩石嶙峋、幽静神秘的山脚水源,让人在惊心动魄后心旷神怡。今天想来,那条名叫硕曲的高原河流与今天逆流溯源的历史长河何其相仿。探求需要欲望和勇气,抚去历史的尘埃需要一双彗眼,迈向时间的门楣需要积淀。我知道,从古至今,只有极少数人能穿透大地的坚硬,在时间冲刷的模糊空间拨开迷雾,始见丽日。时间深处匆匆逝去的一切,被山川大地刻入肌理纹路,期待后世有缘之人去梳理出记忆的脉络。我不能以精专的学术去探究历史,无法成为那极少数人之一,却从正史大道的旁边走上了这条通往冥冥中的幽径。我希望成为身处闹市接受古代密码,冷静打量当下的旁观者。
一段时间,我习惯徜徉于博物馆,隔着展柜玻璃凝视一件件来自古代的器物,在头脑中努力还原那个年代的生活和风貌,却被今天光怪陆离的生活道具剪裁得支离破碎。在保留完好的考古立体剖面地层,我寻找细节和纹理,总感到历史向我们欲言却止。古人的动作表情和只言片语被今天明亮的橱窗和工整的现场无情地隔绝。我只能想象,那遥远年代烟火民间的喜怒哀乐,可能与今天别无二样。
博物馆千篇一律规程化的解说,削减着我的探求欲望,增加着我的探求疲劳。满眼排列的丰富藏品,始终掩盖不住我内心的贫乏。经过后世加工的普及常识不停地重复着,带给我的短暂好奇,禁不住时间深处轻轻地考问。我知道,那里没有密码,仅为普及与旅游而在。
我希望在古迹遗址中发现一些散落的信息,期盼一串密码接着而来。
在良渚,在殷墟,在兵马俑,在二里头,在敦煌,在云冈、龙门、麦积山,我专心致志地听着解说,头脑中气泡一般地萌发出一些奇思异想。这些问题,又从所谓专业人员似是而非、闪烁其词的回答中气泡一般消散而去,无影无踪。密码宝库门缝的光线在哪?哪怕一丝一毫。一次次,满怀兴致而来,失望又不甘心而去。现在每到一些著名的遗址遗迹,我习惯机械地跟在参观队伍的后面缓缓移动,耳朵上挂着解说器,听着里面传来精致的讲解,却昏昏欲睡。这些圣地,与其说是文化历史的承载地,不如说是今天物流人流资金流的集散地。
我终于失去踏进博物馆和古迹遗址的激情与兴趣。
我又回到翻书查阅、网上浏览、冥想沉思的状态。历史的味道并非历史本身,也不触及今天研究结果的权威。时间的沉淀已经模糊。我们习以为常的历史叙述,反射出当下深深的主观需求,那又何必强求答案的准确呢?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带走一切,不留痕迹,永不回复。我们今天看到的文物、古迹无非是流逝的印记,绝非流逝本身。我们想抓住远去的时间,想抓住远去的人和物,却无一例外地只能增添徒劳的努力罢了。
这两年,我喜欢从地方史志、地方传说中发现故事中蕴含的史料佐证,感受不一样的历史角度带来的深度。地方志的直述、细碎、形象,给人着眼小处、引申大义的后快轻松之感。这些从正史大道旁边开掘出的条条小道,通向时间深处模糊境遇,形成宏大叙述背景下的补充、点缀。这样的感觉,就像多年前漫不经心地翻开书本,被文字陡然打动,一口气读完。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情绪波动在那些文字呈现的优美意境中。人的一生总有一些时刻令人费解。一幅并不太美的画面、一段不太精彩的篇章、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在不经意间拨动心弦,在心灵空间持续绽放出令人惊奇的灵感之花,让你欲罢不能,忘我飘飞。意外史料与灵感结合,赋予有缘之人历史嗅觉。我一直在追寻这宝贵的嗅觉。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