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源
【摘要】“存在、自由、选择、责任”是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书的经典命题。萨特以其特有的存在主义视角探索在道德失落的现代社会,作为孤独个体存在的个人,如何在自我选择、自我承担、自我塑造、自我发展的过程中,超越自身困境。
【关键词】存在主义;选择;责任;生存困境
【中图分类号】B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7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25
一、道德的失落和萨特存在主义
在西方世界的文明精神中存在两大源泉:一是以爱琴海古希腊城邦孕育的古希腊理性主义,二是犹太教缔造的古希伯来精神。前者的代表是缜密严谨的理性逻辑,后者代表的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至高实体,两者相辅相成,彼此交融,共同塑造了延绵不绝的、灿烂辉煌的西方文明。
至高实体和最终因在西方的文化视野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的存在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哲学概念,更是西方文明的道德、伦理、行为、责任等诸多人类活动的精神支柱和最终依靠。从希腊哲学到德国古典哲学的漫长的时间维度上,这个实体一直在被各时期的哲学家阐释、推衍和深化。柏拉图的“可感世界”“理念世界”“摹仿说”“分有说”、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三类实体说”、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阿奎那的“五路证明”等。在这一系列的衍化、论证过程中它不仅成了“第一推动因”“第一作用因””最高实体”“最高的善”的化身,而且渗透到西方文明的精神世界的各个方面,成了西方人精神视野中真正的道德、责任的依托和前提条件。
以第一次工业革命为代表的”蒸汽时代”和以第二次工业革命为代表的“电汽时代”的到来,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发展和增强,伴随着对自在自然的探索,人确立了在外部世界的主体地位,实现了社会与自然领域的主客体统一。但与此相对的是,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人也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人自身以及对技术理性的崇拜, “道德的至高依托”被逐渐地被边缘化,并最终在精神领域“死亡”了。
彼岸幻影的消散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便是西方人原有精神世界的崩溃,现存的那些似乎不可质疑的、理当如此的、永恒的、绝对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顷刻间仿佛摇摇欲坠。西方人无法再从的“彼岸世界”和“云端的天国”中再得到安慰和救赎,陷入了孤独、寂寞、无助、悲伤、失落的生存困境。
那么如何将孤立的个人从生存困境中解救出来?如何为原有的道德寻找新的价值前提?成了摆在萨特面前的问题。
萨特没有试图重新确立这个未知实体在尘世中的威严与权威,没有试图引导人类再向一个抽象的新“彼岸之神”顶礼膜拜,而是立足于历史社会发展的客观事实,对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本真特性和现实维度进行深入探讨,以图从人的自身存在中寻找真正值得依赖的实在,并借此超越自身的维度。
二、存在先于本质
萨特通过对物和人的区别,论述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基本观念,即人不同物,不存在一个先天的“人”为人本身设计一种确定的规定性,人只是在不断地生成和超越的过程中确立自己的质的规定性。萨特在以下几个维度对存在先于本质进行具体的阐述。
第一、“物”在成为物之前已经拥有了自身的规定性,人则恰恰相反。萨特在这里所说的物不是脱离了人的存在而单纯存在于自在自然中的天然存在物,而是被人的实践的、能动的、主体性活动赋予了自身特殊意义的为我之物。为我之物相对于天然存在物是截然不同,天然存在物属于自在的存在,与自在自然直接同一,是自然的无目的的产物,体现出的自然的盲目性与本真性。而为我之物则被人倾注了人自身的能动性,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是人的对象化的实现。“试拿一个工艺品——例如一本书或者一把裁纸刀——来说,它是一个对此已有概念的匠人制作的……又是一个达到某一固定目的的东西,因为人們无法想象一个人会制作一把裁纸刀而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所以我们说,裁纸刀的本质……先于它的存在。”[1]
第二、作为自为存在的人的存在不存在一个抽象的精神实体为其规定本质。萨特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无神论者”[2]他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对人的本质和人性的认识存在某种共通“错误”,即认为在不同的个体的存在中有相同的、抽象的、普遍性的规定性。换而言之,他们认为人好像不是作为真正自由的实体而在自我存在的世界不断发展的,而是有一个不知名的存在隐藏在幕后,用一只无形大手主导着剧台上的一切,人的生、老、病、死、爱、恨等都受其支配,必然按照既定的“命运”走完自己的一生,即使是一些适时的自由,也只是这一存在给予可怜恩赐。这种宿命论的思想以一种隐性的存在广泛地被包含于以往的一切哲学中,即使当时的作者或许并没有这种宿命论的自觉,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受此影响。“在十八世纪的无神论的哲学里,上帝的观念被禁止了,但是尽管如此,存在先于本质的思想仍然没有碰;……人具有一种人性;这种“人性”也即人的概念,是人身上都有的;……处于原始状态的人和资产阶级全都包括在统一定义中。”[3]其次,他认为只有一个存在的存在先于本质而存在,那就是人的存在,而抽象的精神存在在无神论存在主义者的视野里并不存在。“它宣称上帝并不存在……先要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这个东西就是人。”[4]
第三、正是人对抽象的精神实体否定,所以人的规定性的实质才能成为或者正在成为一种不断发展的能动性。萨特认为人的规定性不是一种定势,不是作为一座丰碑直接矗立在所有人的面前,不具有先在的给定性,人作为在社会进程中的自为存在本身便拥有一种不断超越自身的批判的维度,就如同雏鹰向往着在天空翱翔,游鱼渴望着在河海中翻滚,猎豹希求在草原中奔跑一样“是面对自在存在的积极否定关系”[5]也正因如此,人的规定性在现实性呈现为一种潜在的尚未实现或者正在实现的可能。而具体在个人层面,这种可能实际上是包含了能动性和绝对自由的存在,展现为一种力图实现一切决心,一种将成未成的渴望,一种想要冲破一切藩篱的承诺,人本身也正是在与世界锋利的锐刃搏斗的过程中使自己类本质不断地在前进中升华。“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人只是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6]
那么,一方面,这种不断超越自身的非给定性,本身具有极强的能动性,所以人必然要在社会历史进程和自身的日常生活的过程中,自我选择所要成为或者将要成为的形象,这种选择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不是自在的而是自为的,人的形象自我展开的过程,也是人不断孕育本质力量的过程,进而在远超于先存的前提下,借助自由意志,获得自我的独立性。另一方面,这种选择是自己做出的,不是在别人的决定下做出的,主体始终是人自身,不是他人,所以不可避免地具有强烈的自我主观色彩,因为本身的决定和意志就是主观的产物。不过在缺乏了先验存在的逻辑前提下,又使人精神世界中缺乏能为自身负责的实体,人的处境就是仿佛自身矗立于孤独、苍茫、寂寥、广阔的无人旷野,无法在以客体形式而存在的外界获得安慰和帮助,因此,人虽然在发展自身的同时的确确证了自身的本质能力,证明了自身的主体性,但无奈的是,缺乏了依赖的个人,只能是自己承担自身应当承担的责任。
这样,萨特便从人的存在过渡到人的自由选择以及对人选择所带来的责任与后果的担当。
三、选择、责任与自由
在萨特的理论视野中,主体的选择和责任是直接同一的,二者不可分离,不可割裂,如果割裂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必然导致人之主体性的消亡。因此,人通过自己的选择和行为实际上是在塑造个人和整个人类的形象,在整个塑造过程中,人必然要对自己和整个人类负责,肩负着自己选择和行为所造成的后果与责任。
人的自我选择是主观主义的,主观性是人的选择的原则,但主观性本身却并不意味着一种随意性。萨特认为主体虽然处于一种“被抛入的状态”,但是人的选择反而呈现出一种自由,但这种自由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人的选择存在随意性,“选择本身就是价值所在”[7],因为人在进行选择的同时,已经在铸模自己以及整个人类的形象,即使这个形象并不完美。人在推出这个形象的时候,人也不是作为单个个体而存在,他直接面对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与责任,这是一种强烈的道德使命感,因此,自由铸模自己和人类形象,实际上承担了这个形象今后所造成的后果与责任,无形中就要求人所铸模的形象在现实意义上一定是“选择的总是更好的,如果不是对大家都是更好的,那还有什么是更好的呢?”[8]
但这种自由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一种道德上的幸福,相反,萨特认为选择是一种被迫,一种无奈,一种内在的痛苦。这种痛苦直接来源于选择所产生的责任的担负,因为即使是毅然决绝的选择,也免不得事前左右摇摆的犹豫和事后举棋不定的彷徨。“一个军事首领负责组织进攻,并使若干士兵送掉性命……系在他的领会上……在做出这项决定时,他是没法不感到痛苦的。”[9]这种痛苦在萨特视野中是常在的,是人所无法逃避的,也是人所做出选择后的必然结果。但除了这种痛苦以外人却并非一无所有,因为人虽然存在于一种艰难的生存困境之中,但人本身的选择性却又赋予了人超越定势、把握现在的一种力量,即人可以自由地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存在。“世界上没有懦弱的气质这种东西……因为使人成为懦夫的是放弃或者让步的行为……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要紧的是整个承担责任。”[10]这种超越与抗争,使人能够在现实意义和行动上把握自身存在的维度,在行动中实现对自身的生存困境的超越。这也正如萨特所言:存在主义“不是一种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描述,因为他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11]
那么,无论是被迫选择、承担责任,还是人的规定性生成与发展,贯穿其中的最核心的要义始终是人的自由。换言之,自由既是被迫进行选择、必然承担责任的基础,又是使其得以顺利进行和发展的绝对驱动力。如果缺乏人之主体所应有之自由,主体对人生存困境的超越和人自身规定性的选择只能是不可能实现的空谈,毕竟我们无法苛求在现实维度上难以实现自己的人去做超越自己本质力量的事情。这样实际上也能够回答之前的问题:如何为原有的道德寻找新的价值前提或基础?萨特已然做出了回答:“当一个人看出价值是靠他自己决定的,他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只能决定一件事,即把自由作为一切价值的基础……其最终的意义,就是对自由本身的追求。”[12]
四、存在主义的现时意义
当然,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并非是完美无瑕,绝对正确,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转向,创立了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当时的萨特认识到了他在早期著作理论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即人的自由和责任的绝对化与现实社会历史进程中个体之间的命运之间的巨大矛盾,也就是纯粹的存在主义无法彻底融入现实的社会历史进程,真正成为变革人的生存困境的理论武器。
但这并不意味着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的不可取。相反,当我们透过社会维度看到现代社会所面临的人的物化危机时,能够看到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实现对这种危机的回应与超越。
人们应当承认这么一个事实:现代社会,伴随着商品结构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商品在时间和空間维度上实现了对人的统治和支配。在这个基础上,社会历史进程和生产运行合理化进程也在加快,单个人被整合到一个严苛的、自律的机械体系中,成为机械运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变成了可以随意替换、任意抛弃的零件,人从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主体沦为了消极被动的客体,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总体性。由此带来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又使人在现实意义上被困在了钢铁所打造的封闭的孤岛中,无法认识到自己作为自由自觉的主体所具备的超越和批判的维度。人在这样的机械化的社会体系中,不仅缺乏对自己沦为消极的被动的客体的现实进行抗争,反而会对自身作为客体的命运予以肯定和认同。这就是当代社会人所面临的物化危机。
那么,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在两个方面实现了对人的物化危机的超越:
一、承认人处于孤独、寂寞、无助、孤立、悲伤的生存困境,但作为主体的个人却可以利用自己的本质力量,通过自身的维度实现对这样一种生存境遇的超越。萨特的存在主义不是一种悲观主义,但它却承认人处于一个精神困顿、失落的社会现实之中,承认人自身被异化的命运。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人本身存在无限的力量,能够在自我选择和自我造就的过程中,冲破孤独、寂寞、无助、孤立、悲伤的生存困境。
二、人在自主选择、承担责任、铸模形象过程中,始终坚持用现实的行动方式实现这一过程。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立足于现实世界的行动哲学,它不是纯粹的观念体系中的思维运动,它强调人在的社会历史进程中实践活动的重要性,认为是自主选择、承担责任、铸模形象等人的必要条件。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凡是我力所能及,我都去做;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把握。”“我给你们陈述的这种学术恰恰和这种态度相反,因为它宣称除掉行动外,什么都不是。”[13]
萨特的正是在对人类的解放无限关怀上使存在主义哲学在当代依然放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辉,它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探索与超越,对人类本我的复归,对人的规定性的塑造上,都为人类的自我解放提供了新的范式。因此,即使是对目前仍处于高度理性化社会中的个人而言,追寻存在主义的根本目的,或许正如这位存在主义大师自己所说的那样:“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类需要的是从新找到自己。”[14]
参考文献:
[1][2][3][4][6][8][9][10][11][12][13][14]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自由主义[M].周熙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5]陈科宇.勇担存在的责任——读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J].思想政治课教学,2021,(03):93-94.
[7]韩瑀.直面自我的选择——读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J].思想政治课教学,2016,(05):9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