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做夫人”

2023-06-15 00:01龚佳培
今古文创 2023年21期
关键词:生存困境婢女

【摘要】《金瓶梅》《林兰香》都是以封建大家族为描写对象的世情小说,极大地反映了明清之际的社会现实,其中有着对女性群体的描写与关注。春梅和春畹都是各书中重要的女性人物,在众多方面呈现出相似性。通过命运轨迹、人物性格和人物在书中的作用等方面进行比较,领略作者的人物刻画之妙,并在分析人物角色的基础上联系社会现实,对古代女性生存境遇进行浅析。

【关键词】婢女;形象比较;生存困境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14

明清之际,小说发展至其高峰。明代出现四大奇书:《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各书有各书之奇,皆自成一家。然有一书自称能合四家而为一家者,其书便是《林兰香》。〈麦粦〉〈麦娄〉子在书前序言中说道:“今《林兰香》师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这一观点也许见仁见智,但《林兰香》一书吸收了其四书的精华,亦不可否认。其中《林兰香》与《金瓶梅》可谓是联系最密切者。

《金瓶梅》一书被称为“四大奇书之首”,以书中重要三位女主人公的名字合而成为书名。而《林兰香》是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又名《第二奇书》,亦是仿《金瓶梅》摘取书中三位女主人公的姓名合为书名。两书在故事构造上也极为相似,女性群里的大量描写便是其中之一,此文只着眼于两书中两个极为相似的女性人物,即《金瓶梅》中“庞春梅”和《林兰香》中的“田春畹”,但二人有相似亦有独特之处,今作简析,以窥二者之异同并女性生存之境遇。

一、人物塑造之异同

《金瓶梅》中“庞春梅”是人们看来的“幸运儿”,最初她只是吴月娘房中的丫鬟,而后被西门庆送给金莲,并深受金莲和西门庆的宠爱。与金莲二人沆瀣一气,成为金莲眼中的“亲信”,极力维护金莲的利益,后来被西门庆收用。西门庆死后,被月娘发卖,却机缘巧合下成为守备的正房娘子得了诰命,一下由“婢”作“夫人”,实现了阶级的跨越。《林兰香》中的“田春畹”也同样可谓是“幸运儿”。田春畹起初是梦卿的媵妾,被男主人耿朗看中,起初未答应,后为照顾梦卿的孩子顺哥,继为耿朗的六娘子,在机缘巧合下过继给了泗国公府,反而成为正房夫人,还得了诰命。书中的两人都有着相似的“好命”,都由“婢”作“夫人”,实现阶级的跨越。

细究其理,她们二人能够如此幸运与她们机敏、聪慧的性格脱不了干系。作者塑造的两位人物性格有其独特性,她们聪敏机警、思想独立,且又懂得处世之理。《金瓶梅》中春梅可以得到金莲的认可,且欣然同意西门庆收用,如文中写到:

“妇人听了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裏要收這箇丫頭,收他便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1]167

然而,尽管备受宠爱,但绝不一味恃宠而骄,而是察言观色,进退有度。首先,从不盲目争宠,因为她明白金莲的善妒,所以即使西门庆涎着脸来缠她,她大都严词拒绝,不予配合。其次,她总是在遇到西门庆和潘金莲交媾时,会恰到好处地离开,不去打扰和干涉。知进退,使她不仅能够得到西门庆的宠爱也不会让金莲感受到危机感。

《林兰香》中的“春畹”的智慧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作者在写耿朗初见春畹时是“年岁与梦卿相当,容貌也与梦卿相仿,端庄流丽,兼而有之[2]13”,可见春畹与梦卿不相上下,甚至比“过乎端庄而少流丽”的梦卿更胜一筹,然而春畹却从不自视甚高,而是贴心服侍,并且极力疏远耿朗,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而在嫁与耿朗之后,与耿朗的相处中,也深谙夫妻相处之道,选择以女性的尊严与丈夫相处,必要时或大胆直言或宛转奉劝,及时化解误会,而不是一味忍让或是委曲求全,这便是春畹之智慧也是其能够“婢”作“夫人”之有力加成。

然则,“春梅”与“春畹”有着相似的命运轨迹——“婢”作“夫人”,以及处世智慧,二人的结局却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春梅具有那个时代女性难得的幸运,也有高于一般女性的聪敏机警、处世智慧,但她也帮助金莲打压李瓶儿等人,同样也借助金莲的势力打压曾经欺负过自己的李雪娥等人。她的骄狂和狠毒与淫荡并不亚于金莲,这也注定其结局——与陈敬济通奸、勾搭李安,最后死在周义身上,终是不得善终。但“田春畹”却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正派,幸运地过完一生。她没有春梅的狠毒和淫荡,而是心性善良,遵守礼法,即使被别人迫害她也并不追究,只是在得知别人针对梦卿时才发脾气。她前半生服侍梦卿,后半生抚养、教导耿顺长大,为其择妻铺路,自己也得封诰命,最后无疾而终,死后内外亲眷,无不从厚祭。

二、人物作用之异同

“金、瓶、梅”中占得一字“梅”可想而知庞春梅这一角色在书中有着重要地位。正如王汝梅先生所说,“在人物性格结构关系上、在完成作者创作宗旨、在组成全书有机结构上,庞春梅占有极重要的地位。[3]75”作者通过三个女人写尽西门府之盛衰,以“金”兴,以“瓶”盛,以“梅”衰。庞春梅这一人物,其身份地位與“潘金莲”和“李瓶儿”不同,她是婢女出生,被西门庆收用后,才获得“半婢半妾”的地位。所以春梅在前七十五回中,春梅在文中并未见得多重要,仅作为潘金莲的陪衬。而到七十五回之后,其角色地位开始显现。正如卜键先生认为在西门庆死后,庞春梅才尤为重要,“如今西门庆不在了,则春梅为一书之主脑,作者以此结撰故事、点染人物[4]339”在西门庆死后,西门家族开始败落,春梅成为书中地位最高的女性,能够以高傲的姿态俯视他人。

全书对春梅这一角色的刻画尤为高超。正如前文所说,春梅只不过是一名被西门庆收用过的婢女,在前七十多回里不甚有名,却能名列三位最重要之人物,着实令人不解。但细细想来却会发现作者在这一人物之用意:虽然春梅仅是个丫头,却有着特殊的地位,西门庆在世时她半婢半妾,她能以多元视角审视整个西门府。西门庆死后,她成为守备夫人,她又以高傲的姿态凝视西门府的衰落。她是西门庆家世兴衰浮沉的见证人的不二人选,且以其大起大落之视角,寄托着作者对人世变迁的感喟。

《林蘭香》中的田春畹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在“林、兰、香”中,但却是隐藏在其中。“林兰香”三字分别是指林云屏、燕梦卿、任香儿,其中“兰”便是指燕梦卿。女主角燕梦卿死后,田春畹被作者隆重推出,成为小说后二十八回的中心人物。但书中多次暗示,春畹就是梦卿的影子和延续。最开始对春畹的介绍就是“同岁”“容貌和性情不相上下”,而在第十八回中评点人也指出:“春畹是梦卿后身,故每每特笔。[2]142”以及第四十三回“居侧室而曰继,结同心而曰再,明春畹之梦卿后身。[2]334”因此,春畹这一人物角色在文中故事构造和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次,《林兰香》中,在梦卿在世时,作者并未对耿家一族有太多描写,但耿家自梦卿死也开始出现兴衰之变化,而在众多人物中,春畹贯穿了作品始终,作为耿府中寿命最长的一位女性,陪梦卿嫁入耿家,经历耿家重要人物的离去,新一代人物婚娶,代际更迭,最后到耿顺一辈时只剩下她,她也可以说是耿家兴衰荣辱的见证者。

春梅和春畹都是一个家族的见证者,但春梅的作用更在于其在西门府败落时对往事一个回忆者。西门庆这一中心人物死后,春梅这一中心人物浮现,但她的出现无法改变西门家族的衰落,作者也无意让其承担这一责任,只是在这一人物身上寄托对人世变迁的喟叹和感慨,作为整个故事的收束,并通过春梅与西门庆二人都是“纵欲而死”这一巧思,奉劝世人不可纵欲,更须戒淫。但田春畹不一样,她作为重要人物出现的章节占全文近一半,虽然后期耿家众多人物逝世,耿家出现了衰颓的气息,春畹在成为耿朗的妾室后也一心规劝耿朗,结交良朋好友。其次极力抚养耿家下一任主人“耿顺”,幼师悉心教导,在婚后也时时劝诫,如第六十回中春畹“贻簪深诫子”:“古人有听妇言而兴,不听妇言而亡者,你须不要拘泥。[2]462”春畹前半生用心服侍梦卿,后半生悉心教导顺哥,从不看重于妇人之间的争斗,她的出现,一直都在极力维护耿家的安宁,一直在帮助耿家向好的方向发展,作者企图将春畹塑造成一个“完人”,将所有女性美好品德赋予其身,以赞颂女性之高尚,为妇女鸣不平以及弥补梦卿之不幸。

三、女性生存之困境

在以男性权势为中心的古代社会,女性生存的境遇可谓是残忍。“一夫多妻”制下,女性命运全然掌握在男性手中。古代女子在家时以“父”为纲,出嫁后以“夫”为纲,夫死后则以“子”为纲,其一生都依附于男权。在《金瓶梅》《林兰香》等对当时社会的一个反映的世情小说就有大量的对女性群里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了女性这一群体在封建末世家庭中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感受。“春梅”和“春畹”都是幸运的,她们有着异于当时一般女性的智慧,以及独立思想,最后能够实现由“婢女”向“夫人”的转变,但在看到她们幸运的同时,也因深刻思考她们生存的境遇,以及当时女性群体的生存状态。

“春梅”这一形象作者对其性格塑造却是有着复杂性的。她虽是婢女,但却聪敏机警,自视甚高,并不甘心屈居人下。“她身上有着一种奴性觉醒的意识。她想追求平等,常表现出傲气和身价。在西门府众多的奴婢中,她始终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5]46-49”尤其是在吴神仙相面预示她将来“必戴珠冠”后她便更加深信自己的不凡。后来她在“美貌”和“母以子贵”的双重加持下“头戴珠冠”,成为周守备的正牌夫人且得了诰命。“春畹”的一路走来要比“春梅”顺利,本就是梦卿的婢女与梦卿同岁亲如姐妹,也深得耿家其他娘子的喜爱,可以说在《林兰香》中,作者并没有过多强调春畹的“奴婢”身份,她有着能与小姐相媲美的才能德行,早早被男主人看中,在小姐死后顺利继位,虽然自己没有儿子,但却靠抚养“继子”继位泗国公府,成为“夫人”和得诰命,正如季夫人、公明孺人所说:“以妾为妻,虽古法所禁,而母以子贵,实圣经所传。[2]371”。二人都可谓是非常“幸运”,但这也不可否认,她们相似幸运的轨迹中“母以子贵”功不可没,这也折射出古代女性生存的首要困境。古代女性最大的使命莫过于“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只有有子嗣才有可能有安稳的地位,或依靠子嗣实现身份的提升。

虽然,二人都幸运的实现身份的提升和阶级的跃升,但二人之后的结局走向却迥然不同。但看似幸运的春梅,也并未善终,而是纵欲淫荡而死。她简直就是金莲的翻版,虽然当了守备夫人却与陈敬济等人狼狈为奸,最后死在男人身上。这种结局一方面是故事发展的使然,以春梅的“惨死”最终拉下西门家族的帷幕并起到“警诫”的目的,而另一方面也是对女性不守纲常礼法的批判。正如有学者说道:“春梅落得‘纵欲身亡的下场,正体现了作者对‘以色邀宠的女性悲剧命运的深深思考,虽然兰陵笑笑生没有对女性出路给予明确的指示,却也表现出对女生地位的关注。[6]176-177”兰陵笑笑生没有给出的明确指示,却似乎被随缘下士给出了答案,他笔下的“春畹”在幸运的路途中终得善终。“春畹”与“春梅”最大的不同,便是春畹始终遵守伦理纲常,从不踰矩,春畹与梦卿“容貌和性情不相上下”但她却从未自视甚高,而是衷心顾主,遵守婢女的本分,梦卿死后她也无意取代梦卿,只是想要好好抚养顺哥,了却梦卿的心愿。出继之后,她“事母无违,治家有法,待奴仆以恕,抚儿女以严。在棠夫人自以为得人,即亲族莫不曰贤妇。[2]311”最终不仅被册立为“正室”,还得了诰命,一生荣光,古稀之年“含笑闭目而逝”,可以说是书中第一有福之人。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随缘下士原本带着敬和爱塑造梦卿这一角色,但无奈只能看见其消亡,而梦卿消亡的主要原因便是梦卿对耿朗劝诫太多致使“夫妻不睦”最后忧郁成疾,作者在哀悼的同时极力塑造了“春畹”这一角色,去弥补梦卿的不足,春畹对耿朗虽也劝诫,但适可而止,或曲线劝诫,避免使其不悦,即春畹没有正面挑战“男性权势”。所以,尽管随缘下士极力想要歌颂女性,但终是落入纲常礼法的窠臼,这也从侧面反映古代女子生存的极大困境。在古代社会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父权文化语境中,女性所面临的压抑是多重和多方面的,并且极难改变的,如荒林等先生所说,“女性的境遇说到底并非一种表象的被抛掷,仅通过外部反抗能获取改善和改变,它其实是女性作为‘他者,在男性中心社会的关系场,一种更隐形的文化、甚至生命化的素质。[7]311”所以,尽管“春梅”和“春畹”二人都有生命之“幸”,由婢女成为夫人,实现阶级跃升,但始终没有摆脱女性生存的困境。

四、结语

古代大家族的婢女的命运多难逃被男主人收用成为主人之小妾或被发卖、转送,能够被主人婚配都是极为幸运的,而能够成为正头娘子的少之又少,“春梅”和“春畹”无疑的人们眼中的幸运儿,虽是婢女出生,但又都在命运的鬼使神差中“婢作夫人”,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相似性,然两部书的作者对她们的安排或说她们在书中无论是角色刻画还是故事发展中的作用又都别出心裁,因此,本文将其二位作为比较研究的对象,探寻两个人物角色之异同,进一步了解作品之深意和作者在人物塑造和刻画之用意。同时,作为世情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她们的人生轨迹,人物境遇也可看为古代女性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看见她们“幸运”的同时,也要关注她们所面临的困境,而这些困境正是大多女性都要面临的困境。

参考文献:

[1](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 上[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

[2] (清)随缘下士编辑,丁植元校点.林兰香[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3]王汝梅.王汝梅解读金瓶梅[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

[4]卜键.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5]皮元珍.论金·瓶·梅形象内涵及悲剧意蕴[J].长沙大学学报,1996,(04).

[6]王敏娟.平儿与春梅—— 《红楼梦》对《金瓶梅》的人物塑造的继承与发展举隅[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s1).

[7]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20世纪中国女性与文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

龚佳培,女,汉族,江西丰城人,江西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籍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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