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地欢喜。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很踏实。还有,每一天都在隐秘成长。想做树的人比比皆是。
有人以情趣取树。周作人最喜欢杨树。杨树叶大承风,被风轻拂时会淅沥作响,“白杨多悲声,萧萧愁煞人”,因此很多人厌弃它。可是周作人喜欢它,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有客夜来,微语唏嘘,杨树叶时作细碎声响,疑是雨下,推门出户,别有情趣。我想这还是和心境有关的,焦灼的人比较怕碎声,更添烦乱吧。他兄弟鲁迅偏爱槐树。槐树是鲁迅小说中高频出现的叙事道具,他笔下的主人公,从酒楼中、病床上,目光炯炯地,或耿耿地,看着槐树的叶隙,反刍一些细碎的悲欢。槐树枝叶繁复,还是很能负荷注意力的。如果没有槐树,大概鲁迅小说的意境要大打折扣。
有的人,爱把树附会成某种精神图腾。丰子恺爱柳树,因为其他树都朝天而生,只有柳叶是下垂的。他喜其“谦卑不忘本”。再说他又是画家,柳树色彩明艳,姿态婀娜,很入画。
比较青春期的树,是樱花。四月的樱花,颜色像初雪。樱花是岩井俊二电影中常用的抒情道具——正如我们所知,这是一种开起来不留余地的花,生得热烈,死得壮烈,在日语里,樱花的寓意就是“殉青春”。而岩井俊二呢,正是个有着“青春期乡愁”,执迷于成长题材的导演。生来老相的是榕树,树皮疙瘩溜秋,枝叶上垂髯缕缕,生长期长,成材缓慢,是很韬晦的树。“榕树下”是个网站的名字,据说在他们的办公室里,真的有一棵假树。哈哈,努力壮大,事业长青,这个布景是很积极的隐喻和暗示。
很深情的树是交让,日本民歌里唱“在树叶都变红的时候,我才会忘记你”,这种树长绿,也就是长情、不变心,可是私心里,我好像還是偏爱会变色的树,比如银杏和枫树。秋来之际,斑斓得层林尽染。比较敏感脆弱的树,玉兰,开的时候固然明丽宜人,经雨则狼藉满地,不堪收拾。心境灰颓时看它尤为丧气。张爱玲说没见过那么邋遢的花。坚强的树,是松柏吧,别说是经雨,就是经霜经雪经雷击,它们永远是青翠挺拔傲然的样子。可是我真讨厌它们那副喜怒不惊的泰然,神经迟钝的树。
树可以是你的妻子,比如林逋的“梅妻鹤子”。树也可以是你的孩子,夏多布里昂一生酷爱植树,他悉心地照料它们,除虫,施肥,修剪枝叶。他给每棵树都起了名字和昵称,把它们当作自己的血脉支流,“死在它们身边,我就瞑目了”。树还可以是朋友。《芒果街上的小屋》里那个女孩,最好的朋友就是窗外的四棵瘦树,她每晚都对它们喃喃述说心事,树明白她的寂寞,我也明白。她住的地方属于贫民地带,所以种的树,都是市政部门淘汰下来的劣质品种,这本书的很多旮旯里,其实都是“处处潜辛酸”的。这个小女孩想:我要向这树学习,虽然低贱,也要拼命地默默长大,自救救人。这是一棵希望之树。
一棵独乐乐的树,活在自来的幸福里,也不去功利性地苛求什么,静静地打磨时光,在细节里看清生命的肌理,等着时间告诉最后的答案,这是我想在心里种的欢喜树。
(小双摘自《私语书》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