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冬娇
我奶奶说,洲上的女人都是苎麻命,生得贱,吃得苦,耐得磨。
她说的洲上,就是我的家乡,洣水岸边冲击出来的一块沙洲,长约十里,因土质呈黄色,号称“十里黄坪洲”。洲上土壤肥沃,属雨季缩水、旱季回潮的潮沙土,非常适合种植苎麻。但人们把最好的田土用来种作水稻,只把房前屋后、坡边圳边以及灌溉不方便的高地才辟作苎麻土,小的几分几亩地,大的几十亩连接成一片。
天作的苎麻一年栽种,几十年受益,无需翻耕,无需播种,无需移栽。刚开春,勤快的人家背了锄头去锄草,苎麻听脚响,这边锄,那边长——这边锄着,那边苎麻就挤破了地皮,冒出了芽头。和风攜着春雨铺洒几个来回,苎麻吸足了水分,蓄足了能量,噌噌地疯长,不出十天半个月就长到一米多高了,葳蕤挺拔。
池塘,菜园,田地,甚至瓜地边,也有苎麻的身影,长得风风火火的,和一些荆棘灌木组成了阵脚严密的篱笆墙。
云在天空水在塘,家有苎麻围中央。这是我童年乡村常见的景象。
苎麻隔断了人们的视线,隔离了鸡鸣狗吠及人们的呼儿唤女声,相隔几十米远的两个村庄,彼此感觉对方处在遥远的另外一个空间,如堡垒,又神秘又浪漫。十里黄坪洲上,一个个村庄漂浮在苎麻的海洋中,彼此相望,默然相守。
“头麻不过端午节,二麻不过七月半,三麻不见霜和雪。”苎麻愁收不愁长,一年收三季。每年栽完早稻,端午节前收头麻;栽完晚稻,“七月半”前打二麻;割完晚稻,打霜前收三麻。打麻不亚于双抢,因此盛产苎麻的洲上比丘陵地带更忙更累,村人习惯称为“田里坡上”的女儿也依然愿意嫁到洲上——那一丘丘麻能丰饶一家人的日子,忙点累点算什么,吃好穿好才是岁月静好。
奶奶说这话时,我们少不更事,还在懵懵懂懂地疯玩。重男轻女的年代,谁不希望发子发孙,后代兴旺呢?可是偏偏到我们这一辈,女多男少,阴盛阳衰。就以奶奶这辈来说,奶奶生了五个儿子,占了村子小半天下了。而父辈无论生多少,除了大伯家有两个儿子,其他都是独子。二伯家四女一男,两个叔叔都是两女一男。母亲生下我和弟弟妹妹后还想生个儿子,躲在娘家,又生了个分不到田土吃黑色粮的女儿后,只得认命了。
一村子的女娃娃带着几个金宝宝,笑着,吵着,闹着,从早到晚,从村头玩到村尾,从地面玩到树上,从田里玩到土里,像苎麻一样无拘无束,茁壮地生长,管他男的女的呢。
苎麻土里辟有一条条用来疏排雨水的深沟,沟里有郁郁青青的杂草。我们在苎麻沟里钻来钻去,打过猪草,捉过迷藏,摘过苎麻叶,玩过打仗的游戏,从这个壕沟追到那个壕沟,嘴里模仿着枪击声。当然,我们也被癞蛤蟆吓过,被蛇吓过,脸上身上被毛茸茸的苎麻叶烙得生痒怪疼。不管怎样,苎麻园也算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吧。
南风一阵接着一阵,在苎麻土里翻起一片白,又还原一片沉静的绿,再翻起一片白,再还原,绿波银浪不断翻腾着,这是村庄初夏每日都要上演的节目。当有一天,麻秆青涩的嫩绿从根部到顶端全被吹成灰黑色的了,村里就弥漫着一种气息,在各家各户穿梭着游荡着。村人的嗅觉是灵敏的,他们无须翻查农历,无须技术鉴定,多年的经验让他们身体有种本能反应,仿佛听到了苎麻在地里的呼唤。
当过生产队长的二伯,仍然习惯性地翻查他的老皇历做最后的锤音:小满长齐,芒种刮皮,端午临近,头麻可以打了。一个“打”字,多生动啊,仿佛不是去从事一场农事,而是去打一场仗:和苎麻打仗,和时间打仗,和人心打仗。是的,不管有多少亩苎麻,必须在半个月内打完。打不完,老麻越来越瘦,已长到五六寸高的新麻也会沤坏。
在对待农事生产上,村里自有一套人生观和价值理念,代代相传,根深蒂固。唯有做,勤劳苦干才是正路,是天经地义。一年四季,田里土里家里,一个个铆足了劲,争先恐后,起早摸黑,陀螺似的转。“不做哪有吃呀?”这是村人时时挂在嘴边的真理。子女偷懒贪玩,大人就用这句话训过去;村人劳累成疾,旁人劝他少做点,那人叹一声,“唉,不做哪有吃,天上不会掉呀。”在这个小小的村里,越是勤劳的人家越受人尊敬,那些懒尸鬼懒尸婆,是要遭人们耻笑的:“你家土里的草比蒜苗还高呢!睡到太阳照到肚脐上了,才起床!”
于是,刚刚莳完田的村人又开始紧张忙碌起来了。去年十月用过的各色围裙翻出来了,一只只麻凳从堂屋二楼上吊下来了,铜皮子、麻刀、竹筒关等打麻工具也从抽屉里翻出来了,一切准备就绪。
某个凌晨,两三点的样子,仿佛约好了似的,“起来啦!起来啦!”一声声呼喊声在沉睡的夜晚响起,急促,清晰。大门“咿呀”一声开了,老老少少头顶星光,脚踩露珠,扑向一团团苎麻地。田土分到户后,各家的麻土补丁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散在四处,但人们都能在星光中准确地找到那块补丁。
村头,犬吠声响起一阵,又一阵。
半边户的母亲也准备了两副麻刀,但另一副不是给远在他乡教书的父亲,而是给外婆用的。外婆生在洲上,嫁到田里坡上。那年春节,十九岁的母亲来洲上走亲戚,被媒人说给父亲,母亲又嫁回洲上。母亲属牛,膀大骨架大,非常符合人们的审美标准,干活像牛一样勤实,性格也像牛一样老实,她的勤劳本分赢得了村人的尊重。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人,都是打苎麻的好手。年轻的母亲半路学打麻,没有童子功打底,远没有外婆利索。每逢打麻时节,外婆便来到洲上帮忙。外婆的一双手仿佛有魔力,又灵巧又利索,麻在她手里格外地柔顺与听话。外婆双腿一前一后站好桩,腰微躬,右手反转捞起一根又直又挺的苎麻,左手辅助于膝盖高处折断,折出一个裂口,戴着铜皮子的食指钩进裂口往后划拉,只听“哗”一声,片片苎麻叶飞向空中,苎麻上半部的皮已分成两片。她左手握一边,右手钩住另一边,“哧哧”地剥离。一根麻几秒钟内扯完,下一根又开始了。她动作娴熟,左右开弓,手势一前一甩一进一划,身子也随之前倾侧转后移,很像某个舞蹈动作。劳动产生美,那时候有最深刻的感受。
一根接一根的苎麻倒向人们怀里,千千万万根苎麻在不断的“哗哗”和“哧哧”的音乐声里变成手里一片片的麻皮。握满一手,就地放下,又开始第二手,三四手后合拢,用一根麻皮拦腰捆成一个皮子。皮子,多好听的名字!宽宽的肩,窄窄的腰,柔顺的尾,滑滑的皮,皮子就是一个鲜活的艺术品。
有配乐的舞蹈是轻松而享受的,有配乐的劳动却是漫长而枯燥的。散在麻土里的人们,头发被露水打湿了,脸部因长时间埋头而浮肿,可腰身仿佛是铁打的,可以弯着劳作五六个小时,直到天大亮才收工。
一大块一大块麻地白花花地晃眼,麻秆麻叶撒了满地,麻的气息仿佛从血液里流淌出来,又清新又清爽。一大帮孩子也像早起的鸟儿,聚在麻土里叽叽喳喳的,热闹得很。他们用洁白的麻骨头当剑舞,“咻——哈”,剑光闪闪。女孩子学着电视中公主的模样,把麻骨头插在两鬓边。玩腻了,他们又去捉蚱蜢。蚱蜢很强壮,有发达有力的后腿,腿上有密密的刺,孩子们几乎都被它强有力的后腿反弹刺痛过。后来大家都有经验了,摘几片麻叶,小心翼翼近前,冷不丁按住它,用绳子拴住它的大腿,可以玩上好半天。
早饭时分,提前回家的女主人已把饭做好,猪和鸡鸭也已喂饱,男人和孩子们的衣物也已洗完。村前池塘浸了各家的麻,一个皮子叠着一个皮子,灰绿色的一团,用砖块压着。皮子的数目各自心中有数,捆皮子的手法各自熟悉,不会拿错。若是谁家拿错了,那就有得“麻纱”扯。事实上,村里发生过几次少皮子的事,东家便怀疑邻近浸麻的西家,西家矢口否认,甚而赌咒发誓。旁人便提醒着,皮子是否溜到塘中央去了,主人便用长长的竹竿来回捞着,结果还真有那么一两回捞着了。
各家的麻凳已经摆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或堂屋里,一个堂屋可以摆下四条麻凳。高而窄的麻凳上摆着各人的麻刀,铁质的麻刀半卷着,像一只长长的耳朵,耳朵眼里留着陈年的麻汁麻液。一把麻刀可以用上几十年,留下了主人的气息,贴上了主人的标签,宽厚的,小巧的,憨拙的……麻刀和套在拇指上的竹筒关在主人手里运用自如,能随着主人的心思,一起把麻刮成想要的模样。
浑浊的池塘水浸透了苎麻的灵魂,把积蓄的阳光与颜色沉淀成韧性和禅理,麻皮变得饱满精神起来了。它们柔顺地搭在麻凳上,滑溜溜,羞答答。捏一两片置于麻刀口,匀速一拉,柔软的麻便温顺地任由人撕开褐色的表皮,露出碧玉般的肉。那种颜色,仿佛从远古的诗中走来,清新,灵性,圣洁。“呱——呱——嗒,切切切”,一种声音从几只麻凳上先后发出,交织在一起,和着大家的谈笑声,是一支亘古的刮麻交响曲。那个时候的乡村,打苎麻的日子是最辛劳也是最闹热的,村头村尾像夏天一样火热。
刮麻是一种手工活,也是一门技术活,要用暗劲,力度要拿捏,得松紧有度。若是用力过猛,纤维黏胶被刮去,麻皮刮成了一丝丝,不好看也不打秤,是一种浪费。因此,苎麻的柔韧仿佛更切合女人,有力道的男人干这活反不及女人。像我的大堂姐,就是刮麻高手,她刮出的麻,一片是一片,干净厚实,色泽靓丽喜人。
空荡荡的晒谷坪,被一根根竹竿切割开来。竹竿上齐整地晾晒着刮好的麻,是晾在日子里的风景。阳光悠悠地洒下来,丝丝缕缕,在杏色的麻上來回逡巡。麻体渐渐转为青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流淌着“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诗意与恬淡。
但我的乡人没有那么多诗意,他们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磕磕碰碰,夫妻吵架的,婆媳之争的,孩子不听话的,甚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被翻了出来,在他们的绘声绘色中继续升级成一个个新故事,有滋有味,有板有眼。不过不要小看了这些,说着笑着,忘记了劳累,忘记了腰疼,忘记了时间,麻在不知不觉中刮完了。“呱嗒——呱嗒”,岁月在他们的麻刀下滑过,陈年旧事在他们的指缝间滑过,藏在苎麻的记忆里,飘进了风的思绪里。
我的堂伯母,每年此时都会采来新鲜的嫩苎麻叶捣烂,掺上适量的糯米粉蒸熟,做成苎麻粑粑。她佝偻着腰身,端着一碗青翠欲滴的苎麻粑粑,穿行在麻凳间,“吃一个吧,吃一个吧!”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又香又甜带点苦涩的苎麻粑粑是难得的美味。
堂伯母辈分低,年纪却和我奶奶相仿。她生过好几个孩子,总也养不大,都是几个月大即全身溃烂而夭折,那真是一个又一个噩梦,至今无人说出病因。村里人安慰她,都是前世欠了他们的,当作还债吧,要不代养一个孩子吧。经受了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后,堂伯母代养了一个女孩,之后生下的一个女儿竟然养大成人了。没有儿子的堂伯母在村里是说不起话的,偏偏天性爱笑爱说又有点神神道道,村里人便送了个“癫婆”的绰号给她。她也无所谓——村里人几乎都有绰号。
一生经历磨难的堂伯母,后来竟然活到了九十多岁,成了村里最长寿的老人。那时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拄着一根拐杖,从村头踱到村尾,从这家踱到那家。别人开她玩笑,你个老不死的,锄头挖的,咋个还不死呢,什么时候吃你的大肉啊?堂伯母抬起一张皱着的三角脸,呵呵地笑着,快了,快了,有你们吃的。
和堂伯母相反,奶奶生有五男三女八个子女,五十一岁开始守寡,一手拉扯未成年的孩子并料理好他们的婚事。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加上能干、强势和精明,奶奶成了村里的权威人物。我懂事时,奶奶年岁已高,农田和苎麻土都分给了五个儿子种作。但她也没闲着,几家的孩子都交给她照顾。奶奶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摇篮里的醒了哭了,又要腾出腿摇摇篮,忙得不可开交。隔段时间,奶奶便站在大门口喊,快点子来,细伢子肚子饿啦,要吃哩。那边的媳妇赶紧放下麻刀,“打起飞脚”来了。
我们这些大点的孩子有时也坐在麻凳旁帮着大人剥麻皮,邻近的两个孩子还会比赛,看谁配合大人剥的皮子先刮完。麻水沾在衣服上,麻麻点点,洗也洗不脱,我那时想这大概就是苎麻名字的由来吧。麻皮剥久了手疼,大人便哄着我们,再剥一个皮子就算了,再剥一个皮子就玩去吧。我们玩去了,他们还站在麻凳旁刮麻,直到天黑了,猪在栏里嗷嗷直叫,孩子们吵着要吃饭,才收工。
放下麻刀才发现,手被麻水浸肿了,手掌一片黑褐色,手指上起了几个血泡,腰疼得没知觉了。早已习惯的村里人都不把这些当回事。染黑的手十天半个月就会褪干净;血泡不要刺破它,再磨几天就成茧了,有了老茧的手就像套了一层硬皮,再不会疼了;腰酸睡一觉就会缓和过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还得早起去打麻,就这样一天天熬下去,熬到村里人时常说的那句话,你的腰身就像是铁打的。
打麻后的苎麻土变得空旷寥落,各个村庄真实袒露在彼此的视野里,都是一个模子,一排排土坯房掩映在树木间,含蓄,低调,内敛,朴实。东家的呼儿声,西家的唤女声,越过田野清晰地传来,村与村的距离陡然拉近了,人与人之间也亲切熟络了许多。
晒干的苎麻扎成一束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散发着原始自然的气息——不仅仅是麻,还有数以万计的阳光、汗水、蝉鸣、风以及塘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经过捶打磨炼而成。这种气息是清淡的又是醇厚的,是纯净的又是丰富的。
熬了半个月之久的母亲终于可以坐下来,舒展四肢长舒一口气了。母亲在最初几年的打麻中迅速成为一位高手,凭着吃苦耐劳和能干,一个人也能把全家的苎麻按时打完。母亲注视麻体的眼神,喜悦、安详而知足。麻体的清香占据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将母亲层层叠叠包围起来。一些麻分子进入母亲体内,轻轻行走,如血液流通般自然熨帖。人与气息最终融为一体。
晒谷坪里晒着刮下来的麻皮,黑褐色的一大团一大团,村里人叫皮子屎。皮子屎还有利用价值,晒干后搓掉最外层的皮,留下一丝丝青灰色的麻纤维,还可以卖点钱。这个任务一般交给孩子们完成。热气腾腾的午后,大人们都在午休,孩子们则把晒干的皮子屎撕开成一小团一小团,置于屋檐下的砖头上,用棒槌捶打,用双脚搓磨。这又是一件考量耐心和毅力的劳动过程。捶打搓磨一段时间后,提起皮子屎抖落碎了的外皮,抖得碎皮随风扬起四处乱窜,抖完后再来捶打搓磨,反复五六次后,皮子屎变成灰青色的麻丝了才罢休。麻丝拢成一团,扯不断也理不清,人们把生活比作一团麻,就是这么来的吧。
父母会把卖麻丝的钱奖励给我们,那个赶集日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我跟着堂姐们兴奋地雀跃在圩场的各类摊子前。各式各样的发卡和橡皮筋吸引着我们的眼球,水果糖包裹在五颜六色的薄纸中,令人馋涎欲滴;背着白色冰棍箱的卖者,穿行在人群中,一声“卖——冰棍——”,长长的拖音诱惑着像我一样口渴的人。这些都能让我们幸福开心好些日子。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苎麻土里的麻子麻孫们又长了几十厘米,一大片绿茸茸、嫩幽幽,非常可爱。头麻长实实,二麻胖嘟嘟,三麻薄脆脆。三季麻中,头麻长得最高,肉也厚实;二麻日照过强,长不高但肉厚实;三麻长不高肉又薄,麻秆容易撕裂,加上麻秆节节开的花,是最不好打的麻。因此,每年各家都会把三麻中看相不好的留下来家用,捆鸡啦,绑鸭啦,扎扫帚啦,扎各种袋子啦,极方便。
二伯坐在堂屋里搓着麻绳,有两股的,有三股的,还有四股、六股、八股的,股数越多绳子越粗越结实。这都是日常生活中要用的,拴猫拴狗栓篱笆墙,背柴背草背物资,系口袋,牵牛鼻,挂物品,套马车,等等,或长或短,或粗或细。一副麻绳套在水桶或箩筐上,一根扁担挑起两百斤的担子“咿呀咿呀”作响,而紧绷着的绳子,又柔软又坚韧,千年不烂软黄金呀。
母亲和村子里的姑娘媳妇们聚在一起,也在搓麻绳,纳布鞋底。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一片片麻体纤维蘸水后被置于大腿上搓来搓去,搓成一根长长的细绳,用蜡溜一下,一针一针“呼啦呼啦”地纳起了“千层底”。她们大都留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子垂到胸前。每当她们神情专注地分针引线时,那粗粗的辫子就随着针头的起落一颤一颤的,长长的线在她们手指间绕山绕水,满是柔软温馨的气息。
布鞋的式样、大小不一,款式不一,有圆口的,系鞋带的,按扣的。鞋面绣着不同的花色,百鸟朝凤,鸳鸯戏水,清河戏珠等。每一双布鞋完工之日,就是各家幸福之时。布鞋穿在男人宽展的脚上,总是特别合脚。那时候,他们踮起脚,左瞧右看,前后走几步,脸上写满了舒适和满足。
按我们本地风俗,姑娘出嫁前都要亲手为新郎做一双新鞋,称为“定亲鞋”。待嫁的姑娘通过媒人得知男方脚的尺寸。从剪鞋样到纳鞋底,再到做鞋面缝鞋帮,处处一丝不苟。不用说,这双新鞋不但式样别致,针脚细密,而且图案新颖,饱含姑娘的聪慧与情思。出嫁前,“定亲鞋”送到夫家时,村人争相传看,赞不绝口,新郎一家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不种稻谷冇得粮,不种苎麻冇衣裳。”在乡下,苎麻地位和五谷六畜一样重要,麻料衣服,麻料家纺,麻料收纳用具等,又结实又耐用。平日里但凡言绳,多用苎麻。苎麻与乡村生活真是息息相关,是最贴己最暖人的植物。这就好比村里的女人,田头地间,针头线尾,灶头锅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都需她们打理和捋顺。苎麻用它的柔软坚韧,熨帖了村里人的日常生活;女人用她们的勤劳坚毅,滋润了一个个平淡素朴的日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堂姐们迅速告别童年,成了家庭的主劳力。
村里人教育子女,崇尚一个字,严。子不教,父之过,这是千古传下来颠扑不破的真理。村里一个故事口口相传,一位溺爱子女的母亲,从小对儿子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孩子养成了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坏习惯。长大后,孩子不学好样,干起了偷窃打抢的勾当。在抓去坐牢与母亲告别时,他对哭泣的母亲说,我恨你,是你害了我。
故事的真实性没有人考究,但每讲完这个故事,村里人就会总结一句,“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教就变坏。”孩子们的言行举止,样样有规矩。比如吃饭,人不能离开饭桌,脚不准搭在凳子上,饭菜不能掉在桌上,筷子不能随意挑菜,一旦违规,父母打骂是常事。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杉枝和一种叶子坚硬边缘长刺的叫“老虎刺”的东西,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不学好样的孩子的。我的一个堂姐,二伯家的二女儿,性格倔,有点假小子的野,三天两头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这天不知因何事又被骂了,她躲在堂屋里的一捆柴后面,玩起了失踪。二伯二伯母里里外外到处喊,就是不见回应。晚上,黑暗令堂姐更加畏惧,她瑟瑟缩缩地出来了。焦躁了一天,气得够呛的二伯立即拔出老虎刺狠狠地抽打她,堂姐跳起来尖叫着,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心悸。
说也奇怪,用这种方式教育出来的孩子,性子渐渐收敛,成了父辈的那种样子,忠厚,勤劳,本分。当然,还有遗传因素——祖祖辈辈流淌着忠厚老实的血液。塘泥一样的父辈原是要炼出一捆好麻,一副好绳索,一件可以压箱底千年的衣裳。孩子们过早地被驯服,就像驯服的牲口一样去田里土里劳作。我的堂姐们无一例外,小学没读完就休学成了家里的主劳力,还在少年时期就和大人一样挑百多斤的担,一天打十多斤的麻。那个性子倔强的堂姐,做事风风火火,气力和气魄竟然与一个男人不相上下。
不知道堂姐们是如何适应繁重的农活劳作的,而我则无比厌烦并惧怕这些。暑假里,不知道多少次在睡梦中被一遍遍地喊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露水打湿的小路上,懵懵懂懂地摸进苎麻土,梦游一般扯着二麻。小时候觉得大人扯麻的姿势如舞蹈一般优美,现在亲身经历了,实在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就像反复、木讷的机械运动,节奏均匀得如时针嘀嗒嘀嗒。但也只能无奈地忍受,一天天熬下去。
活着,原本就是熬着,何时是个头呢?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村里女人一样,嫁人,生一大堆孩子,没日没夜地劳累着,操心着,八卦着……老了还要像奶奶一样,左一个右一个带一群孙子孙女,百年之后埋在某个村的祖坟里,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寒冷的冬天,我一次又一次在屋后的苎麻地里发呆,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人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村庄的历史有多久?苎麻的历史有多久?我的祖宗还没迁来时,苎麻就在这里葳蕤生长了。传说神农炎帝在离我们村不远的潞溪河边寻找草药时脚下一滑,顺手抓住一株植物才没掉进河里。炎帝发现这种植物的皮异常坚韧,就用它编织成衣裙,才结束了穿兽皮裹树叶的时代,也开启了种作苎麻的历史。我果然在古卷中遇到了它,《皇王大纪》卷一《三皇纪·炎帝神农氏》中记载着,“治其丝麻为户布帛”。炎帝神农在本地留下不少遗迹,这块行政区域也因“炎帝葬在茶乡之尾”而得名茶陵。由此推断,苎麻的栽培历史至少在四千年以上了,而我的祖先一百多年前远途跋涉到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经过五代人的繁衍生息,才发展成为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
村里没有祠堂,没有村规村约,人们遵循的伦理道德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活着就应该做个好人,多做好事,多积德,少造孽。”现在还记得奶奶经常讲的故事,从前有个外乡人问路,本地人故意恶作剧,告诉人家相反的方向,不久那人因作孽而崴了脚,痛了半个月。奶奶的嗓門大,讲到激动处,一把蒲扇打得膝盖啪啪作响,一个故事讲无数遍,我们也听得有滋有味。
存好心,做好事。外乡人路过讨碗水喝,村人热心让座,恭敬倒水;村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家会来问候帮助。奶奶七十六岁那年,算命先生对她说,本来你没这么长的命,但你今世积德修福了,所以才活到今天。多年后我才发现,这些内容都是与传统的儒释道文化有关,可见,儒释道文化对中国农村影响之深。
在村里,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世界如此简单,人生如此简单,如同泥土和庄稼的质朴与踏实。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血液里流淌着相似的禀性,遵循着一种朴素的哲学:规规矩矩,老实做人,勤劳本分。
日子在打麻中层层相叠,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人们就老了。那些绞麻绳、纳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妇,慢慢成了腰身佝偻的老婆婆,身体里的丰润和轻盈,就像麻线团一样,越抽越单薄。
奶奶的一生到此戛然而止。
送葬路上,奶奶的子孙上百人被一条白色麻布围在一起,紧跟在棺材后面。我们披麻戴孝,就像一蔸老麻的麻子麻孙,一步一步向前,一点一点生长,一年一年轮回,生生不息。
“这个老人吃了一世苦,养大了一屋人,不简单!”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图的这一下吗?子孙发达,个个孝顺,她的一世是抵得的……”
叶落归根,奶奶葬在自己劳作过的土地上——村头的苎麻土里,和祖宗们一起,踏实,安宁。仿佛并不可怕,死也是一种回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村里,活在后代们的心中。
村前的坟,和苎麻一起,守护着村庄,守护着村人,守护着五谷六畜。尽管苎麻不说话,可它藏着乡人的故事,懂得乡人的心思和苦难。它们积淀在沧桑的岁月里,从远古的夏布中走来,温暖,舒适,随性,自在,具备安抚人身心的特质。多年后读到杨绛先生《走在人生边上》中的一句话,深有同感:“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
生前有祖宗护佑,死后有子孙祭祀,人们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神灵。活着,就该好好活着,严谨,自律,有担当。
后来苎麻在各类廉价的化纤产品的冲击下被人们冷落了,没有人愿意种麻了,原来的苎麻土一部分被建房占用,一部分改种庄稼,只有少量离家较远的麻土还在苟延喘息。挖出的麻蔸堆在土边,小山一样,只能晒干了当柴烧。
到了新世纪,返璞归真的生活理念被日益推崇,苎麻又备受青睐。尽管苎麻价格有所回升,我家乡的苎麻种植还是风采难再。七月半回去接祖,站在晒谷坪环顾四周,曾经海洋般的苎麻土里巍然立着一栋栋三层小洋楼,新中式风格的,现代风格的,欧式风格的,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当年的苎麻,也看不到当年的村庄。
人们再也不愿耗在田土里,纷纷外出打工,只留下了几个老得没有力气出去的老人守在村里。左邻右舍的农田和那点麻土都无偿给他们种作,不荒着就行。他们劳累惯了,仍然在插秧的时节插秧,在打麻的季节打麻。
屋后的树荫里,近八十岁的二伯和二伯母正在一条麻凳上刮麻。他们用纯粹的乡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话,“呱嗒——呱嗒——切切切”的刮麻声很有节奏,那声音单调,寂寞,荒凉。陪着苎麻走过大半辈子的老人,他们已经不在乎苎麻的价钱,他们刮的也不是苎麻了,而是过往的日子。
我的堂姐们先后嫁到四邻八乡,我因为读书而走上另外一条路。我们的根都在一个村,长大后却像经过加工织成布匹的苎麻一样,走进各家。她们在各村的口碑极好,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本分朴实,编织生活和梦想。我们只在过年过节或亲戚的红白喜事时才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她们从妻子变成一个个孩子的母亲,又从母亲变成奶奶或者外婆,面容的沧桑中藏着过往生活的艰辛,童年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