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扬特拉河流经大特尔诺沃
02 里拉琴师在演奏
漫步在普罗夫迪夫大街上,在某赌场的拐弯处,一个头戴狐皮帽子的女人闯入我的视线。
但那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不是农夫。
1922年,一顶保加利亚农夫头上的狐皮便帽,曾经启发了历史学家汤恩比开始构思其著名的《历史研究》。在这位历史学家看来,这顶帽子像极了2000年前另一位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笔下薛西斯军队戴的帽子,并借此阐释了他对历史广袤的连续性的见解。
事实上,作为欧洲连续存在的最古老国家和城市,保加利亚和普罗夫迪夫都是历史广袤延续性的最佳注解。色雷斯人、罗马人、突厥人,走马灯般来来走走,为这里镶嵌上一层又一层历史印记。
希罗多德笔下的狐皮帽,其实是戴在波斯大帝的色雷斯雇佣军士兵头上的。这些让罗马人都闻风丧胆的色雷斯士兵,精于近距离搏杀,是巴尔干山地上最早的居民。
近一个多世纪,古代色雷斯时期的文物不断重见天日。在我们下榻的普罗夫迪夫市中心的酒店附近,就有目前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大剧场。在现场参观,宛如置身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考古挖掘现场。随处码放的大理石碑刻、台柱以及影像设备,模糊了考古现场和戏剧舞台的边界。
酒店大堂,一位女子在演奏里拉琴。琴声如诉,观众围坐倾听,俨然是油画里吟游诗人俄耳甫斯作乐,草木万兽动容之态。那俄耳甫斯,却也是色雷斯人,去黑海王国寻金羊毛。英国旅行作家帕特里克·弗莫尔在《破碎之路》里,有一段描述竖琴和羊毛的文字。弗莫尔曾在1930年代有過一次自西向东丈量欧洲大陆的壮游,这段描述发生在普罗夫迪夫街边的羊毛 坊。
“阳光从篷子的缝隙照下来,在碎石路上留下半明半暗的光影。堆积如山的羊毛堆上,起毛工人把粗梳羊毛的工具置于羊毛上方约三码处,这是一张弓弦紧绷的弯弓,形状像《圣经》里大卫在扫罗面前弹奏的里拉琴。”
03 阿森城堡
01 儿童时期的万曼(宋小红惠允)
02 黄金面具 03 色雷斯区葡萄酒
梳羊毛的弓让弗莫尔联想到里拉琴,而阳光下堆积如山的羊毛,却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一对传奇的艺术家伉俪—来自保加利亚的万曼先生和来自中国的宋怀桂女士。
万曼先生1950年代来华学习艺术,师从黄永玉、沈从文等老师,并遇上了日后成为中国时尚教母的宋怀桂。万曼把中国艺术家带入全球艺术版图,是中国纤维艺术的开创者。他带的学生如梁绍基先生,前两年在上海举办众人皆知的“蚕我我蚕”个展,依然是这个领域的延伸。万曼的很多壁挂作品,其早期艺术经验都取材自家乡保加利亚的羊毛手工业和拜占庭文化。
04 少女雕塑
05 葡萄园
后来,我有幸见到他们的女儿宋小红,获赠一本母女俩为早逝的万曼先生制作的画册。画册里,一张万曼先生孩童时代的肖像照片让人印象深刻:小家伙身穿nosiya(保加利亚民族服饰),歪着头叉着腰,脚踩鹿皮靴,头上戴着一顶羊毛毡帽。我确信,那是一顶农民的毡帽。
带领我们参观完公元前5世纪的黄金面具之后,我们的导游埃里克斯女士告诉我们,保加利亚的地铁开工进度像蜗牛爬,因为经常会碰到从地下挖出文物而无法继续施工。1974年,三个帕纳久里什泰(Panagyurishte)村民挖出了“二战”以来欧洲最值钱的色雷斯宝藏——属于公元前4世纪色雷斯王塞乌提斯三世的一个瓶子、一个双耳细颈椭圆土罐和七个古希腊用来盛放酒液的来通杯(rhyton),24克拉打造,总重达6164克,上面精美地雕刻着古代色雷斯人的风俗神话故事。虽然这些金器的造型是希腊风格,但有学者认为文化上色雷斯未必完全被希腊人同化,甚至反过来影响后者。要不,希腊神话里的主角、阿波罗之子俄耳甫斯为何偏偏是色雷斯人?
黄金造的来通酒具已经透露了葡萄酒在色雷斯人心目中的地位,想一想俄耳甫斯主义和酒神崇拜。对公元前4000年的考古挖掘证明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产地之一。除了近身搏斗,色雷斯人也是酿酒能手。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就载有色雷斯葡萄酒被送到特洛伊军营里犒劳将士的记录。罗马人抵达之后,继承了这里成熟的酿酒文化。国王安托尼乌斯在这里颁布了世界上第一条葡萄酒法令。
01 查雷维茨城堡入口
不知道《伊利亚特》里的军旅描述会不会是让丘吉尔爱上保加利亚葡萄酒的原因之一,总之这位嗜酒如命的英国首相每年都要从梅尔尼克小镇订购500升阔叶藤品种酿的葡萄酒。哪怕“冷战”期间(作家莫里斯称这里为最危险的苏联卫星国),后来解密的档案证实,这宗交易也从未间断过。保加利亚这款独有的梅尔尼克葡萄叶子硕大,酒体经橡木桶发酵后散发出浓郁的烟草和皮革味道。
在远山上耸立的阿森城堡的注视下,我们前往普罗夫迪夫附近的阿塞诺夫格勒酒庄参观。这里是南部著名的葡萄酒产地,尤以马夫鲁德葡萄为人称道。这个小城流传着葡萄酒救人一命的故事:1205年,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兵临城下,得知小城可以酿造优质可口的葡萄酒后,决定不放火焚城。类似的故事在不同国家都会上演,掌握一门技能的确能让你在乱世里寻一条活路,这也让空无一技的我暗暗发起愁来。
大特尔诺沃—保加利亚第二帝国的首都,是此行的重头戏。
02 河州上的四勇士雕塑
03 古罗马剧场
扬特拉河是多瑙河的第三大支流,它曲流而下,像一条臂膀一样缠绕着大特尔诺沃市的三座大山,阿森王朝的宫殿和东正教教堂、贵族社区被掩映在城墙厚厚的古堡里,亚美尼亚人、犹太人、罗马天主教商人社区分布在古城的河道两边,查西亚大街汇集了城市里的铁匠、木匠、石匠等各类手工业者,成为当时最繁华的交易场所。12世纪到14世纪,当拜占庭帝国式微之时,大特尔诺沃因为在巴尔干半岛和东正教斯拉夫文化上的重要位置,被認为是当时的第三罗马,它从精神上继承了罗马传统,是巴尔干半岛最繁华的都市。
04 灯光秀
01 伪装成农庄的阿巴纳西修道院
当我们打着黑海鱼子酱味的饱嗝进入梦乡,并在一个湿润的早晨艰难地起来推开酒店后窗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悬崖边上的河光潋滟。扬特拉河像玉带一样在我们眼皮底下蜿蜒展开,河心绿洲上,阿森王朝四勇士的巨大雕塑十分醒目,旁边的国家艺术博物馆泛着黄褐色的光,俨然一座童话里的城堡。河边依山而建的保加利亚复兴风格公寓楼五颜六色,它们无视重力规则,颤颤巍巍地挤在悬崖边上。
悬崖上的查雷维茨城堡是第二帝国辉煌的见证者。从12世纪到14世纪的200年时光里,它的名字像君士坦丁堡和罗马一样被传颂,直到1393年的7月,被攻城三月的奥斯曼帝国军队毁于一旦。帝国远去,今天的大特尔诺沃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巧玲珑的旅游小城,精致又优雅。随着夜幕降临,漫步在扬特拉河畔,对岸古堡里忽然传出女人的哭泣声。那是为游客开启的古堡露天灯光音乐会的开场白。我们端坐在露天椅子上,对着远处的大山和古堡城墙。身边的路灯渐渐熄灭,山上成百上千只卤素灯开始摇头晃脑,配合着宏伟的保加利亚交响乐以及女声合唱团,向观众述说着旧日帝国的辉煌。
别忘了俄罗斯人。1877年,陷入土俄之战的大特尔诺沃迎来了俄国的约瑟夫·古尔柯将军。埃里克斯指了指酒店后面通往河道的一条小街,告诉我它就是以这个将军的名字命名的。“我们感激俄国人。是他们把我们从敌人手里解救出来。现在我们这一代的保加利亚人对俄国人都怀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俄国人来这里还是很愿意花钱的,可不像那些美国佬,一个个都像极了吝啬鬼!”埃里克斯很怀念伊凡·亚历山大沙皇统治保加利亚的时光,不光是她,这可能是所有古老国家部分臣民的共有幻觉。一些人不再这么看,特别是加入欧盟前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
02 修道院内的壁画
哪怕如此,两次世界大战中,奉行实用主义却押错宝的保加利亚都选择站在了苏联的对立面。在北大学者孔寒冰看来,保加利亚人对俄罗斯人有着特殊的情感,一部分是出于同是斯拉夫民族(保加利亚人为斯拉夫化的色雷斯人),另一个原因是双方的西里尔语非常接近,而发明西里尔语的西里尔兄弟是保加利亚人。
保加利亚人对待土耳其人的态度也有些复杂。因为受其长达500年的统治,他们心有不甘,但明明首都城市索菲亚就是在奥斯曼治下改的名字,现在大家都已安之若素。保加利亚人显然不那么较真,要知道,根据2021年的一次人口普查,土耳其裔是这个国家占比(10%)最大的一个族群,有50万之众。而现在每年有无数土耳其人涌入这个国家,只为在赌城里一掷千金。
距离大特拉沃夫几公里的阿巴纳西修道院,或许能帮我们理解这些事情背后的逻辑。这是一个中世纪的村庄,由来自阿尔巴尼亚的基督徒在15世纪修建。因为是奥斯曼帝国过继给皇亲的领地,这里免除关税,吸引了很多希腊、俄罗斯甚至印度来的商人和工匠,渐渐成了奥斯曼帝国的避暑胜地,村民甚至被允许在此建造圣诞教堂—伊斯兰律法下一个外表伪装成普通农庄的教堂。画匠们在教堂里挥汗如雨,他们在墙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绘上精美的壁画,共3500个人物,苏格拉底、希罗多德等非神性人物和耶稣同处一室,被烟火缭绕。
地处南北两大帝国的夹缝,保加利亚发展出一套多神供奉、随遇而安的生存哲学。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呢?
大英博物馆新展“奢侈与权力:从波斯到古希腊”已于5月4日开幕,其中的镇展藏品包括从保加利亚借展的帕纳久里什泰宝藏及来通杯。
卡塔尔航空为本文提供旅行支持,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