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浑河流经苍石,向北弯去,在南岸留下大片荒地,足有二百亩。二十世纪初,苍石先人垦荒引水,将荒地变成水田,种植稻子,一种就是百年。这里的大米,颗粒饱满,一开锅,油汪汪,香喷喷,又出饭,又肉头,好吃闻名。春节前,有谁去外地串门,带上十斤八斤大米,绝对拿得出手。
今年还没插秧,就哄传,北沟矿山棚户区改造,要征用这片稻地,盖安居楼群。直到今天下午,召集村民开会,征地的事才四脚落地。多数人憋不住笑,笑得开心——谁见过这么大数的钱?不干活儿,闲着,足够十年吃喝。
少数人笑不出来,其中就有水哥。水哥从19岁起,就在田里看水,看了40年,绝对好手。他站在田埂上,四处一看,就知道哪个池里水多,哪个池里水少。他懂得水稻生长习性,清楚土壤蓄水能量,翻地、泡田、耙地、插秧、灌水、排水、晒地,样样活儿都精通。从泡田耙地开始,他就盯着。插秧之后,他几乎长在田间。返青分蘖,幼穗发育,抽穗开花,灌浆结实,什么时节干什么活儿,有板有眼,一丝不茍。一切一切,为了秋收时的颗粒饱满。那五六个月,稻田秧苗就是他的命。
水田分到各家各户,你好我好的乡亲,为争水常闹个半红脸,吵起来还会动手。村委会头疼,想出“一把铁锹管水”的办法。这把铁锹就是水哥。水哥为人公平,干活儿踏实,全村公认。也有不信他的,二魔就是一个。分地时二魔抓阄儿抓到边角田,心气一直不顺,他说:“都啥年月了,水哥还是那个水哥吗?”他逼水哥表态,保证他的边角田池池有水。水哥从来话少,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事上见,而这次,他却说道:“在我眼里,这二百来亩水田就是个整块,没分这块那块、你的我的。”
生产队时,二魔是“打头的”。“打头的”不是官,干活儿时却说了算,为何?活儿好。比如铲地,二魔头里铲,社员后面跟,没谁能够撵过他,但你也不能落下半条垄,那样,二魔会把你损个紫茄子色。在二魔眼里,水哥看水是俏活儿,他不忿,就和水哥叫号,到大田里比试比试。一次,两次,第三次激怒了水哥。当时正铲二遍地,水哥在苞米地里和二魔飙上,铲了三条垄,二魔服了:“别飙了,太累了,飙不过你。”
开村民会,一家去一个,水哥没去,姑爷去的。他只一个女儿,姑爷是招进来的养老女婿。姑爷一进门,水哥就带着他看水。寸水返青,薄水分蘖,够苗晒田,足水孕穗,边做边教,想让姑爷明白:给这片水田看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小伙子灵,凡事搭眼就通,可灵劲儿不想使在田上,想学深圳的那个王十月,进城打工,边打工边写作,写啥小说。为这,他们竟然不要孩子。水哥对女儿说:“你们走吧,我和你妈能走能跳,不牵扯你们。”半真心半气话。姑爷女儿谁也没有走。
征地闹腾得人心惶惶,他对姑爷说:“你不是好写文章吗?今个儿就写一篇,给报社写,就写好地是用来种庄稼的,人哪儿住不了,干吗偏要占用好地?”姑爷不写,他就怄气,不跟姑爷说话。
姑爷开会回来,平静,只说一句:“一号民生工程,合理合法。”不用他说,水哥也明白这工程合理合法,他就是心里舍不得那水田。晚饭后,姑爷要跟着下田,他没有好气,说:“不用你。”
一到田里,见到绿生生的稻子,心里亮堂。入伏,正是孕穗期,水稻一生中最需要水的时候。白天高温,水层保持二寸深;天黑了,气温降下来,要撤下一些水,稳定田里的温湿环境。干完活儿,星光闪闪,蛙鸣声声,而稻田秧苗静静的,似乎等待着他去做些什么。他觉得愧疚,心里说:“我就是个看水的,终归守不住你们。”
稻地西边,把边的池里,有人走动,不用问,是二魔。他家的三亩二分地虽在边角,但稻粒充实饱满。每次磨米,二魔喜欢炫耀:“我家的稻子出了七个半米。”
刚分地那会儿,二魔横眼竖眼看不上自己抓的边角地,怎么省事怎么干,不仅分蘖、促花、保粒使用化肥,连底肥也用。水哥生气,对他说:“再过两年,地瘦了,你和你老婆就吃稗子秕子吧!”
二魔说:“两年?到时还不知这地是谁的呢!”
水哥语塞,过了一会儿,说:“啥地,抓到手,就有缘,跟你亲生的儿子女儿一样,来了,你还不好好养?”
二魔受了触动,对地好了,施肥主要用农家肥,还摸索出农家肥腐熟的窍门。几年工夫,他家的地,疏松易耕,地力也强。庄稼人好比,你的地好,我的地比你的还好。就这样,这片稻田,越养越肥。
水哥走过去,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月光朦胧,秧苗在熟睡中生长着。二魔顺着秧苗着,水声哗哗作响。
水哥说:“秧苗睡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儿?”
二魔停下,说:“春天耙地时,我乐意光着脚在地里来去,自个儿侍弄出的地,松软,平坦,真得劲!”
水哥不语。
远处田埂上,又走着一个人。水哥说:“是我家姑爷。”二魔说:“再看几年水,他也是把好手。”
水哥说:“他不像我,不恋稻田。”
二魔说:“不恋?他大半夜跑来干吗?”
水哥说:“来看我。”
二魔说:“看你干啥?”
水哥说:“怕我投河。”
二魔嘿嘿笑。
水哥说:“能守住这片稻田,我就投河。”
二魔说:“能守住,我也投。”
水哥也嘿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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