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思远
淄博是一座资源型城市和全国老工业基地,是近代中国工矿业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近现代工业发展历史已逾百年。
因为淄博旅游在网络上的热度,生活在山东济宁的妙欣在5月母亲节当天和父母自驾出行。根据网络信息的指引,他们一天半的旅程轨迹与两种食物相关:先到达淄博市内靠南的博山区,吃博山菜;随后驾车50公里到达淄博的核心城区张店区,吃烧烤。
在淄博市的这两个主城区,妙欣看到了不同的城市风貌。在博山,他们选定的餐馆位于一片居民区里,妙欣在附近遛弯时看到了一些没翻新过的工业老厂职工宿舍,有三四层“筒子楼”,也有无人打理的平房院落。周末中午,街上行人寥寥。
这里是淄博的老工业区,数十年前,博山区曾因为聚集了煤矿、陶瓷厂和电机厂而成为淄博甚至山东省的工业重点区域。如今这种“荣耀”不再。
50公里外的张店区则不同,妙欣在這里看到了更多的游客,在“网红”烧烤店除了有人排队吃串,还有人排队观看他人吃串。作为核心城区,张店区有两个高铁站,也有更多集中的高楼和宽敞的道路。到了夜里,在热门旅游景点齐盛湖附近,居民楼上也有灯带亮起。
妙欣看见的或许是淄博近年最为重要的两个事件,一是淄博作为“老工业基地”,因为资源枯竭和环保政策收紧亟需推进产业转型;第二件事则是在2023年春天,淄博突然成了“网红城市”,来自全国的游客因为烧烤涌入了这个本不是旅游城市的地方。
后者更为大众所熟悉,前者却少有人谈及。
妙欣见到的张店、博山两区的差距,印证了淄博近年的城市发展趋势—让作为核心区的张店区更集中、更突出,进而带动其他区域,而非继续扩大城市规模。
一位参与过淄博市城市规划的规划师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北京、成都等城市的发展路径是扩充到一定规模之后,被吸纳的新区让城市成为“摊大饼的组群城市”。而淄博则是从1950年代开始已经形成组群式城市,下辖多个区域,分别有各自的职能,城市的中心点在几十年间不断移动,如今,它需要更集中的城市规划。
这种城市形态与淄博曾经作为老工业基地的产业形态有关。淄博市辖五区三县,相邻区县之间距离往往超过15公里。每个区曾经各自拥有自然资源和符合当地情况的工业且增长显著,组合起来让淄博有了“工业之城”的名声。但2000年以来,随着自然资源的枯竭和传统工业的衰落,各区的活力减弱,没有突出的“主城区”、各区之间的联动性差的问题就显现出来。
以博山区和临近的淄川区为例,它们在建国初期因煤炭资源丰富而被设为“工矿特区”,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也因日用陶瓷等工业知名。但淄川区在2011年被列入国家第三批资源枯竭城市(区县)的名单,根据第六次和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在2010到2020年间,淄川区的人口数量从670748人下降至614158人。
0 1 山东铝业附近还保留着淄博作为工业城市的一些痕迹。
02 海岱楼。钟书阁在这里开了一家书店,也是淄博当地网红打卡地。
03 淄博市万象城门口的商贩。
当地政府也意识到了城市与工业发展之间的矛盾。在中共山东省委机关报《大众日报》2020年关于“淄博优化功能分区”的一则报道中,提及了“组群式城市模式不利于服务功能的集约利用,在城市化浪潮中弊大于利”。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之一,是突出张店区作为“提升主城区首位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位置。
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游客们在张店区看到的热闹场景—相比淄博其他人口流失的区域,这里的人口在2010年到2020年间增长了32.74%。张店区拥有两个高铁站,还聚集了全市绝大多数连锁酒店,“八大局”、海岱楼以及“牧羊村”烧烤店等在网络上热度最高的“网红景点”也分布在这里。妙欣在夜晚看到的高楼上的彩灯则是位于“淄博新区”,它在张店区靠西的位置,那里有近年新建的大剧院和体育馆。
在谈论老工业城市的现代化、新产业的语境中,当淄博被提及时,多数时候指的其实是张店区和与之毗邻的淄博市经开区和高新区。
张店区在金融业的举措常被视为“中心城区首位度提升”的结果。淄博共有32家上市企业,其中14家位于张店区。2020年,张店区国有资产运营有限公司与国松资本共同出资设立淄博科创基金港,它的主要职能是引入外地的基金,活跃淄博的资本市场。2021年,淄博市成立了基金业协会。一位参与筹办协会的工作人员告诉《第一财经》杂志,这个协会的重要职能之一是向本土企业宣导如何使用金融资本,因为在思想上,它们的管理者往往不够有开放股权融资的意识,“不想要别的人的钱”;自己盈利后也倾向于投资实体产线,而非投入金融市场。
大宗商品定价平台“卓创资讯”于2015年搬入张店区。这家公司除了在线上平台上更新农产品、化工材料等大宗商品的参考价格,还给行业从业者做咨询服务。2022年,卓创资讯营收2.73亿元,员工人数1000余人。在搬入张店区之前,这家公司诞生于“化工重镇”临淄区。其高级副总裁鲁华告诉《第一财经》杂志,除了在招引人才方面的优势,搬迁的主要原因是张店区政府给他们划定了自有的园区,这结束了他们在临淄分散办公的情况,更有利于员工的协作。他同时提到,在临淄,规模较大的办公区域较少。
看起来,汇聚新产业的张店区热闹、繁华、服务业较发达,与其他几个城区里传统产业的艰难转型有着鲜明的差异和对比。
01 海月龙宫烧烤体验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游客吃剩的食物和整理摊位的工作人员。
02 一位来自内蒙的主播在海月龙宫直播唱歌。
03 海月龙宫烧烤体验地。
但事实上,新产业的发展仍无法超过传统产业。2021年,在高新区336.73亿元生产总值单独计算的前提下,张店区以761.89亿元排名第二,而作为老工业区的临淄区生产总值达到859.86亿元,仍居全市第一。临淄数十年来聚集了传统化工产业,它靠近东营胜利油田,老牌化工企业中国石化齐鲁石化公司也坐落于此。
淄川区一家陶瓷厂的负责人陈小明选择居住在张店区,因为这里居住环境好、生活更便捷。为此,他需要每天开车50分钟到达淄川区乡镇上的工厂里。在2021年从北京返乡之前,他的父母已经经营这家主要生产出口马克杯的工厂十几年,工人有不少在本地从业数十年,大多来自附近乡镇。在返乡管理乡镇企业时,陈小明仍需要适应一些略显“原始”的管理方式,例如人工计件,以及像调解村民矛盾一样处理员工诉求。
类似陈家这样的企业发展,是淄博市工业产业转型的另一个侧面。
乡镇集体企业和国有企业需要制度和业务上的改制,这在淄博市乃至整个山东省都普遍存在。陶瓷和化工产业是淄博的特色传统产业,这些行业往往经历过辉煌、衰败,进而转型的历程。
近15年里,陶瓷工厂面临的最显性问题是环保和安全生产新规,不符合要求的企业经历了整改、搬迁甚至被关停。几乎鲜有人愿意主动提及具体的关停案例,但变动是明显的。在2018年到2021年期间,淄博市共关停“散乱污”企业1.04万家,化工园区由28个减少到6个,化工企业从1135家减少到524家,建陶产能由8.27亿平方米骤减至2.46亿平方米。
01 马克杯厂。
02 八大局便民市場位于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共青团东路北二巷,因当年的财政局、教育局、卫生局、农业局等淄博市政府八个局委在此办公而得名,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自发形成了八大局便民市场。2023年4月,八大局便民市场随着淄博烧烤的火爆意外走红。
03 八大局市场内一位网红正在一家卖炒锅饼的摊位前直播跳舞。
这种剧烈的变动是以淄川区为代表的老工业区在近年人口流失的重要原因。淄川区一个乡镇上的政府工作人员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在2010年之前,镇上的陶瓷工厂甚至能吸引外地来的打工者,镇上人口最多时总数达到十多万人,外来人口占到一半以上。而在陶瓷厂环保转型之后,如今镇上的人口总数只有4万人左右。
陈小明家的陶瓷厂最近的变化是装上了机械生产设备—在2022年新产线投产之前,所有的马克杯生产仍需要手工加工。缺乏人手的困境是影响陈小明和家人决策的重要因素:工厂里乡镇上来的工人40岁以上的居多而年轻人少,城里的工人则不愿往返于城乡,这可能让他们之后面临工人难寻的困境。结合马克杯批量、标准化生产的性质,使用机械设备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除了技术转型,大多数淄博的乡镇企业自1990年代开始,经历了股份制改革的过程。这个变化已经过去几十年,但组织方式、企业管理模式和文化的转换是缓慢的,要寻找到适合市场的业务则是更大的挑战。因为过去的经历,这些企业在从“工厂”转向“公司”时也有独具特点的路径。
上市化工企业“凯盛新材”的董事长王加荣在1990年代曾经是淄川区双凤化工厂的厂长,这家乡镇集体所有的工厂在1998年完成股份制改革,它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1984年。2004年,工厂经历了集体股退出、转为拥有国资股份的民营企业。
王永是王加荣的儿子,他在20 09年返乡加入凯盛,现任副总经理。企业的现代化管理需求是他进入公司工作后最先意识到的问题,因为彼时公司管理层仍有家里长辈,他很难在他们中间施展“品牌是为奋斗者而设”的想法。
转机出现在2010年前后,公司开始招入职业经理人和技术人员。这对当时刚从乡镇集体企业改制的公司并不容易,不但需要“董事长的魄力”,也需要公司对市场上少见的产品加大技术投入,才能吸引特定的研究人 才。
几乎在同一时间点,他们选定了如今的核心产品化学原料氯化亚砜及其下游产品,从而结束了刚改制时产品分散的局面。它如今最有潜力的应用场景分别是生产零糖饮料中的三氯蔗糖,以及应用于新能源汽车的电解液制作。
即使是国有陶瓷企业,也有相似的制度改革、寻找产品出路的经历。
对于日用陶瓷企业华光国瓷来说,改制也是从“贴牌”到“做品牌”的转换,这家公司的前身是淄博市张店区在1961年成立的张店陶瓷厂。“华光陶瓷”1996年在深圳交易所上市,第一大股东是淄博市国有资产管理局,它占有公司34.49%的股份。当时公司的主要业务同样是出口贴牌的马克杯,在业务强盛时期每年出口美国8000万只。
但转型的起因也是因为大规模低价的出口,其出口价格十几年来始终保持在几十美分的低价,华光陶瓷没有定价权。问题在2000年之后逐渐显现,到2005年年底公司连续两年亏损,拿到上市公司股票风险的“ST”提示,面临退市危险。政府出面解决了这次危机,据2006年《证券时报》的报道,淄博市政府当时專门成立了华光陶瓷公司改革领导小组,解决方案是由山东金岭铁矿对华光陶瓷资产重组。
2011年,华光陶瓷的高管和员工离开原有的企业,重新成立了民营企业华光国瓷,并定位为科技文化有限公司。新的公司放弃了原本贴牌生产的路径,转而构建“国瓷”品牌。无论是供给官方使用,还是面向国内的消费者,他们都要为产品定义审美和风格。该公司的陶瓷设计师孙庆萍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在陶瓷图案的设计上,她一方面注重中国传统艺术中对图案的审美,像是古代皇家文化中位置规正的装饰构图;同时借鉴国际上流行的颜色和风格,例如饱和度较低的颜色、简约的图案和低密度的图像排布,以融合现代艺术的审美。
官方渠道的露出对于品牌的推广依然至关重要,这意味着这家已经转为民企的公司仍然与政府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华光国瓷的餐具产品有过几次这种方式的知名露出,例如曾被选为2014年APEC会议首脑用瓷、2018年上合峰会的元首欢迎宴用瓷;2023年,华光国瓷与淄博市委宣传部、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合作了“瑞兔春碗”。
八大局市场附近卖充气青蛙的人。
一部分在国企适用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也延续到了如今的公司。华光国瓷的董事长苏同强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如今公司的陶瓷设计团队中,有不少人是从1990年代企业未转型时一直跟随公司的老员工。这致使公司有别于普通的民营企业,员工的积极性并非由薪酬等显性因素驱动。在描述员工时,苏同强着重强调了他们曾与公司共同经历危机、共担风险,如同朋友一般;并且是“因为对公司和事业的热爱”而持续工作。
与这种集体式的思维类似,在苏同强的描述中,华光国瓷的企业使命也被抬到了“民族担当”的高度,而不仅仅是“服务消费者”。在生产贴牌马克杯期间遭遇的危机,在苏同强眼里是“企业没有自己的品牌,只能成为别人的附庸”的叙事。他在意“瓷器始源于中国,但在当代没有本土知名的品牌”,他希望华光“能引领中国当代陶瓷回归世界舞台”。
所有厚重的产业转型细节,对于2023年春天来到这里的游客来说,都是隐形的。
对妙欣来说就是如此。产业转型的过程在北方工业城市并不稀奇,也不是热门话题,并不会激起人旅游的愿望。但“网红城市”的效应改变了她的认知,驱使她在近期出行。
汹涌的人流让淄博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原本因为工业和城市规划散落在城市里的博物馆、工业遗迹和特色市场,被“旅游特种兵”们汇集成了打卡点合集。网红景点“八大局”之前是张店区一处老小区附近的便民菜市场,如今成了网络热点的线下呈现场所。
听闻了淄博的“ 热情好客”,自媒体博主王宁决定从深圳坐火车到淄博“边工作边玩”,他的工作是穿着“网红青蛙”外套卖青蛙形状的气球,他称之为“卖崽”。5月12日到达八大局之后,他惊讶地发现整片区域有十来个穿着和他一样衣服的“青蛙同事”。不仅如此,人群里还穿梭着孙悟空扮相的人,他与王宁推搡打斗的情景引来了游客的围观。
傍晚,附近的烧烤摊开始聚集落座的食客,有人在餐馆门口拖着音箱高唱《纤夫的爱》,并时不时对着话筒吼道“ 谢谢淄博人民,我为你们免费歌唱”。也有民间公益组织的人扛着旗杆走过,他们与歌者合唱,并在吃烧烤的人中间挥舞写着“打击拐卖 保护儿童”的旗子。与歌者一样,他们都在一边向现场的人喊话,一边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
王宁平时的主业就是运营一个名为“明天见蛙”的短视频账号,发布青蛙人偶的“生活日常”。他向《第一财经》杂志解释了他来淄博工作的逻辑:因为来八大局观光的人多,卖气球能赚到实在的钱;而在网红景点直播、拍视频也会在线上获得更多关注,一举双赢。
这给这座曾经安静、不为人知的工业城市带来了非常态的影响。2023年4月25日,“五一”期间淄博市除高青县、沂源县以外,其他主城区所有入驻线上平台的酒店已经提前预订满房。在距离八大局半小时车程的一处物流园附近,一位旅馆老板惊讶地发现,平时以接待大车司机为主的旅馆在“五一”期间住满了学生;3年以来,她在今年“五一”第一次遇见了22间房客满的情况。但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旅馆旁边的炒菜馆生意寥寥,因为住客们往往是在市内吃过烧烤回来睡觉的。
回看淄博主体产业转型的难度,由烧烤带来的人流量很难直接与之衔接。更重要的问题是,“网红”可以在淄博持续 吗?
一位淄博的餐饮行业从业者见证了近两个月有同行迅速开起了烧烤店,八大局的商户改卖炒锅饼、紫米饼等网红食物,但他本人向《第一财经》杂志表示自己不会做这个尝试。一方面,他认为今年猪肉的低价不见得会持续,而当春夏季节过去,游客对于烧烤的热情可能不再。另一方面,烧烤、炒锅饼和紫米饼都不是本地人日常消费的食物,而他看不到“五一”的人流量有长期持续的可靠原因。
傍晚,八大局街口的一家肉铺,老板在自家店铺门口燃起了火炉,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烧烤。
妙欣表示不会专程再来淄博的原因之一,是她认为淄博现在拥有的旅游资源有极大的替代性:烧烤可以在东北城市吃,也可以在武汉吃;颇多人打卡的“钟书阁”书店在全国其他城市也有分店。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她曾经在网络上听闻淄博人“好客”“热情”“实在”,这致使她在来前对此怀有独特的期待。到达本地后,她确实遇上了健谈的水果店主,但也见到了对她态度不算友好的烧烤摊摊主。这让她稍有些失望。
而这种失望背后,是淄博以“好客”,而非客观的城市景观作为旅游卖点,所面临的挑战。
不止一位淄博居民向《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他们在近期见到外地车会主动礼让,在双休日则不会去外地人聚集的区域,即便那是他们常去散步、遛弯的地方。但即便本地人出让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到来的游客也会因个体对于“好客”的感受区别形成落差。
更重要的是,长期来看,淄博与长沙、重庆等“网红城市”相比,拥有的旅游资源和接待游客的能力都更加有限。在后两个城市中,本地人和游客之间的关系更为自然。
也有游客表示有机会还会再去淄博,理由并不复杂。因为近期的热点让她认识了一个从没注意到的小城;和朋友的“特种兵式”打卡让她没来得及深度体验这座城市,所以“有机会再来”。王宁也是如此,“卖崽”工作太忙,恰逢周末酒店不好订,他也希望日后能再来轻松地感受这个已经被他记住的地 方。
这似乎是当流量降临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时唯一确定的事情—“网红效应”给了淄博和同类城市都极少获得的、为人所知的机会。而这件事能否帮助淄博的产业转型,抑或给淄博开辟出一条以服务、旅游业为基础的新发展路径,仍是未知。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小明、妙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