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暮

戴智生

外面斜风细雨，人待在房子里仍觉得有寒意，我突然想起了婆婆。在我们南方小镇，婆婆即祖母，祖父称公公，“爷爷奶奶”是很洋气的叫法，我们小时候都是用俗称。公公离世时我还不会走路，我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但婆婆的音容笑貌，我有清晰的记忆。

也是这样阴霾的天气，婆婆蜷缩着身子，坐在侧屋门背后的竹椅上，椅子上垫了件破棉袄，面前摆了盆锯末火。“志仂，你过来一下。”婆婆喊住我，用火钳夹出埋在火盆灰底下烤熟的荸荠，悄悄分我一个，喷香扑鼻。

婆婆与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是自理的。爹有四兄弟，各自安家。我爹行三，瓦房最大，婆婆在我家的侧屋里住了很多年。婆婆认为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自己动得了，能做一天是一天。大爹二爹细爹间或来探望，送点儿米或柴火。二爹有时用稻草提一些肉，在婆婆的锅灶上弄熟，陪婆婆吃一餐饭。婆婆有好菜，偶会叫我一起吃，我总是躲进自己的房间吃。婆婆的饭点同我家不一样，她每天只吃两餐。

应是我刚入学的那年寒假，我同玩伴儿在院子里滚铁环，又听见外面“叮当叮当”的声音，那是算命先生的摇铃声。婆婆探出头，冲我喊：“志仂，快把算命先生请进来。”刚吃了婆婆的荸荠，我不太情愿地停住铁环，跑步追了出去。

这位算命先生，我熟悉。他总穿一件打补丁的长褂，一把油纸伞插在细长的布袋里，斜挎在背后。他右手握根竹棍探路，左臂弯在胸前，手执小铜铃，走几步，摇一摇，“叮当——叮当——”

算命先生进了屋，婆婆叫我搬凳子，引导他靠近火盆坐下来，又叫我用蓝边碗倒开水，不要倒满。做完这些小事，我站在旁边听热闹。

“你先喝口热水，烤烤火。”

“老姐姐，又是你吧？”

“是啊，再帮我算算。”

“算多了不灵的。”

“灵、灵，我就信你。”

有段日子，婆婆隔三岔五就要请算命先生算一卦。算命先生记得婆婆的生辰八字——己亥年（1899年）三月初十申时生，六十九岁，属猪。前几次算命，先生还掐着指头算，说婆婆命中缺火，有什么相克的。婆婆这回不要听，要干脆的，婆婆说：“现在特别怕冷，早上咳得要命，什么时候一口痰出不来就去了。你直说，我还能活几年？”

算命先生说：“小病小灾都有，不碍事。按命相说你到七十三岁有个坎，迈过去还能增一轮阳寿。”

婆婆便开心地笑，笑过就咳嗽。婆婆热衷于算命，并不真的全信算命先生的话，她过后跟我说：“我心里有数，身体越来越不得劲儿。人过七十古来稀，我活不了那么久。”当时，我不太明白婆婆的话。

不几天后，大爹二爹细爹齐集我家。他们走后，爹把我叫到跟前：“你明天开始陪婆婆睡觉。”不是商量，是命令。

转天是个大晴天，姆妈帮婆婆拆洗床单，在院子里摆了两条长凳，上面平放木梯子，把垫床的稻草抱出来在木梯子上晒。晌午，我看见婆婆把稻草翻了一遍。

说实话，我同婆婆并不怎么亲热，很少主动去侧屋玩耍。晚饭后，姆妈让我早早地洗脸洗脚，我在姆妈的身边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过去。爹在大门口抽旱烟，过足瘾，进屋看见我，皱起眉头说：“你还不过去？”

侧屋有两间房，外间本是小堂屋，婆婆把它兼做了厨房，靠门左角摆了灶具和水缸；里间是卧室，一张架子床，床头一张案台、一把木椅，靠墙一个双开门衣橱，都是旧家具。

婆婆给我留了门。堂屋乌漆麻黑，闩上门，我摸黑推开里间的小门，案台上点了盏美孚灯，灯的玻璃罩熏黑了一圈。婆婆和衣坐在床上，见我进去，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笑：“还是我志仂乖，今天我有沤（焐）脚的。”婆婆说着，指指案台上一只青花“喜”字罐：“里面有柿饼，你拿一个吃。”

我拿了个柿饼吃起来，还是不说话。姆妈白天做过我的思想工作，说婆婆年纪大了，担心晚上起夜摔倒没人应，要人陪，就我最合适。

钻进被窝，婆婆的棉絮很厚重，土布印花被单用米汤浆洗过，舒服，床上还散发着阵阵稻草清香。婆婆把煤油灯拧到最小，脱下棉衣外套压在被窝上，睡下来脚靠在我身边，说：“我志仂身上像火炉，真好。”

迷糊中，我聽到老鼠在桁条上追逐，并发出“吱吱”的叫声，在我们家这是常有的事。婆婆也没有睡熟，她抓起放在床头的竹杖，嘭嘭嘭地敲打案台，还一边学猫叫：“喵喵，喵喵。”

我知道了，婆婆怕冷怕夜，更怕老鼠。

婆婆总用零食贿赂我，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去陪夜，晚饭后过去，天亮回家吃早饭。

大约过去了半年，婆婆做不动饭了，爹爹四兄弟开始轮流照顾婆婆，每家三个月。大爹先把婆婆接走的，婆婆再也没有搬回来。她是在二爹家故去的，阳寿七十一虚岁。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也做了爷爷，儿孙都不在身边。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