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梅华
工作多年,仍然改不了穿布鞋的习惯。
小时候,家里老老少少都穿母亲做的布鞋,爷爷、奶奶、父亲,我们兄妹三人,还有母亲自己,一人一双,也得七八双,有时还要给亲戚长辈或新添的孩子做几双,一年下来,母亲得做几十双布鞋。
七八十年代,农村的生活还比较艰苦,计划经济时代,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家家户户都是自家种粮食种蔬菜,养鸡养猪养羊,很少有裁缝铺,衣服鞋子也都是自己做。到秋天庄稼收了,卖了粮,家里有点钱了,母亲便会趁着农闲到供销社给家里的老老少少扯一身布,那时候的布料颜色也比较单一,好点的就是的确良或华达呢,其实都是纤维面料,有纯棉的,但做工不好,很少用来做外面穿的衣服,颜色就更少了,都是黑或黑蓝。
母亲扯回了布料,就开始张罗给全家人做过年的新衣服。母亲年轻时并没有学习裁剪衣服方面的知识,因为家庭原因,连小学也没读完,就是靠比画着以前穿过的样子比较好的旧衣服,还有最简单的几样工具:一把剪刀,一台缝纫机,一截我们从学校捡回家的粉笔头,再从别家的主妇那里打听一下剪裁的小技巧,就把一家老老少少都打理得整整齐齐,有模有样。
我常常在想,生活在物质生活极其丰富的今天,在面对家庭琐碎生活时,有时难免都会焦头烂额、气急败坏,而母亲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是如何应对的?是如何学会了裁剪衣服那么复杂的技术?又是如何把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打理停当,让一个家庭正常运转的呢?
是无师自通吗?据我和母亲相处的这几十年判断,母亲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母亲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拥有的只是千百万农村妇女该有的品质:勤劳、朴实。
而正是凭借着这些简单而珍贵的品质,让母亲完成了从姑娘到母亲的转变。勤劳、朴实的品质,让她懂得生活都要靠自己,尤其是看到日夜围绕在她身边的可爱的孩子们,她更是学会坚强地扛起生活的重担,里里外外,她都不落下,更不想被身边的亲戚朋友笑话。
从那时起,母亲只要在农闲时间,就会忙着做一家老小来年穿的布鞋。
做布鞋的材料都是以前穿破的旧衣服。赶上天阴下雨,出不了门干不了地里的活儿时,母亲就找来一堆旧衣服,用剪刀剪下整片还能用的布料来,收集差不多了,等天气好的时候洗干净晾晒一下。这些活儿都是平时抽空做的,等专门有时间做布鞋时,已经是冬天下雪了。
下雪了,农村进入了冬闲。母亲就开始正式做布鞋了。记忆中,母亲总是在火炉附近摆一个小桌子,桌子下面放一个小篮子,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旧布块,炉子上有一个铁质的小熨斗,里面的煤块烧得通红,还不时蹿出火苗来。桌子上有一个小碗,里面盛满了用面粉调制的浆子,主要是用来把布块粘在一起的。母亲先用一块硬纸板,把大大小小的布料拼在纸板上,把浆子涂在上面,可以让下一层布料再粘到一起,再用烧好的熨斗熨得平平整整的,再涂一层浆子,一层一层,直到有平常穿的鞋底那么厚,才算完成一张“被子”(母亲这么叫,我理解就是坯子的意思)。
这样的活儿,大概要忙活两三天才算完。母亲要估算好,家里老老少少至少一人一双布鞋,得几张这样的“被子”。忙完这些,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被子”一张张放在热炕的最里面,上面还压上重重的东西。用热炕的温度把这些“被子”烘干,放上重物压着则是为了让“被子”坚实而平整。母亲一再叮嘱我们,不许我们乱动。
这些“被子”就是我们现在经常说的千层底布鞋的原始坯子吧。这个活儿也算做布鞋过程中比较大的基础工程了。第一道工序完成后,紧接着母亲忙着开始用麻丝制作麻绳了,就是把收割晾晒好的麻丝拧成麻绳,在这个工序中,父亲也参与进来了,帮着母亲搓麻绳。也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安静地做着同一件事,父亲拽着麻绳的一头,母亲拽着另一头,用力地搓着。搓好了,父亲便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根麻绳绕起来,再搓下一根。有时,两人干着活,聊着那些熟悉的人或事,不时,还能传来母亲的笑声。当时的我们还不知道,那叫爱情。只是觉得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连父母也不知道爱情是咋回事,他们只是觉得,在一起就要好好过日子,把平常的一日三餐安排好,过年时,三个娃娃有新衣服穿,一家子出门,整洁、干净、体面一点,绝对不能被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笑话。
现在想想,那时的爱情简单到了极致,却也丰富到了极致。
几天下来,一堆堆麻丝被父亲和母亲拧成粗细匀称的麻绳,父亲用奇特的方式,绕着好看的形状,一绺一绺地码在炕角,夜里睡觉时还能闻到阵阵清香,那是麻丝特有的一种香味,至今好像还能闻到。
这些基础工作完成后,剩下的工序就是纳鞋底。母亲冬天的大部分光景都在纳鞋底,就算出去串门、参加连队唯一的集体活动——开会时,也不忘带一只还没纳完的鞋底。聊着天,说着话,手里却一刻也不停歇,只半天的工夫,一只鞋底也差不多完工了。
过一两个月,一只只厚实、温暖的鞋底子,整齐地码在大炕角落,像家里的一份子,安静地陪着那些睡在热炕上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凑近了闻闻,有一种混合着麻丝香、面粉香和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暖暖的,带着生命气息,久久无法散去。
鞋底子准备妥当了,母亲又开始忙着做鞋帮子(鞋面)。这时候我们兄妹就发现,平时很少出去串门的她,会专门到左邻右舍,甚至更远的李家或赵家小媳妇家里喧荒。在农村的冬天,父亲经常没事出去找牌友或棋友打打牌、下下棋,打发一下时光,一出去大半天,只要母亲不说,我们兄妹也没人注意。可是家里一会儿不见了母亲,就像没了魂儿一样。一阵哥哥探头进来问,妈呢,我的球鞋放哪了,找不到了。再过一会儿,妹妹疯跑过来,妈呢,我要找点丝线呢。要是家里来人了,父亲就打发我们三个,赶紧把母亲找回来。被哥哥往家拽的母亲,急急忙忙地往自家院子里走,手里还捏着不知问谁家要来的,花花绿绿的鞋样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特别鲜亮。不用说,母亲去和那些姐妹们切磋手艺去了,看她满脸的笑容就知道,她對明年孩子们穿什么样的鞋子已胸有成竹,尤其是两个丫头的鞋子,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构思。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还要忙活一阵子。她把左邻右舍找来的鞋样子,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沓沓五颜六色的鞋帮子,有水红的、深蓝的、粉红的,还有绿格子、蓝格子的,质地也不一样,男式的比较单一,一律是黑色的条绒面料,女式的样子就比较多了,有金丝绒的,有条绒的,还有质地比较厚实的呢绒面料,也有黑色的,只是在鞋面上,母亲会绣几朵叫不上名字的花,粉的花、绿的叶,又灵动又好看。现在我常常在想,母亲那个时代的女人,在物质生活还相当贫乏的岁月里,在操持一家人柴米油盐的清苦生活时,并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和向往。她们不会写,不会画,甚至大部分都不识字,但她们却依然有着一颗向往美的心。她们不写不画不善于表达,而是通过一针一线,把这一切都缝进了一家人的鞋子里,缝进了一件好看的褂子里。让孩子们穿着她们的作品,从村东头疯到村西头,打沙包、跳皮筋、捉迷藏,让全村人都看到了她们给生活织的那幅鲜亮、跳跃的风景。我想,这就是她们给我们幼小心灵种下的关于美的种子吧!
一个冬天里,母亲忙忙碌碌,她要算好时间,不能到过年了,还做不出几双鞋子来。
做鞋子的重要环节基本完成后,就剩最后的两道工序了。母亲要把鞋帮子和厚实的鞋底子用针线手工缝在一起。这个活儿,对母亲来说就显得非常简单了。大炕角堆的鞋底子变成了一双双五颜六色的布鞋,有大的,有小的,堆满了大炕的一角。最后一道工序是个体力活儿,需要父亲给母亲帮忙。父亲会找来一堆木头块儿,对着大大小小的鞋子比画一下,然后用小斧子、木锉子,几张磨砂纸,叮叮当当,一个下午的工夫,就磨成了一堆鞋楦子,有鞋头,有脚后跟,然后把鞋楦子装进鞋里,用来给刚做好的布鞋定型。再过三五天,母亲会把鞋楦子取掉,喊着一家人过来试鞋子,如果还有磨脚的,继续把鞋楦子塞进去,直到一家大小都合脚了为止。
如今,母親纳鞋底、父亲搓麻绳的场景只有在记忆里时时出现。母亲已年过古稀了,眼睛花了,穿针引线的活儿已经很费劲了,很少做鞋子了。但每次回家,母亲还会把这段时间以来做的几双布鞋拿出来让我看,边看边说:做这双鞋时,是你爸给穿的针线,趁着中午光线好,就做一阵,要不然,这一天的日子好难打发呀。母亲说这些时,我的脑海里会出现一幅画面:冬天的某一天,阳光正好,父亲站在阳光里,认真地帮母亲穿针引线,母亲站在一边,满眼期待。
母亲还在给我比画着,你看这双鞋子适合你在办公室里穿,轻便,走路舒服。这双深口的在家穿,拖鞋少穿,老了脚后跟疼。都给你们每个人留两双鞋子,以后也有个念想。
母亲说这些话时,我心里一酸,打断她的话:妈,以后再别做了,眼睛不好,长时间坐着对身体也不好。我不想听到母亲说以后。因为,对我们来说,以后就意味着离别!我一点也不想面对。
现在想来,作为女儿的我,是多么自私和残忍。这对年迈的母亲来说,又是多么不公平。母亲只想把一个古稀老人对儿女的牵挂和眷恋全部缝进一双双布鞋里!
而我,却全然不知!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当时的我,还一再埋怨母亲,现在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还要受累做我们都不怎么穿的布鞋。年轻的我啊,何曾体会,又怎能理解母亲那缝在布鞋里,深不见底的爱啊!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牵挂和眷恋呀!
想到这些,悔从心来。
一切还好。
母亲还健在,父亲还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