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玛尔·赛塔依作 哈那提古丽·木哈什译
驼峰河缓缓穿过阿吾勒(哈萨克语,意为家乡),河边松软的沙地是孩子们夏日的天堂。我们挖沙子,抓青蛙和小鱼儿,玩得不亦乐乎,毫无察觉7月的太阳落下山去。
直到传来“萨姆哈,萨姆哈,该吃饭啦!”的喊声,奶奶的声音穿过小村庄的天空飘过来。“这就来!”我赶紧回了一声,又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再不回家一定会挨骂的。我就着河水洗了一下手,用衣角擦了擦,理直气壮对着小伙伴们说道:“我先回趟家,吃完饭就回来,谁也不许动我挖的小渠,谁动了,我就弄坏他的。”那会儿不止我一个,所有孩子临走时都会按照习惯相互警告。
我一路小跑,快到家门口时,看到马桩上拴着枣红马,马背上套着掉色的马鞍,还有被马镫磨得破旧的罩子,固定马鞍的皮具图案模糊,上面的几何吊坠也所剩无几。马儿的肚子干瘪,偶尔甩甩尾巴驱赶苍蝇。我一眼认出这匹常出现在我家门口的马,也猜到了马的主人。我掏出口袋里的一颗石子儿,朝它扔了过去,正好打中它。也许早被人骑得没了脾气,马儿只是抖了一下,往后退几步,和往常一样晃了晃脑袋。
我捏着口袋里剩的两颗石子儿进了门,炕头坐着克乃拜大爷——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爷爷坐在炕正中,奶奶挨着炕沿儿,擦拭着她的白色茶壶。
“哦哟,我的黑丫头回来了,长个儿了,看样子,小英雄刚从‘战场回来,快来,到我这儿来。”克乃拜大爷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咬着嘴唇瞪了一眼,挨着奶奶坐在了炕沿儿。
“洗手了吗?”奶奶在一边叮咛。
“嗯、嗯。”我懒得张口说话。
“我的乖宝贝,有人欺负你了吗?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爷爷摸着他细软的小胡子说。
“没有啊!”
爷爷看我不想回答,他大笑着说:“天气热,渴坏了吧,小肚子也咕咕叫了,来来,吃饭啦。”
“看这孩子,饿着肚子了吧,给你说了多少次,让你早点儿回家,渴了回家喝点儿牛奶、酸奶也行。”奶奶重复着我早已背熟的几句话,递给我抹了酥油的馕。
爷爷继续和客人寒暄道:“就说呢,克乃拜,那一年冬天很难熬,大家受了不少苦,我们7月份才赶到夏牧场。”
“那年确实是个灾年,我和木塔合斯刚到草场就遇到没过膝盖的大雪。我们把羊赶到了向阳的松林,一直担心瘦小的羊被冻坏。”克乃拜大爷边说边端起奶茶,奶茶上浮着一层厚厚的奶皮子。他喝得越多,那张黝黑的脸便被滋润得越发光亮,他还不断地把奶酪蘸上酥油往嘴里塞。我用眼角瞅着,心想:“那个寒冬怎么就没冻着你这个老家伙。”一股怨气涌上来,在我脑海里扩张,听到克乃拜大爷的声音,就像万千个针扎我那样难受,只想快点喝完奶茶走开,但奶茶很烫,我越急越喝得慢。
“奶奶,快给我的碗里加点凉牛奶,这太烫了。”
“怎么猴急猴急的!这孩子,慢点儿喝,吃饭太快对身体不好。”
“奶奶,您就给我加一点嘛。”
“你再喝一碗,馕吃完了吗?来,再吃一口奶酪。”奶奶边给我碗里加牛奶,边往我嘴里塞吃的。
我咕噜咕噜急着喝茶,被呛到了。
“叫你慢点儿喝,又没人追你。”奶奶拍著我的背说。
“那么多孩子在等她玩儿呢,就急这个。”爷爷说道。
这次克乃拜大爷没有插话,我拿上两片缺了角的奶酪跑出了门。
看到克乃拜大爷坐在我家主位上悠闲地喝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偷偷挨着畜圈踮起脚尖来到拴马桩前,打算把马绳解开,赶走克乃拜大爷的枣红马,我倒要看看这个瘸老头怎么走回家。我按捺住这个想法,悄悄接近枣红马,它若无其事地站着,眼角处有苍蝇和小飞虫打转。马儿偶尔甩甩头赶这些虫子,动几下马嚼子,又垂下了头。在我看来,这个牲畜既不会咬人,更不会踢人,如果给它的尾巴绑上丝滑的红绸缎,别说狂奔,恐怕连动都不动一下。
记得从前,我家有一匹肥壮的青马,哥哥看它特别老实,买回来打算驾车。青马特别老实,周围的小孩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跳上马背,怎么折腾它都纹丝不动。眼前这匹枣红马和青马应该是同一种类型,只是毛色不同。我把枣红马赶到路上,使劲儿赶它,它才迈出几步。原本以为,只要把它牵出院子,它就会往自己家跑,却不想那马儿猛啜着路边的溪水,马嚼子的铁链一晃一晃发出清脆的声音,还吃上草了。我赶啊赶啊,才赶到吾木拜提大爷的家。真是的,连他的马也像个蜱虫一样黏人,马和主人一样讨厌,就知道黏着我们家。我越想越烦,拿起石子儿顺手甩过去,突然传来哈孜依的声音,“萨姆哈,萨姆哈。”小伙伴们聚集在河滩边上。我估摸着马儿会顺着路回去,那克乃拜大爷也只能走回去,想到这,我也不想再赶那匹马了。我跑去和伙伴们会合,玩起了堆沙子,但是,我还是会偶尔抬头望向我家那边,还会看看那匹马。
过了好久,才看到克乃拜大爷出来,爷爷也紧跟着出门了。他们没发现马已经走远了,两个老朋友一直在寒暄,肯定又在讲述着曾经的岁月,他俩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又过了会儿,我注意到他们走向拴马桩,又折回来,克乃拜大爷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路,爷爷往后院走去,显然,他们在找那匹马。我看到奶奶也出来了,走到吾木拜提大爷家前的小坡。奶奶肯定看见了那匹马,向爷爷指了指方向,爷爷健步走过去,牵住了马,瘸拐的克乃拜大爷才骑马回家了。我顿时怒火上升,爷爷为啥要毕恭毕敬扶他上下马,那人以为他是谁。爷爷肯定是糊涂了!我心底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让克乃拜大爷进我家门。
傍晚,牛群归圈时,村子里热闹起来,女人们挤牛奶,像我这般大的孩子也有任务,要在奶牛回到畜圈之前把所有牛犊圈到围栏里。我家的小牛犊喜欢在胖婆婆家门前吃草,我快步走近胖婆婆家,希望她不知道克乃拜大爷来过我们家,也别让我碰见她。因为家里没有帮手,胖婆婆见到谁都会抓住帮着干点活儿,这是她一贯的做法。要是碰上胖婆婆,你首先要帮着关好她家栅栏的门。为了不被她发现,我轻轻踩着黄刺草走。其实,把牛犊圈到围栏并不是什么难事,让我头疼的是胖婆婆肯定会问克乃拜大爷的情况。鉴于我对克乃拜大爷的“仇恨”,胖婆婆会“火上浇油”。当我轻手轻脚走过时,哈孜依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你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刚才我看到你赶走了克乃拜大爷的马,是不是被奶奶臭骂了一顿?”
“哪有的事儿。哎呀,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克乃拜大爷别再靠近我们家吗?”我急切地问。哈孜依眨巴了下眼睛,又朝天空看了一眼,问我:“是不是因为克乃拜大爷老说你是他的丫头,你才那么讨厌他?”听到这话,我抬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看来,他懂得也不多,还不太清楚什么让我如此生气,以及我为什么恐惧。
“就是那样。”我随口应了他一句,生怕他多问。
“那,那……”他嘟着嘴,吸了几口气,嘟囔着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叫你快点想法子,是古丽达西教我解开绳子放他的马。现在看来,这个办法不管用。你快想个法子,那些牛快要到了,要是牛犊先吃了奶,到时候奶奶他们挤不出牛奶,我俩都得挨骂。”
“这样吧,下次克乃拜大爷再到你家来时,趁着他们喝茶,你偷偷把他的一只鞋子扔到河里,估计以后他就不会再来了。”
“真是好办法!”我高兴地抱了抱他,哈孜依比我大一点儿,平日里,都是他教我们好多事儿。
“那我先走了,明天在河边见。”我赶着牛犊回家。
哈孜依一再强调千万不能说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才赶着牛犊走开。
我对克乃拜大爷的“恨”一刻没有减,反而更强了。
尽管7月的天气炎热,但我喜欢盛夏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晴朗一片的样子。偶尔,乌云笼罩山头盘旋着向下延伸,似乎要把整个村庄圈在手心。迷雾笼罩大地,带着闪电突然就会下一场大雨,雨过天晴后,彩虹把两边的山头连在一起,我经常站在院里盼着彩虹出现。
雨天时,孩子们一般都窝在家里。我会帮奶奶洗碗、扫地、擦灰。又是一个下雨天,我百般无聊走到客厅,窗台上放着一个绿边镜子,镜子背面印着一幅留着刘海儿,穿着白衫的女孩肖像画。
这面镜子是我们家的好帮手,爷爷照它修理胡须,奶奶一边照镜戴头巾,一边会说:“戴头巾都皱皱巴巴的女人一定很懒,让人看到多不好,能干的女人要保持家里一尘不染,头巾也要戴利整。”每个清晨,奶奶给我辫两个小辫,用漂亮的绸带在头发末梢打蝴蝶结。
今早,奶奶给我辫好辫子,摆开缝纫机开始做邻居委托她缝制的嫁妆。我在里屋一个人照镜子,忽然想起克乃拜大爷,镜子似乎在说话:“你是克乃拜大爷的丫头!”
“谁是他的丫头!那人长得像煤块一样黑不溜秋的,他儿子比他还黑,你看,我的皮肤一点儿也不像他。”我照了照镜子,抬起了额头,出现了细小的横纹。“看,你额头上的横纹像极了克乃拜大爷的儿子,好像鞋底的粗线。”镜中的我抬高了一边的眉毛。
“走开,一点儿都不像。”我呵斥镜中的我。
之后,我微微张开上唇,两颗大门牙暴出来。镜中的我哼了一声嘲讽道:“你看,连你的龅牙也跟他一模一样。”
“不许胡说!看我戳了你的眼睛,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我戳了一下镜子。
我拿起镜子看看窗外,雨一直在下,一片安静中,镜中的我似乎在嘲笑我和克乃拜大爷长得像。
我再次仔细看镜子。
“我真长得跟他很像吗?”我咬住上嘴唇,抬高眉眼,睁大眼睛似乎要战胜镜中的我。
“长得像啊,你的大眼睛和克乃拜大爷的小儿子简直一个样。”镜中的我回应道。
“胡说,他儿子眼睛小得都睁不开,我可是大眼睛,哪里像了?”我气得向镜中的我吐口水。
镜中的我不服输,“那为啥克乃拜大爷说你是他女儿,而称你奶奶为老伴儿。”话音未落,我气坏了,用窗闩砸了一下镜中的我的额头,啪的一声,镜子碎了一地。
哎呀,这可怎么好,咋和奶奶交代?我把摔在地上的碎片捡起来,用爷爷不常戴的小花帽兜住。
记得家里原先还有一个挂镜被我破坏得体无完肤。那时,二哥从学校带来足球,村里的男孩子们都跑到我家院子踢足球。白天哪能轮到我这个女孩儿,到了晚上我哭着哀求奶奶让我也玩会儿,尽管二哥嘴上说着会搞脏衣服,但还是默许我碰碰。我悄悄拿上足球到隔壁房间抛着玩儿,结果,噼里啪啦一声巨响,挂镜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木框,留下一小块镜片被大哥藏在口袋里。现在倒好,家里剩下的这面镜子也被我弄碎了。
我悄悄溜进厨房,奶奶正忙着用金线缝制丝绒裙子。
“孩子,往炉子加点儿柴火,好烧点水,过会儿给你们做面茶。”奶奶的声音从炉灶另一边传过来,我从摆放整齐的柴火中取了好几根,放进炉子里,一边想着怎么办。
对了,胖婆婆家好像有一个和我家一模一样的圆镜子。我每回帮胖婆婆圈牛犊时她都说:“你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我可以去胖婆婆家问她要圆镜子,希望雨快快停下,让我早点去胖婆婆家。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绵绵细雨总算停了。傍晚时分,我和往常一样要去圈牛犊,雨后的路面一片泥泞,草儿也沾满泥,我踩着小道上的嫩草朝着胖婆婆家走去,今天就算她要和我说多少遍克乃拜大爷,我也要去她家。
远远的,我看见胖婆婆圆乎乎的身体闪了一下,我扯着嗓子喊道:“胖婆婆,要不要帮你圈牛犊?”
“哦,我的小宝贝,好啊,去帮我圈牛犊吧,我见它往那个小山坡去了。”
在我圈牛犊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糖果走过来。
“胖婆婆,我不吃糖果,我想要另外一樣东西。”我低声说道。
“哦,你想要什么?问我要马还是马驹啊,哈哈哈,我都会给你的。”胖婆婆和蔼地说道。
“能给我一个镜子吗?我把家里的打碎了。”我摆出一副可怜样。
“哎哟,不就要个镜子嘛,我家大丫头每回来都带一个镜子,家里有好几个,我也用不着,你拿去吧,羊圈的木头快要松了,我去弄紧一些。”胖婆婆忙着绑松了的木头,她那白头巾边儿露出一圈白发。
我赶紧拿上胖婆婆给的圆镜子,快步回了家。一路上,我小心翼翼藏好镜子,生怕被人看见。回到家里,赶紧用裙裾装好镜子碎片,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希望别碰见二哥,他那嘴巴可漏风了。我小心翼翼往门口走去,突然,二哥从厨房出来。
“藏什么呢?”他指了指我的裙裾。
“没什么。”我跑了出去,但没走两步,就被他逮住了。
“看,镜子碎了。”我紧张地把碎片都倒在了他跟前。
“怎么又打碎镜子?家里的镜子都毁在你手里了,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整天像男孩一样爱搞破坏。”二哥责备道。
“我拿了个镜子放回去了。”我面不改色地回话。
“从哪儿拿的?”
“胖婆婆家。”
“你也不知害臊,怎么要的?”
“这有什么,胖婆婆家有两个,她自己也不用,就给了我一个。”
“家里的镜子碎了,奶奶赶集就会买来,胖婆婆也需要这些东西,以后再也不许问她要。”二哥边说边收拾碎片。
“这些玻璃碴儿会扎脚的,要扔到没人去的垃圾堆里。”比我大几岁的二哥皱着眉头训着,边走向埋垃圾的大坑。我才发现,二哥开始长胡须了。一般来说,小孩子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说的话都会深信不疑。想想二哥说的“万一胖婆婆大女儿回家找镜子的话怎么办?”我开始有些自责,但一想到克乃拜大爷,又恨得咬牙切齿,“都怪那老头,你等着瞧,我要把你的鞋子扔到河里去。”不知不觉,我握紧了拳头。
过了一些日子,我在院里逗小狗,我把用小米填充的沙包扔到远处让小狗捡回来,小狗扒拉沙包,小米会散落一地,我围着房子跑,小狗追我……正玩得开心,突然听到那个最“讨厌”的声音,我看见克乃拜和木塔合斯老人在拴马,他们声音洪亮,神清气爽,我赶紧跑回家,“奶奶,来客人了。”
“哦,是谁啊?”
“还不是那个克乃拜。”我没好气地嘀咕道。
“怎么直呼名字,好像我没教你,应该叫爷爷啊。”奶奶一边斥责,一边出门迎接客人。
两位老人拴好马,在外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向奶奶问好。
“你们咋不进屋子,好像不合群的羊。”奶奶和他们开玩笑。
“哦,赛肯正往家里赶呢,我们等等他。”克乃拜大爷指了指爷爷回家的方向,克乃拜大爷看起来红光满面,还穿了件新衣裳,我气哼哼地瞄了他一眼。
不一会儿,大人们品着奶茶愉悦地聊着家常,似乎克乃拜大爷最开心,从他的声音就可以感受到这一点,我气呼呼地直接用头顶着门帘闯了进去。
“哦,我的宝贝丫头,来,来,吃颗糖,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人才。”克乃拜大爷抖动着庞大的身躯说道。
“谁是你的女儿!”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怎么跟大人说话的!”奶奶提高嗓门喊了一嘴。“来,坐我旁边喝点茶。”奶奶又变得温和起来。我吹着手上的蒲公英硬是杵在那儿,“我才不喝呢。”我打算冲出门去,顺便把克乃拜大爷的一只鞋子也踢出去。
家里的小狗跟随着我进进出出,奶奶又是一顿唠叨:“哎呀呀,快带出去,咋能让狗进屋里呢,出去。”奶奶想站起来轰我走,可手中的茶壶偏偏不让她起身,因为她还要给客人倒茶呢。
不一会儿工夫,我顺利拿到了克乃拜大爷的一只鞋子,我心中暗喜,快速跑到河边,拿起鞋子咚的一声扔进河里,可怜那鞋子翻了一下就顺着河流飘向远方。
扔了克乃拜大爷的鞋子,我高兴得爬上小山坡,一屁股坐在伙伴们经常玩“过家家”的大石头上,但心里又犯嘀咕:“难道我真是克乃拜大爷的女儿吗?那奶奶不就成了克乃拜大爷的老婆?我爷爷是怎么把我和奶奶从克乃拜大爷家接过来的?那时候我才一岁。”克乃拜大爷经常这样说,你说他在吹牛吧,但胖婆婆也经常强调:“你是克乃拜的女儿,你奶奶是克乃拜的老婆,克乃拜迟早会把你和你奶奶接回去的,就因为这,他才老到你们家来,他来告诉你爷爷把他的老婆和孩子还给他。”大人们的这些话让我心里恨极了克乃拜大爷,难道说,真的是因为爷爷抢走我和奶奶之后,克乃拜大爷才娶了另一个老婆,如今,他老婆去世了,他要来接我和奶奶。天啊,我越想越慌,脑袋都快炸了,一想到我和奶奶被克乃拜大爷接走,我的小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我坚信奶奶不喜欢克乃拜大爷,可是,每回克乃拜大爷到家里,奶奶总是烧好香喷喷的奶茶,嘘寒问暖。那爷爷呢,如果奶奶真的是克乃拜大爷的老婆,克乃拜大爷把我和奶奶带走的话,爷爷一个人该多孤单啊,爷爷会再娶一个老婆吗?哼,如果奶奶真想去克乃拜大爷家,那就让她一个人去,我才不去呢。一想到克乃拜大爷那个龅牙黑小子我就打心眼里讨厌。“克乃拜啊克乃拜,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下扔小石头。不远处有两个大石头,我暗暗打赌,假如我一次就能把那两块大石头打翻,我和奶奶就不用去克乃拜大爷家。我使出力气打石头,搞得自己满头大汗,直到最后一下子打倒了两块大石头才善罢甘休。
我刚进家门,奶奶就问我:“克乃拜大爷的鞋子丢了,是不是你扔的?早发现你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儿。”
“没有啊,我拿他的破鞋子干吗?”我面无表情地坐在炕上玩五子石。
“我的脸都被丢尽了,你去屋外找找,是不是被小狗叼到芨芨草里了,如果找不到鞋子,是我们待客不周啊,客人丢鞋子这个话说出去多丢人。要是这会儿有地缝儿,我肯定钻进去。你快去找找,找到了给人家送过去。”看来奶奶真是操心克乃拜大爷的鞋子。
“哼!”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鼻孔里出來的。
我盯着五子石,心想奶奶不会真的想跟克乃拜大爷一起走吧,丢个鞋子就这么可怜他。我对奶奶的怀疑开始变得强烈起来,但转眼又说服自己:“不可能,奶奶不是那样的人,她怎么能舍得这个家和三个孩子,不会的,她那么疼爱我们兄妹三个。”
午饭时,被称为“旋风草”的婆婆来到家里,奶奶把家里的奶疙瘩、奶酪、酥油、包尔萨克统统摆在桌上,她们啜着飘着塔尔米浓香的奶茶,聊得嘴也没停过,我凑过去听她们闲聊什么。
只听“旋风草”婆婆问道:“从哪儿找的人?”
“好像是阔克莫依纳克那边的人,说是没生过孩子,岁数跟他差不多,丧偶两年了。”我奶奶说道。
“旋风草”婆婆担心地说道:“努尔巴拉去世多年,他那个家也不像家,回家吃不上一口热饭,有个伴儿就好了,克乃拜该改改他那倔脾气了,只有努尔巴拉能忍受他的臭脾气。现在找的这个人能跟她一样嘛,也不知人品咋样?”她挖了一勺酥油,放在奶茶里搅了搅。
一听到克乃拜大爷的名字,我立马来了兴趣,轮流盯着两个奶奶的嘴巴,想得到更多的信息。
“克乃拜大爷要娶老婆了吗?”我终于插上了话。
“旋风草”婆婆说道:“嗯嗯,你的克乃拜大爷要娶老婆了。”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虽然奶奶训我,我却很高兴,“哎呀,太好了!”
“孩子啊,是不是想到可以参加婚礼就高兴啊!”“旋风草”婆婆和蔼地笑着。
奶奶感慨道:“希望克乃拜改改他那个倔脾气,我家老头会提醒他,孩子们这些年受苦了,有妈就不一样了。”
听到克乃拜大爷要结婚的好消息,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心中的喜悦像活蹦乱跳的小马驹,我再也坐不住了,两步跨出了门。好长时间以来,“我是克乃拜的女儿”这个想法曾经像毒素一样折磨我,此刻全不见了,我的小脑袋里隐藏的各种瞎猜总算消停了。我望向天空,太阳公公围着洁白的云朵,正往西边移去。我真想捧起太阳公公圆圆的脸亲几下,放眼望去,我出生的地方,每座山、每条河流,似乎都在向我敞开怀抱,我太高兴了,感到全世界都在笑,我哼着歌,把周围的风景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一会儿,就蹦蹦跳跳和小伙伴们打成一片。
克乃拜大爷很快娶了老婆,邻居们给两位老人举行了小型婚礼,附近好几个村庄的人都过来沾喜气。我也忘记了曾经的烦恼,跟着伙伴们在婚礼上开心地凑热闹,后来,克乃拜大爷经常带着老伴儿到我家来串门。
“我的女儿又长高了。”克乃拜大爷每回来,还是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渐渐长大的我也越来越明白,童年的心结和他毫无关联,想到我还把他的鞋子扔到河里,我内心就无比后悔,惭愧自己怎能如此对待一个长者,回过头看看自己愚蠢的行为,我开始审视自己。
事实上,克乃拜大爷和爷爷奶奶都是同龄人,不是亲戚却胜似亲戚,是最亲的一代人,他们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所以才会敞开胸怀,畅所欲言,相互開玩笑,彼此真心相待,相互呵护,快乐地面对人生。所以才有胖婆婆称我奶奶为“嫂子”,克乃拜大爷把我当成“女儿”这些玩笑,传递着亲密的友情,他们是连一碗茶、一口馕也要一起分享的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