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泱育 陈 晨
社交媒体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更快的信息传播速率与更为多元的信息传播手段,使得人际交往更为便捷,且形式更为丰富,似乎大有“一统天下”之势。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67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5.6%。(1)《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发布》,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9293517067756627&wfr=spider&for=pc。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事实上,社交媒体在给人们带来方便的同时,也对他们的人际交往造成了一定的困扰。2017年《人民日报》文章《社交媒体倦怠症来了吗?》指出, “尽管社交媒体的使用率越来越高,但人们对社交媒体使用的满意度却越来越低”(2)彭飞:《社交媒体倦怠症来了吗》,http://opinion.people.com.cn/n1/2017/0901/c1003-29508069.html。。文章引用了凯度的报告解释原因:比如微信朋友圈的出现,既为人们带来了新的人际交往方式,也带来了新的社交压力,有8%的受访用户表示,“我受不了别人在朋友圈过得比我好”(3)凯度:《2017年中国社交媒体影响研究报告》,https://www.sohu.com/a/146588745_742234。。该论调一出立刻激起广大网友的共鸣,人们纷纷吐槽自己使用社交媒体的各种不快。
面对此类困境,人们的应对态度有所差异。2019年,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曾公开宣称自己不用微信等社交媒体,而只用短信与外界交流。他给出的原因是避免成为手机的奴隶,从而更好地掌控自己。(4)黄昌易:《白岩松不用微信,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http://www.360doc.com/content/19/0517/09/44564349_836257653.shtml。他的做法并不是个例,而是已有不少先驱者——李健没有微信,汪涵没有微博。此外,腾讯研究院也于2016年发起一场为期15天的“社交媒体斋戒”实验,证明了对社交媒体进行自律拥有一定的有效性。(5)腾讯研究院:《社交的尺度》,https://www.docin.com/p-1965266819.html。因此,这类态度有一定市场。
但也有一些人提出反对论调,“虽然微信确实存在不少问题,但我不能远离微信,我的工作需要微信,我的生活需要微信——微信支付、关注公众号信息、刷朋友圈……”(6)播音僧:《白岩松不用微信,我不服》,https://www.sohu.com/a/325115163_777701。对于社交媒体带来的消极影响,这类人的应对态度显然区别于以白岩松为代表的人物,如果说前者是“痛并拒绝着”,那么后者则是“痛并快乐着”。
在这样分歧的背后,两类人群又各自拥有怎样的特征?笔者查阅了凯度于2018年发布的《2018年中国社交媒体影响研究报告》,报告显示,34岁以下人群是市场主力人群,44岁以上人群的占比甚至仅有16%。(7)凯度:《2018年中国社交媒体影响研究报告》,http://www.doc88.com/p-11273346848455.html。这个结论对应上文所言及的现象,不难发现年龄特征在这两个群体中的差异——白岩松、李健、汪涵等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而后面的反驳论调则大都是一些年轻的自媒体博主。因此,笔者认为,分歧的产生与代际差异相关。
两代人面对社交媒体消极因素的不同态度往往也对应了他们当前的差异化人际交往态度,出现了交往错位现象。譬如,长辈常常批评年轻人低头玩手机,并要求聚会时不允许碰手机。与此相对,年轻人之间聚会时一起用手机打游戏、在群里斗图等已然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交往方式。再比如,长辈使用社交媒体时经常使用自己的真实照片作为头像,昵称也是真实名字。与此相对,年轻人则少有这样做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一般来说,代际差异的存在是很正常的,毕竟随着社会发展每代人的生长环境不一,自然也就产生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早有学者预言了社交媒体时代所谓代际差异的出现。比如普伦斯基于2001年就提出,电子媒介的高速发展将划分出迥然相异的两代人:数字化土著与数字化移民。前者是指在这几十年间伴随网络技术一同诞生与成长的一代,他们对于社交媒体环境更为适应。而后者则是岁数在30岁或40岁以上的成年人,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全新的数字化环境对他们来说就像是走进新大陆。基于这样的客观差异,两代人的行事风格必然出现巨大的差异。(8)周晓虹:《文化反哺与媒介影响的代际差异》,《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但笔者认为,社交媒体时代的代际差异不同以往,其有可能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在社交媒体之前,由于两代人在空间上生活在一起,代际差异的存在至多让两代人的交流多费些劲。换句话说,在前社交媒体时代,两代人的交往错位存在着彼此磨合的可能。
而在社交媒体时代,尽管两代人可能在地理位置上还在一起,但年轻人却可以在网络空间来去自如,因而在事实上隔绝了两代人的交往。具体到现实情况,我们也不难发现目前一些年轻人宁愿与网友畅聊一天,也不愿意应付家人几句话。
此外,更毋论不少长辈已经几乎抛弃了社交媒体,即使在使用,也由于他们的技术和观念落伍而在事实上为年轻人所抛弃,那么他们转向与同龄人的交往吗?他们之间根本用不上社交媒体。
因此,在社交媒体时代,代际差异所造成的交往错位的最终导向可能不会是交流的妥协,而更有可能是交流的隔绝。并且,往往也正是因为交往错位,而导致了当前社交媒体环境下的人际交往困境。从笔者观察身边情况来看,年轻人与长辈的交流愈发倾向于态度敷衍,而哪怕是敷衍也感觉费他们不少精力,于是转而闭口不言。
两代人的分歧是如何产生的?他们对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交往持有怎样的差异化理解?开展了怎样区别的实践?他们各自的痛点在哪里?笔者将结合上述问题和对之的回答,以期为解决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交往困境问题提供思路。
在研究手段的选择上,本文拟采用深度访谈法获取关于社交媒体影响下人际关系代际差异的情况资料,并基于此展开论述和分析。
在访谈对象的选择上,本文从普伦斯基的“数字化移民和土著”定义出发,考虑到社交媒体在中国出现是在2000年左右,而得到大规模普及则基本要到2008年前后,故选择“70后、80后”作为数字化移民,即年长的一代。而选择“90后、00后”作为数字化土著,即年轻的一代。最终收获有效访谈资料20份,访谈对象的出生年月区间为(1971—2007),其基本信息如表1和表2所示。本文对访谈对象做了匿名编码处理,分别用A1—A10代表“70后、80后”,用B1—B10代表“90后、00后”。
表1 “70后、80后”受访者的基本信息
表2 “90后、00后”受访者的基本信息
在研究方法论指导上,由于本文聚焦对认识问题的回答,即着重解释两代人在人际交往上的代际差异如何发生,因此拟采用媒介实践的方法进行考察。该方法由Couldry提出,(9)Nick Couldry,Theorising media as practice,Social Semiotics,volume, 2004,pp.115-132.目的在于悬置意义、理念等文化概念的争论,而转向对相对稳定以及可观察的实践行为的分析,也就是仅做认识工作,给现象的发生提供一套可靠的叙事逻辑。
媒介实践理论的运用首要在于关注时间属性,几乎所有的实践理论家都认为人们的行动应该放在日常生活的时间流里面来进行考察,这是因为实践理论认为人们的活动与实践并不是互相孤立存在的,而是彼此嵌套交织,因此过去的经验对当下的实践活动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影响。比如Ropke认为,实践存在于人们生活的时间流里,人们参与某一实践的动机取决于他们正在从事或以前从事过的社会实践。人们在生命轨迹中所参加的各种实践都会为他们积累一些经验或施加一些必要性,他们之后的实践行为由此发生。”(10)顾洁:《YouTube用户能动性 媒介实践论的角度》,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4年,第33页。
笔者在实践考察中发现,需要梳理两代人既往的所有人际交往经历才能溯本求源,从根本上理解社交媒体时代的代际差异如何发生,而不单纯仅是进行片段式的考察。因此,笔者将选择合适的时间节点对两代人的全部人际交往经历进行全景式阐述与分析。
在访谈提纲的设计上,考虑到受访者的个体差异,故本项研究拟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提纲。此外,考虑到前文媒介实践理论的方法论指导,笔者拟定主要话题如下:在家乡的初次人际关系建构、离开家乡后身处异地的人际关系建构、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关系建构。
对于70后和80后们而言,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他们初次人际关系的发生场景往往是乡土社会或者城镇熟人社区,因此建构了相当传统的熟人关系。比如,出生于乡镇的A01介绍道:
一开始交往的就是家人、亲戚和附近的邻居,就算是学校里不太认识的同学,彼此家长其实也都认识。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曾对熟人关系有过精彩论述:“低流动性,没有陌生人,人们平素接触的是生而俱来的人物,并不是由于自己选择得来的关系,而是无须选择,甚至先于个人而在的一个生活环境。”(11)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3页。基于个人在熟人关系中的被动地位,也有学者将其称为“先赋性关系”。
此外,费孝通认为,在乡土社会中出于生存的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被赋予了太多其他社会功能,比如政治、经济、宗教等。于是人们之间的交往不能像西方社会那样有太多个人意味,而必须是连续稳定的,这就意味着感情不是熟人关系中的主要凝合力量。(12)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6页。感情可以发生乃至存在,但不是人际交往的必需品,甚至有时候还需要进行必要的克制。这意味着熟人关系的最大特征就在于底细互通的基础地位,而情感则居于次要位置。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据A01介绍:
当时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并不是都很合得来,只是因为大家的朋友圈有交集,只要不太过分总是可以来往。
但与费孝通笔下的乡土熟人社会有所不同的是,当时的社会流动性正与日俱增。随着高考恢复(1977)、改革开放(1978)、居民身份证的出现(1985)等事件的陆续发生,血缘、地缘等传统共同体正分崩离析,个体获得重新塑造自我、选择自己生活轨迹的机会。沈奕斐曾概括这一时期的社会趋势,“社会开始允许个体拥有做出与他人不同生活方式的选择自由,包括个人、性、家庭内部关系等。”(13)沈奕斐:《个体化视角下的城市家庭认同变迁和女性崛起》,《学海》,2013年第2期。这意味着人们将超越熟人关系来进行交往。
对于70后和80后来说,他们由此首先感知到的就是高考的出现以及外出打工的自由。这10名访谈对象中有5名上过大学,有5名表示彼时有过外出打工的经历。那么他们的人际交往情况就此发生了哪些改变呢?从访谈资料来看,10名受访者提到最多的关键词就是“人生地不熟”——他们需要在未曾到达过的地方与一群素未谋面的人展开交往。从理论视角来看,这意味着他们从熟人社会进入到陌生人社会之中。那么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呢?A02介绍道:
先认识的是舍友,其次是班上同学,然后才是学校其他同学。不过大家一开始都不认识,都是试探性接触,真正熟络了要到大一下学期。
从访谈资料来看,10名受访者基本是类似的情况。因此可以看出,他们此时在异地的人际关系建构依然是熟人式的,即基于现实距离的远近来运作起一个熟人社区,并在其中开展人际交往,同时他们圈子的真正形成需要时间才能熟络起来,这就意味着底细的互通在此时仍旧是很重要的。但是比起在家乡的熟人关系,他们此时的人际关系形态还是发生了一定的变化,A05介绍道:
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一开始不太熟,都是试探性地接触,有些人在熟悉的过程中就感觉不太玩得来,所以就直接敬而远之了。而如果感觉合得来,就进一步接触。
这表明,虽然他们之间交往的发生是熟人式的,但不同于身处家乡的是,他们在交往过程中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并不需要被动地接受所有人的底细,而是可以有所挑选地深入了解。具体分析可知,这是由于相处时间的有限以及他们已有初次人际关系建构的经验,因此他们可以在熟人关系的发展过程中夺回一部分自主权。换句话说,此时熟人关系的建构对于他们来说实际上呈现为一个可见的、可掌控的过程,而非像家乡那样先天存在,并在他们懵懂期就已得到较大的发展。那么这一变化给人际交往带来了什么?
据受访者介绍,他们的“试探性接触”一般来自学校的社团、读书会、英语角等趣缘组织。而外出打工者的“试探性接触”一般来自打台球、去舞厅或KTV等,同样也是因趣缘而发生。也就是说,他们在异地的人际关系建构虽然是熟人式的,但情感元素在其中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作为一个人际交往的强维度得以凸显,成为他们人际关系的新奇体会。正是在这段时期,他们开始对人际关系拥有掌控权。
这一点在他们对既往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也有所体现。彼时他们虽然掌握一定的远距离通讯手段,比如书信、电话等。但由于经济成本的原因,他们的既往人际关系事实上经历了一定程度的“裁员”。10名受访者均表示,当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通书信、电话,而是原先玩得比较好的保持联系,其他的人慢慢就不联系了。这意味着他们根据情感的亲疏对既往的熟人关系进行了一次“提纯”,将“玩得好”视为朋友圈中去留的重要标准之一。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情况,比如A02表示:
当时中学有个同学其实跟我不是很熟,但是后来我们考到同一个省上大学,因此就互寄了书信,后来也有了一些联系。
不过在笔者看来,这类人际关系建构经历还是熟人关系的惯习发挥,本质上是既往熟人关系的再延续。根据A02介绍,虽然他后来跟这个朋友的关系要比在家乡时要更亲密一些,但也并未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因此,总的看来,以70后、80后为代表的人群在前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交往经历充斥着熟人关系的底色,即他们习惯于在经由现实距离构成的熟人社区中发展人际关系。同时,伴随着工业化进程下地缘、血缘的逐渐解体,他们在离乡后的异地人际关系建构中将情感元素进行凸显,使得他们之后的人际交往开始双维度并重——底细与情感缺一不可,而这也是他们彼时最为新奇的人际交往体会。
当70后、80后们来到社交媒体环境后,既往长久的线下熟人关系经历使得他们在一开始并没有用社交媒体作发生人际关系的自觉。此外,他们接触社交媒体的时间较早,技术、社会条件都尚未成熟,这也限制了他们在社交媒体环境的人际交往发挥。据A04介绍,他在2004年左右接触社交媒体(QQ),彼时上网费用较贵,设备也未普及,因此很少用社交媒体进行闲聊,而主要用于工作,他介绍道:
那时候跟网友、朋友交流不多,主要是以同事为主。同学群都是后来很久之后才建立的,之前没有那么方便。那时候(使用社交媒体)一般是工作需要,方便联系沟通。
从其他9名受访者的介绍来看,他们最初的社交媒体使用一般也是工作需要,而非用于人际交往。只有A02表示早期曾尝试过跟网友聊天,他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我毕业后没有回家乡,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周围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下班后很无聊,也不可能再找同事聊,所以就在一些网络社区上加了陌生网友聊天,可以消磨时间。
但A02表示,这类聊天除非双方都有“奔现”(线下见面)的意愿,否则很快就会结束。
这两类情况表明,尽管彼时人际交往的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但他们经由熟人社区发生人际关系的经验还是得到了相当的延续,并由此对社交媒体竖立了一种工具理性,即主要作为工作上打交道的工具,而不是发生交往的场所,真正的人际关系一定是通过现实的熟人社区来发生。而就算尝试在社交媒体上开展人际交往,也需要尽快将彼此纳入线下的熟人社区,比如“奔现”,这样才能使得人际关系的发展得以顺利。
此后,随着社交媒体的技术进步和渐渐普及,其人际交往功用也被社会公众普遍接纳。70后和80后们当然也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使用习惯,但从访谈资料来看,他们的使用仍然是相当有限的。据A01介绍:
当时身边人渐渐都用上了微信、QQ等社交媒体,于是我们就彼此加上了好友。之后我也一般不加陌生人好友,只加我认识的、认可的人。
从10名受访者的介绍来看,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好友圈基本都是拥有线下认识基础的人。由此看来,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发挥并非是建构了区别于以往的新型人际关系形式,而仅仅是将既往熟人关系搬迁到互联网中。他们人际关系的开展基础仍然在线下,即熟人社区。社交媒体之于他们而言处于一种“非必要地位”,即无论社交媒体存在与否,他们所交往的对象范围都是一样的。基于此,笔者认为,这正是这一代人可以摒弃社交媒体的底气来源,出于学习成本或者其他方面的考虑,他们不使用社交媒体不会影响其交际圈范围,至多是降低一部分交流效率。
当然,虽然人际关系的根本发生形式没有变,但一些细小的变化还是有的。前文提到,伴随着工业化而发生的人口流动,这代人经历了情感元素维度的凸显,他们的人际交往不再主要基于底细维度,而是双维度并举。关于这点,他们在社交媒体环境下有所发挥,即“群”的建立。
10名受访者均表示,他们加入了一些群,比如家庭群、亲戚群、朋友群等,他们在这些群体的表现要比在公开的朋友圈中更加放得开。据A01介绍,她平时有些心事不会在朋友圈里说,但是会在自己的闺蜜群里进行分享。A08表示虽然他在公开的朋友圈中不活跃,但是在亲友群中很能说。而这些群的建立一般都来源于一些契机,比如A01表示她的闺蜜群是在一次与闺蜜们的约会中提议建立的,而A08的亲友群则是有一次过年时大家凑到一起而建立的。这表明,他们既往通过情感亲密程度对熟人关系圈进行“提纯”的做法,在社交媒体环境下借由群的建立而得到延续。
基于此,笔者得以判断,以70后、8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移民在社交媒体环境中的人际关系建构实践主要追求的是熟人社区的延续。在人际关系的发生上,他们遵循了线下熟人社区的传统,虽然在进入社交媒体环境中进行了一定的改造,但其交往对象的范围并没有发生变化,因此社交媒体事实上仅是作为人际交往的场景存在,而非作为一个新型场景得到充分发挥。他们进行人际交往的基础依旧来源于现实距离的相近。此外,他们建立群的行为是此前情感维度凸显的经验延续,他们对熟人关系进行“提纯”处理,以达成底细与情感双维度强势的人际关系格局。
对于90后、00后们来说,社交媒体虽然在其成长早期就已经出现乃至成熟,比如QQ(1999)、贴吧(2003)、微博(2009)等,但由于他们彼时懵懂的意识、父母和老师的管教状态以及成本问题,他们在事实上处于“社交媒体限用”状态。
比如据受访者中的一些90后介绍,他们在小学的时候就接触过QQ,但彼时电脑、手机都相当缺乏,或者就算有,但因为身边使用的人少,因此他们也很少用。但尽管如此,他们也显然区别于70后和80后的前辈们,算不得数字化移民。这是因为他们毕竟分享了社交媒体技术进步的红利,从而掌握了一些新型通讯工具,比如电话、短信等,具有部分社交媒体特征,他们事实上已然处于社交媒体的边缘环境。
而在另一部分90后和00后这边,虽然他们使用社交媒体的条件更为成熟,但由于父母和老师的管教,他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社交媒体,一般分为每日限用(写完作业可以使用)或者每周限用(周末放假),因此他们在社交媒体环境中的存在并不是连续的,社交媒体仅是作为人际交往的补充场景存在。这里可以参考陈宗海针对未成年人社交媒体使用的一项调查报告,该报告显示虽然绝大多数青少年都使用过社交媒体,且接近半数的青少年每天都使用社交媒体,但超过七成的青少年每天使用社交媒体不超过两个小时。(14)陈宗海:《青少年社交媒体使用:亲和动机、线上社会资本与性观念传播的实证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20年,第30页。
因此,他们初次人际关系的发生基础还是来自现实距离,也就是父母、邻里以及学校同学。这样看来,他们似乎又即将进入传统熟人关系的建构当中,但事实更复杂。
对于处于社交媒体边缘环境的部分90后们来说,他们所掌握的电话、短信等通讯工具使得他们的一部分人际交往失去了“面对面情境”。据B02介绍:
当时我们想认识别的班的同学,现实中又不好意思直接找人家,就会拜托人要来手机号,给想认识的同学发短信打招呼,或者发些好玩的笑话段子来认识一下。
通过短信向不太熟悉的人打招呼寻求认识,看似仍旧发生在熟人社区内——现实距离很近,彼此的朋友圈也有交集。但是这种社交方式已经与熟人关系的内涵相去甚远——他们的交流失去了面对面情境,因此打破了“交往需见面”的熟人关系建构法则,而这将会带来底细维度的缺位。换句话说,他们的这部分人际交往不会发生被动互通底细的情况。B06的例子可以更好地说明这一点:
当时我想追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于是就托人要来了她的手机号码,给她发好玩的笑话段子,用短信谈天说地,但当时我对她的背景其实一无所知。后面聊熟了就在现实里打招呼,反而有些尴尬,不如短信里放得开。
由此可见,他们这部分人际关系的发生对象虽然是现实距离相近的“熟人圈”,但是他们之间交往却首先开始于情感的接触、相熟,而非底细的互通,因此实际进行的反而是“陌生人关系”,即从情感推向底细的逆向人际关系建构。当然,就他们全部的人际关系来说,并非完全如此,传统意义上的熟人关系仍然占据着他们人际生态的重要位置,不过到此时已非他们的全部体验。
而对于其他社交媒体条件更为成熟时的部分90后和00后们来说,同“熟人圈”开展陌生人社交的现象更为普遍,其程度也更深。跟手机、短信等通讯工具相比,社交媒体的独特性在于“公开”和“社区化”,它使得人际交往不再限于二元线性,而是可以进行多点连线的网络式交往,也就是“朋友圈”的出现。(15)曹博林:《社交媒体:概念、发展历程、特征与未来——兼谈当下对社交媒体认识的模糊之处》,《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据B04介绍,他每次来到新学校或者升学到新班级,跟新同学的互动首先开始于加好友,虽然有不少人可能在之后也不会聊天。此外,有一些受访对象表示他们还加了很多仅见过几次面的人,比如朋友的朋友。添加好友的机缘除了现实中的偶尔交集,社交媒体上也有一些辅助功能,比如可能认识的人、同学录、好友克隆、扩列等。B04详细介绍道:
对于学校同学,只要有机会大家就会加上好友,但未必就此玩到一起。比如在可能认识的人里推了过来,我就会加上,验证信息写上我的名字,大家知道彼此是同学就行,可能一句话也不会说。
因此,社交媒体不仅同样打破了熟人关系建构的“交往需见面”的法则,还提高了基于此而进行的人际交往效率。不过也可以看出,他们虽然在底细不通的情况下开展了普遍的人际接触,但彼此有可能会一言不发,那么他们这部分接触的意义是什么?后续的交往实践又是如何开展的呢?
从10名受访者介绍来看,他们与这部分人群的后续交往并非始于直接互动,比如开门见山地说想认识、做朋友,而往往是间接的,比如在朋友圈的点赞、评论甚至于仅是浏览。B05介绍道:
我原来加了班上一个同学,其实之前不是太熟,后来在(QQ)空间看他吐槽时用的一些梗好好笑,于是现实见面的时候我也用那些梗跟他开玩笑,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由此可见,朋友圈的出现使得他们同周围人群中的陌生人进行社交变得更为间接,即彼此互加好友并不意味着就此进入交往状态,而可以是观望评估着的——通过彼此呈现的公共信息来评估需不需要开始接下来的交往。这里的公共信息当然不是底细的介绍,而往往是情感信息的展露,比如彼此的爱好、三观等。这也就打破了人际关系“接触即交往”的法则——他们彼此之间的接触拥有了不发生交往的自由,甚至可以自主决定不发生交往,比如B07就介绍道:
我之前加了一些同学,看他们空间整天负能量,看不惯这个那个的,还爆粗口,后来我就把他们删了,学校里见到了我也躲着他们。
当然,由于社交媒体限用状态,他们对于朋友圈的使用则是间歇性的。据受访对象介绍,他们彼时并不能随时随地查看朋友圈,而往往要在每天放学或者周末。但社交媒体的有限参与仍然对他们现实的人际关系建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比如QQ空间的动态往往成为他们线下接洽的契机及谈资。此外,社交媒体上的历史动态和通讯的便捷性更是可以助力他们亲密关系的形成。B08表示,如果她对一个人感兴趣,那么她会先去看他的历史动态,以进一步了解这个人。而B09则表示,他放假时使用社交媒体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与朋友保持联系。因此,社交媒体的这类特性让前述的“本该同周围人发生熟人关系的却开展陌生人交往”的人际关系形式拥有了成为主流的潜力。
总的看来,以90后、00后为代表的人群在其成长早期处于“社交媒体限用”的状态,但社交媒体的有限参与或者边缘环境毕竟使得他们经历了一部分区别于传统意义的熟人关系建构——同本应发生熟人关系的周围人开展了陌生人式的交往,实现了从情感推向底细的逆向人际关系建构过程。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熟人关系”似乎也是可以由情感来推动完成建构,而不是非要在被动了解底细的情况下发生。
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年龄的增长,90后和00后们逐渐进入社交媒体放开的状态,实际体现为社交媒体的使用可以更为随性,比如拥有自己的手机或者电脑等。对于他们与周围人的交往来说,这一变化无非让其进行得更有效率。而除此之外,他们开始与超越现实距离的人发生“网友”关系。
黄少华曾概括了网友关系的特征,即“网络交往是一种以‘身体不在场’为基本特征的人际交往,是一场陌生人之间的互动游戏。”(16)黄少华:《论网络空间的人际交往》,《社会科学研究》,2002年第4期。他认为基于互联网的技术特性,人们可以更为便捷地与“志趣相投”之人展开交往。从访谈资料来看,10名受访者均表示“情感”是与网友展开交往的核心因素,比如聊得来、游戏打得好、声音好听等。
这其中显然有他们此前与周围人进行陌生人式交往的经验延续,也就是从情感出发来进行人际关系建构。但比起此前的经历,他们此时“网友关系”的区别在于底细的始终缺位——由于彼此肉体持续不在场,他们情感的相熟并不能顺利推向底细的互通。据B03介绍,他虽然偶尔会跟网友聊起一些现实情况,但彼此基本都是只言片语。
那么他们会如上一代人在社交媒体环境中追求的那样,把彼此纳入熟人社区,也就是“奔现”吗?从访谈资料来看,10名受访者的“奔现”经历不过寥寥,其中固然有成本问题。但笔者认为,他们还有一点与上一代人截然不同——早期与周围人的陌生人式交往经历。正如前文所说,对于他们而言,所谓的“熟人关系”似乎也是可以由情感来推动完成建构,而不是非要在被动了解底细的情况下发生。那么对于情感元素更加凸显的网友关系,他们又何必非要追求底细的互通呢?
从访谈情况来看,事实似乎的确如此。在访谈过程中,一些受访者介绍了目前的新型网友交往形式,比如CP关系。CP一词来源于日本ACG圈,对应的英文是Coupling,本来仅是用作影视人物的配对之中,但后来被挪用至网友的交往之中,类似于网络情侣。
但比起传统的网恋,他们的CP关系却会在事先约定互不透露真实信息,而仅是追求有限时间的交往,一般一个月左右,其间会像恋人一样相处,说亲密话语,或者一起打游戏等。这意味着他们这部分的网友关系隔绝了底细,而仅仅发生在单一的情感维度。据B08介绍,她开展CP关系的缘由是因为真正的恋人关系需要考虑太多的现实因素,而CP关系则不需要考虑太复杂,只要两个人开心就行。因此这类人际关系是一种体验式交往。
曾有学者提出“熟悉的陌生人”概念,认为互联网上出现了一种发生在陌生人中的亲密关系——人们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敞开心扉。(17)张娜:《熟悉的陌生人:青年群体网络人际关系的一种类型》,《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4期。该概念与本文在此论述的人际关系形式非常相似。从前文的分析来看,这类关系的建构事实上在“社交媒体限用”的状态下就有所预演。本文对其发生的具体过程有所揭示。
基于此,笔者认为90后、00后们在社交媒体放开后的最独特表现就在于情感元素的极致——他们的一部分人际交往可以完全摒弃底细维度,而仅仅追求情感交流。这种关系当然很不稳定,但对于他们而言是有效满足了一部分人际交往需求,简直像消费品。不过这也仅是他们的部分人际关系,传统意义上的熟人关系以及同周围人展开陌生人式交往而达成的双维度人际关系同样存在,并一同组成了他们丰富的人际关系生态。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社交媒体之于这代人是“必要的存在”,因为他们凭此开拓了更大的交际圈,而不仅仅受限于现实距离。
基于上文对两代人人际关系建构实践过程的分析,笔者认为两代人在社交媒体时代人际关系代际差异的形成关键如下:
首先是社交媒体在他们人际交往中的地位差别。对于以70后、8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移民来说,社交媒体是“非必要的存在”,他们的交往对象范围以及发展形式不因社交媒体的存在与否而发生大的变动。与此相对,社交媒体对于以90后、0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土著来说则是“必要的存在”,他们需要凭此进行“陌生人式熟人关系”建构,以及发展网友关系。而这类差异必然会导致他们实践风格以及最终导向的人际关系格局都存在差异。
其次是人际观念的差别。不难看出,受限于既往经历,以70后、8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移民追求的是人际关系的结果观,也就是以底细的互通为基础,他们的人际交往势必要发展至双维度的圆满,从而行以致远。与此相对,以90后、00后为代表的人群虽说没有完全放弃结果观,但他们毕竟出现了只追求单一情感维度的不稳定人际关系形式,因此事实上生成了一定的人际关系过程观,也就是只考虑暂时的亲密,而忽略“长相厮守”。而这势必会导致两代人在看待人际关系的视角上有所区别,从而造成观念的分歧。
此外,社交媒体的技术特性又使得这些差别所造成的后果变得更为严重。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社交媒体打破了既往人际关系“交往需见面”与“接触即交往”两大法则,因此两代人在社交媒体时代的差异化实践并不是谁快谁慢的问题,而根本是发生在两个赛道的问题。这也最终导致了两代人彼此渐行渐远。
不过具体到现实中,在两代人的主流特征之外,不可否认存在一些异质人群,比如更像90后的70后,或者更像80后的00后,他们通过社交媒体进行人际关系建构时可能区别于同代人,因此不能在本文的代际差异框架中得到解释。
但笔者认为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代际差异研究聚焦的是对隔代人群的主流特征进行考察,它也是此后进行异质个案研究的前提依据。至于寻找这些个案,以求从中发现更为普遍的规律,已经不再限于代际差异的主题探讨,而是下一步的工作。笔者虽然对此进行过一些调查,但尚未形成系统的结论,期待后来者的高见。
基于以上的讨论,笔者总结了两代人所各自面临的具体痛点:
对于数字化移民来说,由于他们基本没有经历过陌生人交往,那么以陌生人关系为主的社交媒体对于他们来说,首先意味着一定的学习成本。此外,社交媒体对人际交往方式的重塑使得他们面临人际关系建构的不确定性。那么他们只能拥护唯一确定的事,也就是遵循传统的熟人社区惯例,试图在社交媒体进行熟人社区的还原、延续,或者干脆弃用,以此保证自身人际关系的最低下限。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与数字化土著必将发生交往错配。
对于数字化土著来说,他们既要维持一部分传统意义的熟人关系,又面临着陌生人(包括同周围人以及网友)社交需求,但由于两种人际关系形式存在根本上的区别,决定了他们势必要处处小心,而避免这两个圈层在己端的矛盾冲突。因此,他们需要对这两类交往进行评估,以决定精力分配,并往往选择对数字化移民们进行敷衍式处理。
基于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当前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关系困境并非是某个/某些群体的单独责任,而是社会发展必经的阵痛。因为两代人的媒介实践策略的形成并非有意跟谁比较,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刻意的偏见,而仅是在各自的能力范围内,出于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目的,自然行事而已。只是由于社会发展到这一阶段——不允许两代人的人际关系建构各自安好,也不允许他们小打小擦。
那么该如何做呢?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两方面去尝试。
首先是增进理解。米尔斯认为,社会学家有责任向一般读者阐明,他们的私人困扰并不只是个人命运的问题,而是和全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密不可分。社会结构若不发生根本性转变,他们的私人境遇就不可能得到真正改变。(18)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李康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页。在笔者看来,这个责任在今天不应仅为社会学家所独揽,而是人人都应该懂一些社会科学。具体到因代际差异而导致的人际关系困境问题上,两代人只有深刻地理解这样的问题是如何产生的,才能避免沦为情绪化的对立乃至冲突,才能加强彼此的理解,进而给各自的实践提供更多空间。那么我们就算不能解决问题,也至少能抱团取暖。
其次是文化反哺。不难看出,尽管两代人都是代际差异的受害者,但以70后、8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移民显然处于更为弱势的地位——社交媒体时代的巨变让他们无所适从。那么作为对此更加游刃有余的一代,90后、00后为代表的数字化土著们有进行文化反哺的义务,也就是带领长辈们学习媒介、体验媒介——这倒不是出于让他们赶上时代的目的,即使不这样长辈们的生活依然有滋有味。只是在今天确实出现了社交媒体这样一种东西,那么对于毕竟生活其中的“移民”们来说,总要观光一下才不枉走上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