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苗
1935年,曹禺创作了四幕剧《日出》。《日出》中所描绘的,是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吃人”的金钱社会。将近90年过去了,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日出》。《日出》这种超越时代的普世价值使得它常年活跃在戏剧舞台之上。2021年5月,舞蹈家金星自导自演的《日出》首演于上海。2022年底在上海进行了两轮演出的《日出》,几乎场场爆满。金星版本的《日出》,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以舞美塑造群像,借舞蹈渲染意境,以“冷處理”的方式为在舞台上建起了一座冰山。然而,太阳升起之后,冰山之下可有火焰?
冰山之上,舞美塑造群像
《日出》以“交际花”陈白露为主线,以陈白露的休息室为空间,以黄昏、深夜、黎明为时间,勾连起社会不同阶层人物的生活状态。在金星的创作中,群像命运的展示可以说是全剧的最高目标,因此,完全展现在台前。而这一目标通过舞台美术手段得以实现。
走入剧场,映入观众眼帘的是一块长14米、宽12米、高3.5米倾斜的平台装置。这一平台被一道阶梯分割成两个区域,以灰色为基调,给人以冷峻之感。对于这一舞美设置,金星曾解释道:“人生就像这道斜坡,有的人一直往下走,有的人往上爬,也有人从来没有站在楼梯上过,我用这样区域化的舞台来表现剧中每个人在不同阶层艰难求存的境况。” ① 这道冰冷的斜坡,是人生的隐喻。得志者自由出入于平台之上,而落难者无法踏入阶梯半步。被裁员的银行书记黄省三,永远站在斜坡的一侧,他祈求潘经理与李石清给自己和孩子一条向生之路,却无法跨越那段长长的阶梯。这一舞美装置在舞台上建立起来冰山的框架,任人物如何行动,始终无法逃脱个人的阶层局限。
舞美的冷峻风格之下,隐藏着创作者更冰冷的情绪。在剧情设置上,该版《日出》虽然大致遵循原作的内容,但也存在着一定的解构。具体而言,这一解构体现在人物形象及命运的“冷处理”带来的人物原色彩的淡化。在灰色的斜坡之上,黄省三俯首作揖、痛哭流涕、绝望赴死。然而,在具体的表演呈现时,身穿棕色夹克年轻帅气的男演员,并不是观众所熟悉的穿着长衫穷困潦倒的落魄模样,视觉冲击力大大削减。因此,黄省三在原作中浓厚的悲情色彩瞬间被减弱了。同样,顾八奶奶的形象也经历了一番改造。在曹禺的笔下,顾八奶奶是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惹人生厌令人呕吐。而在金星的《日出》中,她是一个面若桃花、亭亭玉立的女性形象。于是,顾八奶奶的出场不再让人发笑反感,而是让观众驻足欣赏。这一改造使得原本的丑角多了几分柔情。同时,新的顾八奶奶的出现也促使观众思考:为什么顾八奶奶一定是“那样”而不能是“这样”的呢?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人物陈白露,金星亦采用了“冷处理”的方式。在金星的演绎中,陈白露就是笼中的金丝雀,她高高挂起,对一切喜爱的、厌恶的事物都漠不关心。不管原作中多么富有激情的台词在金星的呈现中都趋于平淡。这版《日出》对人物形象的改造颠覆了观众以往的认知与刻板印象。但不得不承认,这种颠覆有成功也有失败。正如上述所言,美丽的顾八奶奶洗去了男性作家视野下固化的丑陋女性形象,外形与心灵并不完全一致。然而黄省三与陈白露的形象因其呈现的风格问题,大大减少了全剧的悲剧力量。陈白露这只金丝雀,虽然恨自己的生活,却也爱生活。在金星的演绎中,冷漠的恨太多,激情的爱太少。这或许与金星本人对角色的认知有关,在她看来,翠喜的人格魅力远远大于陈白露,而对于陈白露,她直言“我不喜欢。以前都认为这是个大女主的戏,我没有,我给她淡化了,她不重要。” ②
舞台上不曾直接展示小东西、黄省三、陈白露的悲剧结局,而以最后群体的站立迫使观众思考,抽象的行尸走肉代替具象的死亡,给予观众想象的空间。剧终,陈白露反复吟唱着那首小诗,从舞台平面跑到斜坡的最高处。此时,各色人物站在斜坡上,舞蹈演员匍匐于阶梯上,形成最后的定格画面。冷色调的舞美与“冷处理”的人物相得益彰,构成了一幅残酷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图景。但这一冰冷的风格调性在带给观众思考的同时,或许也削弱了原作本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冰山之下,舞蹈渲染意境
作为舞蹈家的金星,在剧中加入了金星舞蹈团的舞蹈演绎。在全剧中,舞蹈演员既是整个故事的背景板;有时也直接扮演某些人物,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肢体动作与人物的表演交汇,构成了某种特殊的氛围。舞蹈的加入,是冰山之下徐徐燃烧的火焰。
意境的渲染,在第三幕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该剧的演出史中,第三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颇受争议的。在《日出》正式问世后不久,《大公报》集结各文艺人士对该剧展开了两次集体性的批评,褒贬不一。但谢迪克、孟实对于第三幕却持有一致的意见。“它主要的缺憾是结构的欠统一。第三幕本身是一段极美妙的写实,作者可以不必担心被观众视为淫荡。但这幕仅是一个插曲,一个穿插,如果删掉,与全剧的一贯毫无损失裂痕。” ③在戏剧舞台上,许多版本也都对第三幕进行了删改。然而,曹禺自身始终认为这一幕是全剧的“心脏”。在金星的诠释中,与舞美、人物的冷处理相比,第三幕的演绎是怀有巨大热情的。第三幕的灯光基调是红色,浓烈的红在灰色的斜坡之上更加触目惊心。在红色的灯光之下,“宝和下处”更显糜烂气息。舞蹈演员分饰妓女与嫖客,他们手持红色LED灯,根据剧情的需要变换各种姿态。此幕将落时,舞台上出现了三种色调的光。一是打在妓女身上的红光,熄灯之后,她们躺作一团而睡,随着音乐此起彼伏地挣扎,扭动身体。一是照亮小东西的金黄色暖光,经历了黑三的毒打,她绝望地伏倒在地、掩面哭泣。然而,她的身体囚禁在此处,灵魂却向往着自由。一道白光追随着一位翩翩起舞的少女。她不仅代表了渴望自由和爱的小东西,更是所有被困女性纯粹的灵魂化身。
金星以女性视角切入《日出》。她看到了顾八奶奶的美丽,试图改变观众对这一形象的固有印象;她同情翠喜的遭遇,虽然一人分饰两角,但她给予翠喜这一角色更多的关爱与同情,展示了翠喜“金子般的灵魂”。可以说,曹禺原作对女性群体的关注在该版本中被放置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成为全剧的高潮与核心,是当之无愧的“心脏”。
除此之外,舞蹈演员对人物的“围困”创造了另一种神秘的氛围。在表现黄省三、李石清、潘月亭等人的落难时,舞蹈演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们将人物团团围住,如摆弄木偶般随意移动。因此,全剧笼罩着一种可怖的、阴森的氛围。人物的命运悲剧也从可怜走向了可笑。这是一种对世俗发出的凌厉的嘲笑。
舞蹈作为一个重要角色参与戏剧叙事,在舞台的冰山之下,创造了全剧火热的高潮。冰山之下确有火焰,但火焰是否足够融化冰山,却是一个问题。在工人打夯的场景中,曹禺原作中幕后的歌声代之以台前舞蹈演员的肢体动作。这样的舞台呈现虽然使得该剧更具现代性,但也因此缺少了原作所强调的劳动人民的自然原始、热情奔放的力量。同样,第三幕的火热高潮背后,仍然是冰冷的。火红的灯光与灰调的空间形成强烈的对比,光线越亮,空间越阴冷。结尾女孩的舞蹈或许代表了希望,但也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送给自己最后的火光。
显然,融化冰山并不是创作者的目的。陈白露卧室高高吊起的书卷,既是她美好的过去,也是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张账单。书卷摇摇欲坠,几近崩塌,这不仅是陈白露生活的写实,更是时代中芸芸众生共同的境遇。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刘艺.舞台剧《日出》金星自导自演,黄浦报,2022年9月9日(第八版).
②李慕琰.金星改编《日出》:我对陈白露没有同情,南方周末,2021年11月6日.
③谢迪克(H.E.Shadick).一个异邦人的意见,大公报·文艺(天津版)第273期,1936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