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祁
对过敏的人来说,2023年的春天堪称灾难。
这个春天暖得太早了,3月便体验到了5月的暖意。暖春带来的,是花粉。
发布2023的公园城市花粉指数时,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教授孟娟曾介绍,今年3月,成都地区监测到的花粉量比30年前增长了大约20倍,构树花粉甚至增长了80倍。
雪上加霜的是,今春花粉季正好和沙尘天气的高峰,以及一些城市杨絮柳絮飘飞的季节重合……空气污染本身就会加剧呼吸道疾病的发作,沙尘更是会携带风媒花的花粉,让过敏症患者更多接触到花粉。无处不在的花粉刺激下,从过敏性鼻炎到特应性皮炎便都来了。
从春到秋,从南到北,逃不开的过敏原
不致命却常反复,这是过敏性疾病的特点。
《中国特应性皮炎患者生存状况调研报告》显示,参与调研的过敏患者在一年中的平均门诊次数达到29次。而过敏相关的门诊最为繁忙的时候要数春秋两季,那是花粉过敏的高发期。
即使戴上口罩、护目镜出门,花粉过敏患者也不免出现鼻塞、打喷嚏、流泪、眼睛发痒等症状。
卓正医疗重庆卓健门诊部皮肤科医师钟华介绍道,引发过敏的是体积细小、团团簇簇、难以察觉却无处不在的风媒花。這些风媒花花粉量大,又非常轻,可以随风传播很远的距离。一般来说,春季以树木花粉为主,夏秋季以草本植物花粉为主,春季结膜炎症状相对多见,秋季花粉与下呼吸道更相关,引起严重呼吸道疾病的风险更大。
除了季节,从南到北,各地引起过敏的花粉种类也不太一样,这与当地的树木植被关系很大。
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北京协和医学院变态反应学系主任尹佳表示,北京春季引起过敏最多的是圆柏花粉。而在南京,中华医学会变态反应学分会主任委员、江苏省人民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过敏诊疗中心主任程雷则表示:法国梧桐是南京及其周边引起过敏的主要树种,此外桦树、柏树、松树花粉也有影响。
从南到北,花粉不同,却同样令人避无可避。
这几年让花粉过敏患者们疑惑的问题是,花粉季似乎越来越难熬了。
“这是因为,随着气候变暖,各种各样的植物生存期和授粉期逐渐延长,花粉的产量也更大。患者的症状出现更早,结束得更晚,症状更严重。”尹佳说。
今年国内天气暖得特别早,尤其是2月和3月初的回暖潮来势猛烈,3月6日,20余个国家级气象观测站突破3月上甸最高气温历史极值,华北地区温度更是达到25摄氏度左右,提前体验了5月初的暖意。
据监测,今年的花粉量增长了数十倍,今春的花粉季还正好和沙尘天气的高峰重合。对于这种重合的危害,一项波兰研究曾指出,在PM2.5和PM10更高的地区,白桦树的花粉中含有更高水平的关键过敏原,致敏能力更强了。
某些城市还面临花粉季节与杨絮柳絮飘飞季节重合的情况。虽然早有医生指出:对杨絮柳絮本身过敏的人并不多,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它们往往携带着沙尘、真菌和花粉,导致过敏症患者更容易接触到过敏原。
饱受过敏困扰的不止中国,各国的情况都在越来越糟。
《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一项研究发现,1990年至2018年间,北美花粉季节的长度增加了20天,花粉浓度增加了21%。其中,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对花粉季节延长的贡献约达50%。
在美国的华盛顿特区,2月8日的花粉监测结果为每立方米487粒,达到同期历史数据的最高级别。在亚特兰大,3月初花粉数量攀升至“极高”范围——这是有记录的30年来最早的一次。也就是说,今年花粉暴发的时间比往年早得多。
日本今年也是花粉过敏重灾区。根据去年年底的年度调查推测,日本环境省估计今年东京和其他11个县的雪松花粉数量将达到10年来最高水平,据估计,大约40%的日本人在春季会出现眼睛发痒、流泪和打喷嚏等花粉症症状。
数据显示:自2月27日起的一周内,日本消炎喷鼻剂等药物的销售额增长了一倍多,而抗过敏眼药水的销售额则增长了233%。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更是公开声称花粉过敏已经成为“社会问题”,要和花粉过敏作斗争,需要进行紧急行动。
与现代化伴生的过敏,没有国家可以逃过
过敏不是一个只会在花粉季才被人提起的话题,长期以来,中国的过敏患者一直在默默增加。
《儿童过敏性疾病诊断及治疗专家共识》指出,国内1至7岁儿童特应性皮炎患病率增长迅速,2002年的3.0f%提高到2015年的12.94%。《中国变应性鼻炎诊断和诊疗指南》显示,从2005年至2011年,国内成人过敏性鼻炎患病率从11.1%上升至17.6%。
中国食物过敏的患病率也在上升。中国疾控中心周报的一篇论文显示,2009年至2018年,中国食物过敏的流行率为8%,高于1999年至2008年的5%。常见过敏原食物从高到低排序依次为虾、芒果、贝类、鸡蛋、鱼、牛肉、牛奶和羊肉,六成患者的过敏症状是皮疹。
程雷解释,过敏和工业化的程度、生活方式的改变、环境的变化都有关系,城市化、工业化越彻底的地区,过敏的困扰越大。“过敏性疾病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大趋势。”程雷说。
过敏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程雷解释,人体有TH1和TH2两类免疫细胞,TH1主要应对外来的细菌病毒,TH2则主要应对寄生虫和过敏原。两者是跷跷板一样的关系,如果TH1削弱了,优势就会朝TH2反应偏斜。健康的状态应该是两者平衡,过敏就是TH2免疫反应占优势的疾病。
现代化的、过于清洁的环境会使得感染机会减少,特别是儿童之间的交叉感染减少。这样应对细菌病毒的TH1得不到发挥,TH2就会在跷跷板的平衡中占据优势,免疫系统得不到成熟、健康的发展,表面上孩子抵抗力不错,到了学龄就可能发展为过敏性疾病。小时候适当的在农村、农场的环境生活,或者在幼儿园里面让孩子之间有一些交叉感染的机会,反倒可能帮助孩子减少过敏。这种说法,也符合英国学者提出的“卫生假说”。
另外,从饮食习惯上讲,现在高脂肪、高蛋白饮食,除了会增加食物过敏的可能性以外,机体针对过敏原产生抗体的能力也会增加,一些添加剂和调味剂也是潜在的过敏原或者刺激物,而这都可能会导致免疫系统反应过激,引起过敏。
相比呼吸道疾病,现代化生活方式对皮肤过敏性疾病的影响更为直接。钟华介绍,皮肤过敏大致可以分为速发型和迟发型,速发型过敏主要是急性荨麻疹之类的症状。迟发型过敏在皮肤科更多见,主要是各种日化产品引起的。我们日常使用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还有化妆品,其中的很多成分,比如防腐剂、香料,即使“合法合规的添加也可能引发过敏。”
宠物也是近年来的新兴过敏原之一。《中国变应性鼻炎诊断和治疗指南》指出,过去10年间,由宠物引起的变应性鼻炎(即过敏性鼻炎)比例呈逐年上升趋势,年增长率达到1.3%。
相比狗,猫引起的过敏更多。尹佳解释,猫毛狗毛会引起过敏,主要是携带了动物的皮屑、唾液还有其他分泌物,在猫给自己舔毛的同时,唾液里的过敏原也会沾在毛皮上。相对来说,猫的致敏能力更强,因为猫身上的过敏原颗粒更小,这种颗粒甚至比风媒花的花粉更小,直径只有1至3微米,很容易进入下呼吸道引发哮喘。
对于已经患过敏的人來说,养猫养狗可能导致症状更严重。程雷表示,他诊治的门诊病人中单一花粉过敏或者尘螨过敏的病人只占三分之一左右,其他都是多重过敏,可能同时对4到5种过敏原易感。因为人体只要对某种过敏原发生致敏,相关的过敏原都可能会易感,只是出现症状的时间不同。
过敏患者越来越多,过敏科医生却只有三百人
尹佳经常提到,“过敏性疾病是新世纪的流行病。”这句话的背后,有中国的过敏患者正在快速增长的现实。
现在,发达国家的各类过敏病人大概占全社会的40%到50%,程雷估计,随着社会的发展,最终,中国过敏性疾病的患病率很快会和欧美及日本持平,这是一种难以逆转的趋势。
而另一方面,气候变暖、环境污染等因素,也正在导致过敏原日渐增多,这些过敏原中,花粉和空气污染是突出的代表。一项根据花粉排放模型和气候数据的建模研究发现,本世纪末在平均气温上升3摄氏度的情况下,春季花粉季将提前10到40天,年度总花粉排放量增加16%到40%。
过敏的人正在且将会越来越多,但在中国,对于过敏性疾病的认识却仍严重不足。
《2022中国过敏性疾病流行病学调查报告与现状分析》提到,中国公众和患者对过敏性疾病的知晓率低、重视程度不足,专科医生储备不足,导致过敏性疾病的就诊率低。很多人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过敏时,病情已经加深了。
认识不足导致了多种乱相,其中,激素滥用最为突出。北京世纪坛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王学艳就曾提到了一个令人惋惜的病例:13岁的小女孩反复出现鼻子痒、喷嚏等症状,一直按感冒和支气管炎治疗,长期使用来历不明的小药方。来医院时已经体重160斤,经诊断已出现双侧股骨头坏死。
而即便患者意识到了自己是过敏,合理可靠的过敏原检测方式却往往遥不可及。
患者去就诊时,一些医院可能会推荐食物特异性IgG检测,然而,钟华表示:在学术界大多数专家都有共识,明确反对通过这种方式检测过敏,因为检查的结果不可信。
另外,抽血和皮肤点刺试验是用来检测速发过敏的,对于迟发性、由接触性过敏原导致的过敏,皮肤斑贴试验才是合适的检测方法。然而,皮肤斑贴试验却往往是国内的过敏检测中最容易被漏做的一个。在钟华接诊的病人中,不乏有自称已经做过了过敏原检测,实际只做过抽血检测没做过皮肤斑贴试验,漏掉了日化产品、金属、纤维、牙科材料等等会导致过敏性皮肤病的过敏原。
确诊之后,过敏并非无药可治,在西方,已经有了通过循序渐进的皮下注射或是舌下含服进行脱敏治疗的很多实例,然而在中国,相关的治疗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缺药。
尹佳介绍,现在很多常用的过敏原脱敏制剂都还没有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药品,只有北京协和医院获北京市药监局批准生产9种生活中常见过敏原脱敏注射制剂,且只能作为院内制剂在临床使用,其他医院需要时可通过办理一定的手续向协和医院要求调剂。然而,“过敏原调剂手续特别繁杂,很多医院不愿费此周折。”尹佳说。
缺药之外,过敏症患者群体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则是缺医生,缺过敏专科医生。
尹佳曾做过一个调查,发现全国能够诊治全部过敏性疾病的变态反应专科医生只有300多人。
对这个结果,这位变态反应学系主任感慨道:“过敏性疾病是全身性的疾病,一个病人最好是找到一个医生就能解决全部问题。然而,在中国,有哮喘的人去看呼吸科大夫,治得了哮喘治不了他的皮炎,或者治不了合并食物过敏。反过来,皮肤科大夫能看皮炎,但不会看哮喘和鼻炎……”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尹佳解释:在美国,变态反应与免疫专科是二级学科,变态反应专科医生都是首先经过三年内科规范化培训的锻炼,然后再到变态反应科接受专科培训。这种从完成内科或儿科规范化培训的医生中培养专科医生的模式,是发达国家通用的。然而,在中国,国家级专科医生设置中依然没有变态反应专科,这导致国内的专科医生体系里没有变态反应医生的职称。
眼科医生、耳鼻喉医生都有专业上的晋升渠道,只有变态反应科医生在将来晋升时没有通道,“这对学科的发展是致命的。”尹佳说。
学科体系的巨大差异造成了专业人员数目的巨大差异,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助理、副教授关凯曾说:10年前,美国就有4000多名变态反应科医生,百万人口的城市能做到有3到S个过敏反应监测点,花粉监测调查已经是全国范围内的工作。而国内现存的300多名变态反应科医生中,一部分是为了应对建设变态反应科要求,从其他学科抽调的。
中国的过敏患者正在快速增长,然而,面对这种“新世纪的流行病”,我们做好准备了吗?
摘自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