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名的鸟(外一篇)

2023-06-08 04:47傅菲
山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萝卜

额、颊、背、腹、翅、尾全深黑,喙、趾浅黑。黑得无杂色,无翅斑。全黑的鸟,难得一见。但我常见。我称之黑尾水鸲的鸟,现在,正摆动着尾巴出现在我眼前——站在马溪河中的一截枯枝上。2022年2月7日,新春初雪,大茅山峡谷白皑皑一片。雪覆盖了所有的树冠和树枝,即使是河边光秃秃的针叶林也是积攒着经过树梢的每一片雪。树,懂得春雪的珍贵,不会轻易让雪直接坠入冷涩潮湿乏味的地面。

露出河面的石块也是如此。石块成了雪团。其实,马溪流着很少的水,春雨尚未来,干涸着,石块大部分裸露出来,河床也就成了雪床。既然是溪,很少的水也是水,溪水潺湲,在雪团下咕噜咕噜作响,清清爽爽,轻轻快快。我不是看到水在流动,而是感觉到水往低处淌。水声曼柔。在水潭,无石块,却有秋日残留下的枯枝,大拇指粗,五尺长,横斜在潭面上。黑尾水鸲在枯枝上,横移着铁色的脚,雪粉被爪趾扒落。脚移动一下,雪粉落一撮。雪粉轻轻渺渺散开,落在潭面,软化下去,雪入水,被水窝旋走。雪不见了,或者说,雪蜕为水一样的无色,化作一片片的水。黑尾水鸲在啄树枝。啄树枝的皮,也啄树枝上的苔藓。苔藓还没完全生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绿色苔衣。苔衣网格化,黏附在湿气泡透的枯枝上。

“咕嘀嘀,咕嘀嘀。”轻鸣两声,黑尾水鸲飞走了。它飞到了河边一块方桌大的平石上。石上铺着一层雪,平平整整,看起来,像一箱白豆腐。落下时,它的翅膀弹起了不多的雪。虽不多,但恰好可以落满它的背部。它上下地摆动尾翅。它不是试图抖落雪,而是习惯动作。它喜欢摆尾,略仰着头,显得神气活现。它太黑,如一块炭落在雪面。它在啄雪,啄得飞快。它不是吃雪止渴,也是一种习惯动作。它似乎很忙碌,其实无所事事。它在玩一只鸟的游戏:摆尾、啄喙。鸟比人更懂得自得其乐,鸟比人更专注于快乐。

我站在溪边,已有一个时辰了。黑尾水鸲在平石和枯枝也玩了一个时辰。我早有准备——它玩多久,我就看多久。它的目的是玩,我的目的是看它玩。其它的鸟都倦于树上。雪覆盖了地面,無处觅食。松鸦和塔尾树鹊在落羽杉的树杪上长叫。“呜啊,呜啊。”“咭啊咭啊。”它们的叫声,加深了峡谷的寂静,使得山野无比空阔。几个山民缩在屋檐下,烤着炭火。他们的衣服红红黄黄绿绿黑黑紫紫蓝蓝。他们离我较远,他们的说话声在我听起来,和鸟叫一样,让我捉摸不清,但亲切,冒着柴火的气息。

“你是一个傻子,看一只鸟也看得到一个上午,还不回去啊。”同伴唤我。

我离开了溪边,黑尾水鸲也离开了枯枝,呼噜噜,飞往溪边的一棵木姜子树上。木姜子树太细,连雪积的空余都没有,只容得下一只小小的黑尾水鸲在枝头摇晃、轻坠。

我说我常见黑尾水鸲,是因为我常去山区溪边河边溜达,是因为它只出现在山区溪畔河畔。在其他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我四季都见过它。我确定它是留鸟,栖息地为海拔1400米之下的山区开阔溪河之畔。它不是林鸟,我在山林没见过它。

之前,我没有留心过黑尾水鸲。2018年夏天,我在饶北河畔溜达,见一只黑尾水鸲吃水蛉,很是惊奇。水蛉是一种水生昆虫,幼虫寄生在淡水海绵上,成虫浅灰褐色,有两根黑触须。水蛉“罩”在水面飞来飞去。达数千数万只水蛉成群。黑尾水鸲来回穿梭,啄食水蛉。它从一块河石举翅跳起来,扇动着翅膀,轻巧地斜冲上去,扇乱虫群,啄水蛉,回到河石吞食。它数十次跳起来,一边飞行一边啄虫。起初,我还以为金腰燕,飞得那么灵巧,可细看之下,竟然是一种陌生的鸟。

饶北河有两支主要支流,一支发端于灵山,另一支发端于华坛山。两条支流在郑坊镇汇流,称之饶北河。河之上游,有河湾约2华里长,洋槐茂密,矮柳婆娑,芒草繁盛,是鹭鸟、紫水鸡、黑水鸡的栖息地。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道河湾观鸟。见了黑尾水鸲,我来得更多了。

黑尾水鸲是独来独往的鸟,觅食范围非常小,仅限于水面与河畔。它吃虫卵及幼虫、成虫,吃蜗牛、蜒蚰、蚯蚓等软体动物。河边朽木长满苔藓,它啄苔藓里的虫吃。它不甩嘴,也不磨喙,啄食频繁且速度快,也不停下来观察四周。很多小型鸟类,如麻雀、褐头雀鹛、绿背姬鹟、暗绿绣眼鸟、画眉、煤山雀、沼泽山雀等,吃几口食,停下来,观察周围动静,然后继续吃食,如有危险,立即飞走。它们边吃边鸣叫,似乎在谈论“美食问题”。它们抑制不了吃食的兴奋。吃食,让它们无比快乐。大地是它们无边际的食盘。吃饱了,它们也叫,似乎在以歌声庆祝。且体型较小的鸟类,爱结群外出、觅食,群飞群落。尤其莺科、山雀科鸟类,数十只、数百只为群,飞过芦苇地、稻田、草甸,蔚为壮观。

但黑尾水鸲很少发出鸣叫。飞行时它不鸣叫,吃食时它也不鸣叫。它站在河面枯枝或河石上,望着流水散开尾翅成扇状,上下抖动摆尾,像摇起羽毛做的船桨。它就是一叶“独木舟”漂在水上。水在流啊流,流不尽的水。它摇啊摇,日出摇到日落。看到哗哗的流水,它激动,它兴奋。它多像个逍遥客,戴黑冠,穿黑衣,套黑靴子,独坐孤舟任水流。在行将飞离时,它发出了“咕嘀嘀,咕嘀嘀”的啼鸣。啼鸣轻快、空灵,如叶笛并风抚弄。

4月,黑尾水鸲活跃了起来,清晨就栖在水面枯枝或斜在水面的树枝上,咕嘀嘀地叫。早晨叫,傍晚也叫。它边叫边摆动扇形尾翅,头仰着。叫了几天,来了另一只黑尾水鸲。原来,它求偶了。它摆尾的动作略显夸张、幽默,但优美而灵巧。它像一个冰上舞者,假如水面比喻成冰面的话。舞者提着皱褶的裙摆,转一下身姿,挺胸收腹,仰脸垂额,随着流水的节奏,开始旋舞。两个舞者时拥时离,边舞边唱。流水的节奏,就是时间的节奏。太阳下山来了,它们双飞双栖。

它们开始在堤岸石缝或芒草丛或石壁的藤萝之下,营造爱巢。它们开始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它们衔来地衣、干草,编织温暖的家(尽管是临时的、狭小的),巢室垫以棉花、羊毛、草叶、羽毛等温软之物,过起了和睦生活。爱巢杯盏状,巢室深、巢口小。巢悬挂在石壁或芒草秆上,如一个圆口蒲袋。

卵长圆形,淡绿色,有淡赭斑点。育雏14天,幼鸟离巢,雄鸟也离巢。最是无情浪荡客,头也不回,天涯拜别。

在多处山中溪或河,我都发现了黑尾水鸲。在五府山的甘溪,在武夷山的桐木江,在横峰的葛溪,均有黑尾水鸲出现。在山涧,却没发现过。

一日,我去大茅山脚下的瑞港河,见到了黑尾水鸲。瑞港河在瑞港村前有一个半圆口的河湾,河宽约30米,水流平静。水静则深,像深藏不露的人。河畔长了密匝匝的刚竹、藤萝和灌丛。高大乔木林之下,隐约可见深处人烟。一座老公路桥通往河洲。黑尾水鸲在河坝上,啪啪啪地疾走。我下了松林,见黑尾水鸲在追逐一只尺蠖。它吃了尺蠖,飞到横斜在水面的一截木桩,咕嘀嘀叫。此时是仲夏,河面飞着很多昆虫。它从木桩跳起来,飞逐昆虫,空中截杀。我发现,黑尾水鸲捕食后,会回到飞起的木桩。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觅食范围那么小,仅限于百米之内(一般在河面附着物与河畔石块之间)。它是一个守候猎物的“猎手”,但不守株待兔,猎物一旦出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杀。

河,是昆虫的生命起始之地。蛰居在河边,以昆虫为食,是何等智慧。我沿着河湾溜达,看见了7个黑尾水鸲的鸟巢。鸟巢挂在刚竹上,被竹叶遮着。它把竹叶当作了屋顶。巢与巢之间约80--100米间距。我在想:黑尾水鸲是否有领地意识?

领地就是主权。主权是不可侵犯的。国家如此,动物也如此。很多动物具有领地意识,别说狮虎狼豺熊豹等猛兽,环颈雉、布谷鸟、鹧鸪等鸟类也有,枝叶蚁、胡蜂等昆虫也有。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必好斗。主权是斗出来的,必以命相搏,以一方败逃而结束。

但我并没看到黑尾水鸲与别的鸟相斗。

倒春寒还没散尽,油菜花开了。一年,最冷天是倒春寒。微雨不歇。雨带来了深宫之寒,也拉开了初春景明的序幕。草返青,河泛潮。我再也坐不住了,徒步去暖塘。暖塘是洎水河边的一块淤沙地,没什么可看的。但一个“暖”字,让我怦然心动。我沿着五四大道走,可领略洎水河最宽阔的河面及两岸风光。洎水河从新营镇流淌过来,在暖塘拐弯,向西而流,形成一个大河湾。河湾平坦,被芒草、茅草占领,气象开阔。而暖塘至新营,有一条长约2华里的河岸,尚未耕种,长满了桂竹、苦竹和灌木、乔木及茅草。有混杂林的河岸,通常是乌鸫、红嘴蓝鹊、黄嘴蓝鹊、乌鸦、喜鹊、长卷尾、芦莺、苇莺、强脚树莺、扇尾莺等鸟类杂居之地,也是黄鼬、山灵猫、野兔出没的地方。

河岸开了零星的油菜花。这是野生的。在初春冷涩、素瑟的旷野,油菜花显得更夺目更怒放一些,相当于季节的闹钟,在警示:春潮已至,鸟可孵卵,鱼可洄游。事实也是如此。在暖塘至胡家的河岸,我看到了5个小??家族在河中觅食。它们以家族群出游,三五只,游在浅绿色的河面。这是鱼肥美的季节,也是冬候鸟补充食物的紧要时间节点。它们要吃得肥肥壮壮,回到北方。

我也看到了6只黑尾水鸲。它们分散在各段河岸,摆尾、啄食。以我多年的观察,黑尾水鸲贴地面或河面飞行,很少高飞,也不点水。在水域生活的鸟(非水鸟),大多有飞行点水的习性,如点水雀、燕子。有的鸟以鱼虾螺蚌及水虫为食,如蓝翡翠、河乌、燕尾等。有的鸟却不叼鱼,鸫科水鸲属鸟类就是这样,以昆虫、软體动物、草籽为食。我没发现黑尾水鸲吃草籽。它吃螟蛾、金花虫、隐翅虫、蝽、蟋蟀、瓢虫、天牛、夜蛾、石蚕、叩头虫、襀翅虫、叶蜂、蝇、蚁、虻、步行虫、叶甲、金针虫,以及蜗牛、蜒蚰、蚯蚓。黑尾水鸲并不惧人。我站在它身边,它照样追着虫子吃,啪啪啪地急走。

我没有捉过黑尾水鸲,也没有量它的体长、称它的体重,更没有解剖。我都是近距离观察。它的体形和体长,与红尾水鸲差不多。这都是目测。它的学名是什么,我无从知道。我查阅了《中国鸟类大图鉴》(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2018年1月第二次印刷)、《中国鸟类图鉴》(商务印书馆,2018年6月第1版)、《湖南鸟类图鉴》(湖南科技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等工具书,以图比对,均无此鸟资料。据我观察,依据它的飞行和觅食行为、形态特征、生活习性、栖息环境、繁殖方式,我把它归类为鸫科水鸲属。羽色通体全黑,命名为“黑尾水鸲”。是我个人为其命名,并非科学命名。这是普通的鸟类,鸟类学家或许早已发现,只是我没查到资料罢了。

我请教鸟类摄影家肖辉跃老师。肖老师说,很有可能是红尾水鸲的亚成体,或是红尾水鸲的黑化,不过这种情况很罕见。

罕见,就是稀有。

有意思的生活

冬月,大茅山降了一场雪。山下的人早晨开门,抬头一望,山腰之上一层白。

山腰白似鱼鳞云,越往上,白越厚,山顶白如高层云。马溪在雪层下咚咚湍流。阔叶林在沙沙响:风摇动树木,树丫嚓嚓嚓,雪倾落。白茫茫的山川陷入冗长死寂。低层云压在山巅,一片死灰色。梧风洞(高山地名)被雪覆盖,溪中巨石积了米糕般的雪。雪层有一个个气孔,渗出水,雪面不知不觉地往下塌陷。溪滩堆着三个巨大的雪人,戴着帽,穿着红衣,像圣诞老人。我抱起雪捏团,如一个白馒头。捏一下,雪咔咔响。我捏了20个雪团,带下了山。

山下并没下雪。某些事物,只存在特定的海拔高度上。那是一条看不见的生死线。雪团收入土瓮,待融。雪水藏熟的东西,特别好吃。我制过咸鸭蛋。咸肉的卤汁和雪水兑在一起,藏草鸭蛋,坛口以黄泥裹实,等第二年端午开坛,捞出鸭蛋,温水洗净,微火蒸熟,剥蛋,掏蛋肉吃。蛋黄外质灰黑,内质红黄,冒出油汁。蛋白细腻雪白,入口即化,不咸不淡。虽是端午了,卤水冰寒。有人伤风痛喉,或牙龈出血,或口舌生疮,喝半碗冷卤水下去,疮痛全消。雪水兑出来的卤水,存放在阴凉的室内,十数年也不变质。

作家乔叶写过一个小说《最慢的是活着》,写老去的先辈和先辈的精神。对于活着的我等,最慢的不是活着,而是吃一碗雪浆水萝卜或白菜。慢,有可完成的希冀。慢慢等,慢慢盼,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勉强不痴妄。

朱潭埠的齐师傅送来一簸箕白萝卜,说:霜后的萝卜特别甜。我看着裹满黄泥的萝卜,早晨积在心头的烦躁烟消云散。萝卜像个棒槌,萝卜头尖尖,无裂缝(没有膨化),萝卜叶油绿笔挺。我一边选萝卜,一边和他说话。他和我年龄相仿,精瘦,额门有些塌,一口烟牙。他是一个热情的人。选了萝卜,我送给他一罐蜂蜜。他也很客气地收下,说:年底了,我要杀年猪,请你来吃杀猪饭。

说起这个齐师傅,还真有点意思。有一次,我去四十亩(山中地名),一个在山边挖地的人叫住我:教书先生,过来抽烟。我应答了一声,下了树沟,见一个中年人坐在破(木料)马桶上抽烟歇息。菜地夹在枫树林和针叶林之间,很难被人发现。枫叶还没枯红,但叶尖卷曲了,洇出淡淡黄色。菜地有半亩之大,还没栽种。我经常去四十亩,穿一双黑皮鞋,戴黑太阳帽。在地里干活的人,只知道我是外地人,至于我是干什么的,他们一无所知。挖地的人误以为我是附近学校教书的。这个人就是齐师傅。他说:这块地好,引水方便,泥层厚,种萝卜种白菜种菠菜种大蒜,都很来事。

我便帮他挖地。挖了半块菜地,我手掌生痛,红辣辣,掌面起了好几个大水泡。他便笑话我:拿粉笔的,还需要劳动改造。他打萝卜秧了,我去看;他选萝卜秧栽种了,我也去看。我说,你出萝卜了,我要吃两个。没想到,他送了一大簸箕来。我送他出了门,发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四十亩了。一阵冷雨一阵白霜,冬月驾着北风的马车来了。我换了鞋子,去四十亩,开荒的山地长出了青翠的油菜,枫叶已凋零,枫香树林空荡荡。高山上的落叶乔木林,黑灰色。北风收割了落叶,收割了枯草。我的心有些发紧。山色荒芜。时间留给每一个人,是那么有限,也倒逼着万物生灵踏着节律的步骤更替。

日朗树垂。我给萝卜剁头,洗净,切成条状,晒在阳台圆匾上。三块圆匾晒得满满的。剁下的萝卜缨(萝卜头的部分茎叶)也洗净,晒在阳台地面。每日中午,我给它们翻翻身,透透气。透气足了的萝卜,不阴水,不软塌。晒了三天的太阳,萝卜皱皮。我打开土瓮,雪团已融化了,足足有半缸雪水。我撒了半碗盐下去,把萝卜条、萝卜缨、洋姜、红辣椒、青白菜,捂进瓮里,盖上竹匾,压上两块河石,盖上缸盖。菜藏在浆水里,叫水藏菜。

萝卜有很多吃法,糖醋凉拌萝卜丝、炒萝卜片、萝卜丝生炒牛肉、萝卜煮排骨、咸肉干锅萝卜片等等。霜后萝卜赛人参。这是赣东北乡间的说法,说萝卜很通气,滋补五脏。当然,入味之美、爽口之趣,还是揉萝卜和雪浆藏萝卜。

揉,是一个温情、亲密的动词。我们不读“róu”,读“rou”。读音的变化带来了词义的延伸:搔痒、抚摸。动作的程度(力度)变轻(小)了。揉(róu)带有一股粗暴的蛮劲,干预是主动性的。揉(rou)是相悦,是情爱的一种表达。我把剩下的萝卜,切条,用盐巴揉起来,晒在朗日下。

晒萝卜,需择有风的朗日。有太阳了,萝卜才不会霉变,才不会阴水;有风吹晒,萝卜不会发黄,盐分被充分吸收。萝卜,早中晚我各揉一次。我捧起萝卜条,合在手心,轻轻摩搓,摩盐均匀。晒了五日,揉萝卜就可以吃了。可直接当菜吃,也可油炒吃,或炒豆干吃。豆干软萝卜脆,下粥下饭下酒,均可。

萝卜揉得多了,吃不完,就切萝卜丁,再晒。晒得黄黄了,塞进玻璃罐,浇熟茶油下去,搅拌辣椒粉末油,储存起来,放上一年也不会变质。我现在很少做揉萝卜了。我嫌它亚硝酸盐含量高。晒好了的萝卜丁,以五花肉炒,至妙。肉切丁状,油熬到半黄,小火炒萝卜丁。炒好的萝卜丁,搁着别吃,待过了一夜,肉丁和萝卜丁一起结冻了,再吃。肉香油香融進了萝卜丁,夹一筷子,焐在热饭里吃,满口生津。吃别的什么菜,已没有什么意思了。

雪浆水藏了两个月,萝卜白菜可以捞上来吃了。每次捞菜,我都要给自己鼓劲:不要怕冷,不要怕冷。浆水寒得彻骨,手掌似乎开裂一般。打开瓮盖子,寒气冒出来,脸部感受到一股阴寒。我手抄下去,抱河石上来,河石之寒从手心经血管传到心肺。捞了一碗浆水菜上来,手已经冻僵了。我跳着脚,搓着僵手,回暖。我小时候,特爱吃雪浆水藏萝卜,冬日早餐不离。我妈去捞萝卜上来,堆满满一碗。一缸萝卜,捞了一个冬季,捞完了。捞缸底的萝卜,手在寒水里划来划去,来来回回捞。那时,我还不知道雪浆水有多寒。等我做雪浆水藏萝卜,我妈已老得走不动路了。

做一辈子的乡间女人,受了多少苦,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从来不说。雪浆水,是她们的另一个人世。我们看不见的人世。她们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水藏菜可直接吃,也可炒吃。

有一日,一个同学来看望我。我留他吃饭。我烧了一条水煮鲩鱼,同学吃得特别开心。他说:你这个鱼怎么烧的,真是好吃。

我说:不是我烧得好吃,是鱼好,双溪湖里的鱼,盐巴煮透就好吃了。

同学说:双溪湖鱼,我们吃得太多了,可没吃过这么鲜味的,啥佐料也没放。

我只得老实交代,水藏菜作了汤料。我把水藏白菜萝卜,切碎末,煮汤出来作鱼汤,大火煮鱼,味入了鱼肉。同学说:还有这样做菜的?头一遭听说。

很多人问我职业,我答不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或者说,我多重身份。我自己最认可的身份是我孩子的厨师。我烧菜,大多时候是异想天开,没有章法。我的最大乐趣是自己买菜、洗菜、切菜、烧菜、洗碗。我有两个有关水藏菜的菜品,外人从没吃过,我在外也没吃过。一个是水藏菜炒鸡蛋,一个是水藏菜炒肥肠。

水藏菜炒鸡蛋,似乎简单些,也不怎么费心。水藏菜炒肥肠,需要大费周章。

新鲜肥肠无须洗,直接架在木棍上,用火煻,煻出肠油,外肠面煻黄了,肥肠翻转出来,泡热水,剪油脂,切段,热盐水煮,放生姜、花椒,煮出油沫,捞上肥肠沥水。净水后,热油干煸一会儿,姜末、辣椒干下锅,料酒下锅,水藏菜切碎丁下锅,爆炒,蒜叶下锅再爆炒。刺鼻的油烟熏蒸着食欲,香味盈屋。世间最好吃的菜,在自己的锅里。

水藏菜,是乡间的菜,也是百吃不厌的菜。

吃着雪水藏菜,我便想起了那个齐师傅。他不给送萝卜,我的雪水可能用作制咸鸭蛋了。那么好的雪水,我可舍不得浪费。我提着一盒柿饼,去朱潭埠看他。

他过了元宵,去义乌做工了。齐师傅的爱人说。

他去年都没出远门,今年怎么外出打工了呢?我有些不解,问她。

在家赚不到钱,找个粗工做都难找,不找个门路,谋不了生啊。她说。

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惦记那块萝卜地。地才开荒了一年,撂荒了多可惜。我去了四十亩,见那块地种上了油冬菜、菠菜。菜苗还是尖芽,抽出细细的菜叶。还有一畦萝卜没有拔,已膨化,冻烂在地里。但茎挺直,开出白白的萝卜花。萝卜花在摇曳,等春风普渡。

萝卜是一种落地生根的十字花科植物,属两年或一年生草本,是最普通的菜蔬,也是人类古老的栽培作物。萝卜和白菜同季,也通常同种在一块菜地。物是各安天命的,但它们同安天命,开花也同季。爱吃白菜的虫子,也爱吃萝卜。霜打在萝卜上,也打在白菜上。它们生死相知。人吃不厌的,是萝卜白菜。最普通的食物,养育最普通的人。

齐师傅出门打工之后,我也很少去四十亩了。其实,四十亩离我所居之地非常近。在我初来山腳下居住的头半年,我几乎天天去。每次去,我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看着那些树林,那些山坳,我就会生起一种隐秘的情感。它们的一切都值得我关心,它们的枯黄也与我有关。它们历经的四季,我很想知道。但我注定是一个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人。原谅我,这样评价自己。但这是客观的。我又对别处的山峦山谷有了强烈的好奇心。我追着鸟的迁徙而走,追着雨水而走。雨水在山坡停留,我也在山坡停留。大茅山山脉太阔大了,每一道山梁,我都想走;每一个村舍,我都想过夜。我仅仅是山中的过客。每一棵高大的树,我都想拥抱,好好地拥抱。但我做不到。人的生命太有限了。

雪水还留在我的瓮里。它来自高山,来自高山之上的苍穹,来自雪花的融化。

夏天尚未过完,似乎秋天提前到来。我去了大茅山北坡之下的鱼塘村。那是一个洎水河边的小村,村舍一直往山垄里延伸,直至被森林遮蔽了。对这个偏僻的小村,我并不陌生。我多次来过。我一个人四处走,观鸟看树。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只想吸入幽静拙朴的气息。山垄里的粉叶柿还没黄,柿子鸭蛋大,油青油青。山柿从无人采摘。深秋了,柿子挂在树上,红灯笼一样照亮了山野。我找了一根竹杈,扠住青柿,扭拧下来。扠了半个来小时,扠了一帆布袋青柿。我背了回来。我藏柿于雪浆水里。

过了一个月,当地的几个朋友来做客,我给他们泡了野山茶,打开瓮口,捞出一盘青柿当水果。其中一个朋友拿起柿子,说:这么青的柿子,怎么吃呢?肯定很涩很麻。

你吃吃看,不吃怎么知道。我说。

他闭起眼睛,咬了一口,睁开眼睛,说:又脆又甜,你是怎么腌的。

我笑而不答。我怎么答呢?假如我说雪是个好东西,盐巴是个好东西。他们会笑话我。虽然我经常被人笑话。不懂的人通常笑话懂的人。不懂的人通常认为自己更懂。这是人病。

入了秋,齐师傅突然来我这儿坐坐。他说,在外半年多,找事也困难,厂倒闭得多,钱赚得很辛苦。他爱人催着他回家,叫他回家干酒店保安。保安也不去干,他又去种地,做粗工。他说,赚不了钱,图个自在吧。

你整天转来转去,你是干什么的。齐师傅问我。

我是转来转去的,不干什么。我说。

那很无聊,不如我给你一块地种种?齐师傅说。

我种树可以,种菜不行。我说。

无所事事,度日如年。你得找事做。齐师傅说。

我哈哈大笑。我是无所事事,但我每天做的事,排得满满的。但这些事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可推迟可改期的事。我没有一件紧迫的事要做。但这些事,对我无比重要。至于是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楚。如上山背雪团回来,重要吗?不重要。不重要吗?重要。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这是有意思的生活。

【作者简介】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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