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拐过一道土路,沿国道朝前,就是邻县了。我跨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路边厂房的铁皮屋顶正和我的视线平齐。圆竹筛排成几畦,斜在公路边的土埕上,一只挨一只,上面密布着些黑色条状物。风把阵阵腥味送过来。我捂住鼻子,什么味啊那么臭?母亲说,鱼饭啊,你早上食过,闻着臭食着香哩。
这天是五月节,路面热得发烫。自行车轮胎轧过路面的石砾,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我憋住气没吭声,过了那一段公路才松手。
母亲说,鱼饭就是巴浪鱼,要浸盐水煮滚,晾干才拿去卖。我眼前浮现起鱼饭泡在白粥里的样子,剖肚去鳃,鱼鳞刮尽了,滑溜溜的表皮有咸味,吃起来却很鲜。母亲吃鱼饭有套规定动作,筷尖一挑,掀掉鱼皮,露出里面嫩白的肉,蘸的还是普宁豆酱。我觉得太咸,夹了鱼饭,配白粥吃。
臭味未散去,我的目光就被别的事物吸引过去了。眼前拐进来一栋沥青棚,屋顶铺的是黑色沥青,棚顶由石棉瓦围墙架住。沥青棚落在两棵龙眼树中间,龙眼树一左一右,门神般耸立。从路边望过去,沥青棚木门紧闭,与周边石灰白墙的民居如此不协调。让我惊讶的是,门前横拉的铁丝上密匝匝地挂了衣物,牛仔裤、短裙、连衣裙、衬衫、阔腿裤……还有女式内裤和胸罩,红的、粉的、绿的、蓝的、黑的,闯过来黐黏紧我双目。
母亲也注意到了这些花枝招展的衣物,她用力蹬了一脚踏板,自行车像被一双大手拽着朝前。我的目光落于身后,由着那内衣内裤勾走了。
外公家是老式的单间厝,一楼做客厅,上面是阁楼,客厅窄长,只开一扇小窗,光线暗得很。老厝近旁用灰土角和石棉瓦搭了座猪寮。人坐厝内,不时能闻到呛鼻的猪屎味。外嫲每日负责挑水、喂猪和煮食。此刻她卸了担子,打了一桶井水站在树荫下洗手。隔了竹帘,我看到她弯下的瘦小腰身。
母亲从手提袋里取出粽球和中华烟,搁在茶几上,粽球穿成串,共八只,一条硬壳的中华烟,是父亲一早买的。
外公说,免用买烟给我。
外公新近剃了头,发丝灰白,鬓角干净,说话时太阳穴青筋扯动。
母亲轻轻推过去,孝敬你老人家的。
外公冲好茶,母亲喝了一杯。我不喜欢喝茶,坐在塑料椅上盯着地板看。
外公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母亲抢白道,拿了第一名,有奖状!
外公满意地笑了,接着问母亲,三妹,牛蛙寮搭好未?
搭好了,绍先今日去浇水泥埕,你老人家放心。
半个月前,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去看掘土机挖池。当时中标的那块田还光秃秃的。经母亲一说,我仿佛看到牛蛙池边立起了簇新的竹寮,和远近的牛蛙池一并成为新的景观。
老厝后边是一棵老榕树,树须倒垂下来,枝叶绿得发黑,密实如伞盖。再过去有片绿油油的菜地。我站起来趴在窗口往外望,榕树下的鹅群扑棱着翅膀引颈欢叫,地面是些结成块的鹅屎。不远处便是来时路过的沥青棚,我眯起眼注视着,透过半遮半掩的榕树,那些衣物成了跳动的斑点。
母亲道,这两日还要添茶几茶具,竹床是绍先做的,方便起落。
这个细节让外公面露微笑。
外公是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当过民兵队长,扛过枪,在乡里颇有些威望。这一年外公六十几岁,除了背有点儿驼,看起来并无老态。平日里他喜欢去老人组(老人协會)坐坐、喝茶。他不识字,读不了报纸,喜欢听收音机,广播里的讲古节目、歌曲、新闻他都爱听。外公和外嫲跟舅舅一家住,舅舅家五口人住在新厝,新旧两栋楼之间隔了块水泥埕,因为没分家,吃饭照旧搭伙。那时阵义务教育还未普及,表弟表妹读书,学杂费加上其他开销,是笔不小的负担。为了养家,舅舅跟人合租了块地种潮州柑,舅妈磨夜磨日地钩花帮补家用,日子过得乏善可陈。
看守牛蛙池的事一早就谈妥了,上次是父亲来,这次轮到母亲。养蛙这方面,父亲是个新手,为此他专门买了养蛙手册和指南来学习。标中的这块地位于外畔,挨着水利渠,引水方便。按照计划,地里可以挖八个池,基建大,投入多,父亲把多年攒下来的积蓄投进去,又找亲戚朋友借了钱,才凑齐眼下所需。为省工钱,除了雇挖掘机挖池外,搭围篱和沥青棚这些活计父母都亲力亲为。我们自然开不了“工资”给外公,只能包伙食,逢年过节补个红包。舅舅舅妈无甚意见,家中少一张嘴吃饭,他们很乐意。
这时,竹帘外传来外嫲的声音:“无无无——”外嫲有点儿口吃。外公以为邻里起了争执,起身出去看。母亲掀起竹帘探出头,我尾随其后,正好看到外嫲手持瓜瓢,朝对面的陌生女人比来比去。陌生女人拽了条毛巾,站在灰溜溜的水泥埕张望。她穿了件黑色紧身背心和一条蓝色牛仔裤,露出两截白花花的臂膀,长发团成团按在头顶上,上面沾满白色泡沫,滴下来的水润湿了衣物。她讲的是普通话,外嫲听不懂。
看到我们,女人仿佛撞见救星,大姐大姐,停水了,行行好,给我打桶水洗头吧。她对我们笑,低声下气,透出些尴尬和讨好的样子。
母亲听得懂一些普通话,她向外嫲和外公转达了女人的来意。外嫲趄着双脚,三两下打了桶井水上来。
井台在外埕靠里的地方,上面遍布黑褐色青苔,湿滑一片,女人小心地迈着步子走过去,身子晃了晃,慢慢蹲落。外嫲递过去瓜瓢,她满眼感激地接过,低低地埋下头,舀了瓢水洗起来,细致认真的样子,像对待一件易碎物。
我们要回家了,外公起身送我们。母亲推车走在前,我们跟在后。行至巷口时,迎面来了七八个女人,有的提了水桶,有的拎着脸盆,还有人抱着热水瓶。她们说话嘁嘁喳喳,嘈杂得很。巷子是窄长形状,平时只能供两人并排走过。她们停住脚步,我们也停住。我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外公牵住我的手,母亲回头看看井台边的女人。她已经收拾停当了,斜着身子在拧干头发。走在前的是个圆脸宽下巴的女人,她讲普通话,大伯、姐姐,能借水不?母亲纳闷,走了一个,又来一群。我抬头看向外公,他拧着眉,脸色明显不好看。
这时突然蹿出来一张小脸,是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短头发,尖下巴。她从高矮胖瘦的身体中间探出头,半张脸上的黑色胎记骇了我一跳。她定定地望着我,一双眼眸透着警惕和狐疑。我被她看得有些窘迫。这时她撇开我的目光挤出人堆,短促地喊了句“妈”——仿佛这样可以壮胆——往井台的方向奔过去了。
小女孩的行为成了一个信号,未等来任何表示,这群女人纷纷侧过身,像一尾尾巴浪鱼,由我们近旁滑过去了。
外公张口说了句“喂”就没下文了。毕竟他和外嫲一样,普通话半句不识讲。
又经过了那座沥青棚。门口地面残留一洼一洼的浅浅水迹。我一下明白了,那群女人就住在这里。母亲回过头告诫我,莫学那个小女孩,无个囡仔样!
我想,大概是她们的鲁莽冒犯了母亲。我很好奇,问母亲这群人是做什么的。母亲轻描淡写,外省仔来打工,你没见伊人呾普通话吗?
在我们这里,讲普通话的一律被看作外省人,不管你是来打工、乞食还是行骗。即便不开口,也掩盖不了外省仔的真实身份,这点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就能看出来。最典型的莫过于那张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因为经常不洗浴,仿佛随手就能从脸上搓下来一团泥。有的人脸上生过冻疮,像风干的橘子皮裂开,那是严寒和冰冻的痕迹,而岭南好山好水从不落雪,偶有霜冻,也极短暂,因而这里的人皮肤要好一些。我想象外省仔从家乡来南方讨生活,搭火车、坐大巴,穿山越岭,像一支神秘的远征军,把江西、安徽、四川、重庆这些陌生的地名从地图上背了过来。
返家途中我们经过了新建的几家工厂,造纸板的、制模具的、做泡沫箱的……一律的石棉瓦屋顶,大门敞开,水泥地反照着日光。我猫在自行车后座看着这些陌生的建筑。不过是几年时间,镇上就来了些陌生面孔,电线杆贴满了招工启事,连小学的围墙也不例外。看门佬白眉从校门口的池塘提了桶水,泼到墙上,操起扫帚一通乱戳。今天清理了,明天照旧有人贴。一气之下,白眉用他练就的一手好书法写了张大字,“违者重罚”,红底黑字,语气惊人。大字报贴好后,白眉往后移几步,双臂交叉,满意地欣赏。我们上学时正好经过,看到他一双标志性眉毛被日头照得发亮。隔天,大字报凭空消失了,只剩一面空荡荡的墙。白眉早饭也顾不上吃,戳在校门口,瞪着来往的路人破口大骂。
牛蛙池落成那日,父亲骑摩托车把外公载过来。母亲备好了三牲和果品,捎上银锭香烛,先我们一步去祭拜。我骑坐在摩托车油箱上,外公坐后座,一行三人,沿途经过颠簸的土路和两座桥,很快就到了牛蛙池。父亲用木板制了一只神龛摆在竹寮门口,边上的香炉插了蜡烛和香枝。水泥地刚浇筑完不久,还是新鲜的,上面垫了只塑料袋,母亲跪在那里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我们轮流磕头跪拜,祈求神明保佑,风调雨顺,年年好收成。
祭拜完,外公背着双手在堤上巡起来。天是淡蓝的,飘着些浅色的云,我双脚踩过堤上新铺的土块跟在他身后,闻着弥散在空气里的青草腥气。
牛蛙池底铺了塑料膜,用淤泥压住,注满了从水利渠引过来的水。为了防止牛蛙跳出来,母亲踩了几夜几日的针车,缝制了巨型的网兜。网兜四角系上聚丙绳,固定在木桩上,高出池面大半米。顶上还要铺设竹架,覆上一层黑色的遮光网,如此才成一个标准的牛蛙池。父亲比较保守,他无法预估行情,不敢进太多的蛙仔,因此八个池只启用了一半。这时节牛蛙前后腿长齐了,我们叫“四脚仔”,它们密密麻麻,伏在池中间的饲料架上,青黑色的皮肤,头小小尖尖的。
父亲年轻时当学徒,做木工手,没想到现在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将四根木条箍成长方形,铁釘固定住,底下铺一张青绿色的纱网,再用裁好的塑料打包带压紧钉实。怕架子下沉,还特地在饲料架边缘绑上一圈塑料泡沫。我们走过去,受到惊吓的四脚仔纷纷跳落水中,溅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父亲和母亲站在牛蛙寮边上,看着这些日子的劳动成果,愉快地交谈着。
外公和我巡了一圈回来,我们收拾东西,锁上竹篱的门,满意地回家了。
母亲替外公打包了晒好的被褥(煮食用的锅、吃饭用的碗盆筷子,早几天就送到牛蛙寮了)。这时已到了晚上,天顶望不见月亮,只有闪亮的星星。父亲扯了一段尼龙绳,把被褥和装了自来水的密封桶绑在摩托车铁架上。父亲和外公准备出发,我突然冒出个念头,说想去牛蛙寮过夜。外公逗我,你不怕惊?我摇摇头,不怕惊。母亲说,外公睇牛蛙,你去做什么?我说,作业做好了,明日免上课。外公打圆场,三妹你免担心,孥仔细,让伊体验下。
我高兴得跳起来。
临走前,母亲塞了一盒蚊香,外畔蚊虻多,她嘱咐外公记得点,要搁在竹床下的水泥地上。
外公问我,听到无?灶鸡在叫。灶鸡是我们方言里对蟋蟀的称呼。我说,前几日我和同学捉了几只,养不活,死了。外公问,你们怎么养的?我答,养在鞋盒里。外公就笑了,无怪会死,我和你讲,灶鸡要用陶罐养,铺层土,一罐一只,多了不行。
我恍悟,“哦”了一声,心想下次要跟同学炫耀炫耀这些知识。
外畔是田畦、瓜棚、豆架和连成排的香蕉林,白天望过去,绿的、黄的,很是惹目。现在万物如同入定,只有昼伏夜出的夏虫鸣叫,声音此起彼伏,格外动听。我站在牛蛙寮边上撒尿,外公提着应急灯给我照明。尿液注入土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黑漆漆一片,隐约能瞥见萤火虫在飞,星星点点,仿若渔火起伏在海面。
外公熄了灯,我躺在凉凉的竹席上翻来翻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公问我是不是生铺。我想起了电视剧《聊斋志异》,眼前尽是些狐怪的画面闪过。我说有点儿。
我久久不发一言,外公像是摸透了我的心思,他在黑暗中说,外公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就将竹枕头斜放垫住后背,靠坐在床头。我想起了去年热月台风欲来,天闷得如同蒸锅,我在外公家做客,听他讲明朝打倭寇的历史,而这些,都是他从收音机听来的。我问外公什么是倭寇,外公讲解,倭寇啊就是海贼,日本仔。
打倭寇的事我和你讲过,今日讲的,也和日本仔有关。我是旧社会出生的,就是解放前,日本人是1945年投降的,这些学校老师有教吧?有一年,日本仔打进了饶平,霸占了我们乡里,在路口设哨岗,不经准许不能进出。日本仔太猖狂,入乡到处抓后生姿娘,抓去干吗?强奸!你外老嫲抓了一捧灶灰涂面,把头发拨乱,装疯卖傻才躲了过去。我们听说日本人有“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伊人一来,我们就想逃,但是唔敢,抓着要枪毙。
听到枪毙,我紧张了起来,等着外公说下去。
日本仔一进乡里,第一件事是筑工事,拉乡里的青壮年去搬石。我当时年龄和你差唔多。有一日我出去放牛。在大池边,巡逻的日本兵喊我过去。伊人在耍扔石头的游戏,命令我去耍。我唔敢行开,老老实实跟过去。伊人叫我先扔,我扔了几次,每次石头都偏得很远,每次都输了。我一输,日本仔就笑,我就更紧张了,石头也握不住。领头的日本仔过来。伊身材高大,抬起手,拇指扣住弯曲的中指,用力弹向我的鼻梁,“啪”一声,鼻血流了出来。我痛得大哭。旁边的日本仔睇了,笑得更大声。我捂紧鼻子,目汁流不歇。那个领头的日本兵估计是睇我可怜,行过来拿出一条手帕,帮我擦掉血,又不知从哪里变魔术那样,取出一瓶膏药——大概就像现在的保心安油吧,倒出来涂在我鼻孔上。血很快止住了。我唔敢哭出声。伊摆摆手,踢我一脚,让我滚回家。
外公讲这些时语气平静,像在讲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可我却看到自己变成了外公,站在大池边流鼻血。我想象不了日本兵弹外公鼻梁的样子,外公就亲自示范,摆出姿势,轻轻在我鼻头上点了一下,弄得我咯咯直笑。
我问外公见过日本兵刣人吗?
外公答,见过。
怎么刣人,是不是开枪?外公停顿一下,没有应声。
我又问外公,你担心伊人刣你吗?
回应我的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外公言语间有点儿抚今追昔的味道。他说,你想想睇,我因为胆细输了游戏,捡返一条命。如果我那时头烧额热偷跑了,肯定要被日本仔打枪毙,我死了,就没有你妈,也就没有你……
说到这里,外公语气加重了,笃定道,所以啊有时胆细也唔是坏事。
外公前一句话让我生出了莫名的惧意,但后半句宽慰了我。经他一讲,我鼓足了气,身体松懈下来,周遭的环境看起来也不那么骇人了。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很快我睡意袭来,眼皮打架。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阒寂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绵长的惨叫,周遭空气仿佛被搅散而震动起来。外公警惕地坐起身。又是一声惨叫,带着哭腔,然后声音像被什么截断,蓦地停了下来。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外公压低嗓子,叮嘱我在床上莫下去。他掀了蚊帐下床,抽出搁在床头的木棍,拿起钥匙和应急灯,赤脚朝外走去。
我睁大眼,盯着黑黢黢的夜。这时我像是出现了幻听,惨叫声逼近耳朵。我一度怀疑,发出这种叫声的人再过一秒就要死去。可怖的想法纷乱恼人,后背似乎有人盯着我,随时要把我拖走。我越想越怕,顾不得外公刚才的嘱咐,爬下床穿鞋,摸黑跟过去了。
外公摆手示意我回去,我没听,反而壮起胆快步跑起来。
风低回地拂过,四下除了应急灯投掷在路面的光,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沿水利渠走,应急灯的光线前后晃动,把黑夜和土地一点点掀动。行至连接水利渠两岸的水泥埕时,外公歇了脚步,将木棍竖起来蹾在地上。这下我们看清了,趴在地上的是个女人,头发散乱,“哎哟哎哟”呻吟,肩头不断耸动,像一只被狂风吹落的塑料袋。外公见状,赶忙趋向前。这时传来一阵碎石的响动和脚步声,外公擎起应急灯照过去,大声喝了一嗓子。一个背影从桥洞蹿过去,攀上草丛密布的堤岸,跑远了。
逃走的背影融进了夜色。我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脚底发软,可还是咬紧牙站直,生怕被外公看出胆怯。外公把木棍和应急灯交给我,他半跪下去,将女人扶起来。外公手碰到女人的时候,她像被蛇咬了一口,“哇”地叫出声,身体筛糠似的发抖。外公宽慰她,免惊免惊,我们唔是孬人。我举起应急灯照过去,赫然看到女人的嘴角流血了,眼白翻出来,颧骨有瘀青,领子开了个口。她大口大口喘气,头垂下,人都站不稳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口。
我在前面照路,外公背起她跟在后面。
行到牛蛙池门口,她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身子歪向一边。
外公铺了张竹席在水泥埕上,把她放上去躺着。她胸前衣服敞开,露出半只鼓鼓的奶,外公见状,拿出一张薄被盖了上去。他吩咐我去端盆水过来,接着润湿毛巾,小心擦去她手臂和嘴角的血迹。
灯光照得女人的脸色更白了。我“啊”了一声,外公也愣住了。眼前这个人,不就是那天来借水的女人吗?真真切切,一点儿不假。我望了外公一眼,外公脸上表情捉摸不透,像是犯愁,在思索接下来怎么办。女人躺在竹席上,看起来缩小了一圈。我们知道,她一定经过了一些可怕的时刻,不然,大半夜怎么会出现在外畔?逃走的人又是谁?一连串的困惑蚊蝇那样绕着我飞旋,恼得我坐立不住。我问外公,外公神色看起來凝重极了。我识趣,没再说话。耳边响起了寥落的蛙叫。外公擎了应急灯出去,不久便抓了一簇草药回来,用水洗净、捣碎,敷在女人手臂的伤口上。
外公行到竹篱门探风,确认安全后,他返回来点了煤气炉,待水煮沸后,倒了一杯搁在茶几上。一阵忙乱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应急灯快没电了,灯光骤时暗了。外公摇了摇手中的石英手表,压在耳畔听秒针走动,好像这样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我望望外公,又低头看看女人。她还在昏睡,双腿微微缩起,身体似乎在动,又似乎没有。她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粗重的呼吸一声一声捶打在我心上。我想起外公讲日本人强奸妇女的事,眼前又浮现她在井台洗头的样子,白白的胳膊和堆在脸上的笑,一下子刺痛了我。
醒来时天大亮,我的额头出了层薄薄的细汗。水泥埕反射出白晃晃的日光,外公靠在木椅上睡着,身上覆了那张薄被。我四处看看,除了池里挤挤挨挨的牛蛙,什么也没有。我疑心昨夜是个梦,那个女人不过是偶然飘到梦里的一丝游魂。
外公醒来时我问他,那个姿娘去哪里了?
外公答,伊返去了。
我有些着急,外公你真的唔知伊去哪里吗?
外公微笑说,免担心,我叫伊去睇医师了。
我被一阵说不出来的失落困住了,我想知道在我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我追着外公问,伊是不是返去饶平了,返去那间沥青棚?伊有无报警,派警察来抓人?我的问题一句接一句,外公听了,淡淡一笑。这些外公也想知道。外公这样说,我更摸不着头脑,这件事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意料。在我看来,外公救了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我也参与了这场救援,尽管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我预想过几日,被救扶的女人送来一面写着“见义勇为”的锦旗,电视新闻都是这么播的,学校的老师也教导我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事实却是,外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忧女人的安危,好像她离开了反而令他轻松。想到这点我愈加不解了,忍不住暗自埋怨起来。
外公不知我在想什么,他拧开了收音机,伸伸腰舒展四肢,接着淘米煮粥,煮了两只白鸡蛋。我们就这样对付了早餐。
父亲突突的摩托车声停住了,他赶早来喂蛙仔。饲料经过父亲宽厚的手掌,一捧一捧撒进池里,落入饲料架。四脚仔争相吞食,场面万分喧闹。我藏不了话,把昨夜的事比手画脚复述了一番。父亲听完,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饲料桶,转身去找外公。外公把父亲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父亲搭住我肩头,昨夜的事要保密,莫四散呾。我更着急了,反问他,外公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保密?
父亲说,大人的话你要听。我认死理,觉得大人有意隐瞒,是他们不对。我还想争论几句,父亲提起饲料桶直接走开了,不留一点儿商量的余地。我向外公投去求助的眼神,外公在竹寮外走来走去。没多久,他叹了口气,走过来跟我“坦白”。他告诉我女人的真实身份,叮嘱道,你当没发生过,勿让人知,包括你妈,这样可以免生事端。我从未见外公这样谨慎过,在和我说这些事的时候,他拐弯抹角,用了些相对隐晦的词。当我听说女人是“出来卖的”,我还是被震慑了。储存在记忆里那些零碎的画面,一点点拼凑了起来。那天路过的沥青棚,门口晾挂的衣物,借水洗头的女人和她的同伴,原来都是出来卖的!难怪在巷口跟她们迎面相对时,母亲和外公脸色不太好看。他们觉得晦气。外公的话仿佛浇落在我头顶的水,我顿时感到手脚冰凉,那间沥青棚改头换面,成了一间地地道道的“鸡寮”,而那群女人,就和鸡寮捆在一起了。
外公讲完,拧开收音机听起了潮剧。我的心思却飘到了邈远的地方。其实,大人们不讲不代表我不懂。厝边头尾对这种事很是忌讳,但免不了会谈到,在饭桌上,在喝茶时,常有些闲话和粗口闯入我们小孩子的耳朵。谁谁谁“剁鸡”染了病,被老婆发现了,闹得不可开交;哪个大老板在夜总会叫小姐,几万元一眼不眨就花光了;镇上有间发廊不洗头不剪发,做的是“特殊服务”。总之,那段时间,大街小巷的电线杆上冒出一张张油墨广告,薄薄的,用糨糊粘上去,白底黑字的“专治淋病梅毒”夺人眼目。这些制作粗陋的印刷广告,关联着性、秘密和种种污秽,引起我們无限的遐想。
我眼前浮现起那日人堆里钻出来的女孩子,她的双目如此清晰。想到她就住在“鸡寮”,和那群咿咿呀呀的女人在一起,我通身都不舒服。
从牛蛙池返家,母亲问长问短,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无蚊虻咬人。我应付了几句就钻进房间。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我忍不住听父亲和母亲说些家常。我一闭上眼,昨夜的事如同过电影那样在眼前晃过,外公瘦长的身影贴在土路上,我的双脚被黑暗吞没,逃走的男人回头,狠狠地盯住我。好几次我都想走出房门,跟母亲说出这些秘密,可是外公和父亲的话那么重,把这些念头压住了。万一走漏风声,会不会带来困扰?他们这样叮嘱,一定是经过了种种考虑。我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墙角。靠近窗户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来一张几近透明的蛛网,我觉得自己就像上面的蜘蛛,被困住了。
母亲出门打酱油的时候,我从房间里出来,向父亲说了我的担忧。
那人会不会返来报仇?
父亲说,天暗,伊睇不清恁。
见我不解,父亲摸摸我的头,安慰说,你免担心,贴伊十个胆也唔敢!
话虽如此,可我没法把忧虑赶跑。外公从牛蛙池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像个侦探,仔细地观察。他和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照旧在饭后听收音机讲古,陈四文讲翁万达传奇。铿锵短促的声音从收音机流出来,外公一脸陶醉。
那阵子我变得十分敏感,上学路上,我时不时会停下脚步,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听到尖细的声响,会吓一大跳。我偷听大人闲谈,试图从中捕捉一些蛛丝马迹。奇怪的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没有人说起那件事,一切就像消隐了,深夜的惨叫被风刮走了,那个遭人欺辱的女人也并不存在。这些都让我困顿,更加重了我的敏感。
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我上学放学,不见什么异常。经过外公的调教,我学会了养灶鸡,每晚睡前,都会打开陶罐盖子,确认灶鸡是否安好。灶鸡待在湿润的土层上,吃着我投喂的花生碎和玉米粒。有时我也在灶间切几丝胡萝卜给它吃。照顾灶鸡很需要耐心,几乎占据了我的课余时间。渐渐地,那晚的事也抛在脑后了。
七月半那天,我们乡里普度。前一日,母亲添置了祭拜的瓜果和贡品,父亲买回来一只鹅,用竹筐倒扣着罩住,上面压了块石头,养在家门口。夜深了,四邻八里鹅叫声不断,吵得人睡不好觉。天蒙蒙亮,刣鹅工在巷口架起炉灶和大鼎,做起了生意。
今年我们家自己卤鹅,母亲将邻居传授的配方熟记在心,除了拔鹅毛要请人,其他工序都是自家打点。刣鹅工跟前摆了一锅煮沸了的黑油油的沥青,白烟滚滚,咕噜咕噜冒泡。大鹅放了血,剖取了内脏,刣鹅工手拎鹅头,上下涮一圈,鹅身就被沥青裹住了,再放冷水桶过一遍,待沥青凝固,轻轻一掰,大毛细毛就全给粘出来了。剩下一些去不净的,用镊子二次加工,一根根钳掉。
普度是我们乡里的大节日,这天家家户户祭拜,学校只上半天学。下课铃一响,我们鱼贯着溜出校门。外公特地送来几枝新摘的百日红。这种花开得久,耐暑热,在我们这里很常见。我一直以为这就是课本上说的“鸡冠花”了,后来外公一说,我才知道它叫百日红。外公将叶子去掉,只留一柄细直的花秆,顶上连缀拇指大小的猩红花球,圆圆的像颗玉珠。按照风俗,卤好的鹅祭拜前须用细绳固定住,摆好造型,在鹅嘴中插立一枝百日红,求个好意头。外公说,野生的比家养的好。他将几株百日红拢成一簇,插进装米酒的玻璃杯。我把玻璃杯举起来,放在日光下,细直的枝干靠在一起,顶上的花球被日头照得透明。
和往年一样,普度结束的时候天色尚早。我们吃完晚饭,搬了塑料椅坐在家门口,边吃西瓜边纳凉。这是个溽热又惬意的傍晚。日头斜下去,霞光映满了每个人的脸。我对着外公坐,外公牙口不太好,西瓜吃得很小心,红色瓜瓤在我眼前来回晃,露出几颗镶金的牙。
我们说了些闲话,忽然,外公抬头朝门口望过去,眼神有些异样。我顺着外公的目光,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隔着敞开的铁门,那个被外公救起的女人和她女儿站在家门口。她们像是凭空出现,女人的长发不见了,剪成参差的短发,脸颊的肉扁了,看起来瘦了一圈。她的女儿怯生生的,低头不看人。女人提了只编织袋,用普通话短促地喊了声“叔”。打完招呼,并不往前走,只是僵直地站着。
我家门口浇筑的是水泥地,有块斜坡连着大路边的水沟,平时下雨,水顺沿斜面流走。女人站在那块斜面上,看起来更矮小了。女儿挣脱了她的手,站在她身后。因为背光,她们的样子看着有些模糊。
这时霞光隐去了,天色一寸一寸暗下来。
外公把吃剩的西瓜放下了。
起初,母亲以为她们是来乞食的(我们这一带每逢做节,会有外省仔沿街,挨家挨户讨钱讨吃的),见到我们的反应,才意识到不对头。我听到母亲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你们来做乜事?
气氛一时间僵住了。外公和父亲都站起来了,那架势看起来像是面对什么棘手的物事。
女人回应道,大姐,我,我是来谢谢你们的……
干农活儿的人返家了,自行车、摩托车从大路边经过,说话声和车声涌来,将女人的话盖过去了。厝边头尾有人端起饭碗探头探脑,好奇来的是什么人,有位邻居拉长了嗓子问,来客人了啊——声音很响,像在变相苛责我们不懂待客之道,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报以尴尬的笑。
请伊人入来食茶,外公对母亲说。父亲招招手,示意母女两个进来。女人往前迈了几步,将编织袋里的东西塞进外公手中,外公摆摆手没有接。几个来回,谁都没让步。母亲见势趋上前,一手拉起一个,将这对母女迎了进来。
我和母亲把家门口的椅子搬进厝内放好,就见女人扑通一声跪地,给外公磕了个头,感谢您救命之恩!一字一顿,语气很重。说完,她按住女儿让她跪下。两颗头抵在水磨石地面,弓起瘦削的脊背。这样的场面和文绉绉的话我们从未遇过,因此不免吓一跳。外公有些无措,赶忙请她们坐到椅子上。
落座后,女人抬手抹了抹眼。她大口喘气,胸前起起伏伏,像是刚跑完一段艰难的路。外公冲茶请她喝,她摆摆手,说喝不惯。母亲拿出一只洗好的苹果给她女儿,又倒了杯水。她捧住杯子,咬了一口苹果,双目骨碌碌地到处看,脸上黑色胎记在日光灯下更明显了。
外公喝了一杯茶。两个月前,我去守牛蛙那夜,伊受人欺负,是我救了她。
外公的开场白让母亲一脸惊诧,这事我怎么唔知?说完,她一脸狐疑地望着我,这么大件事,恁一老一细,嘴都缝紧了。
我一阵发怵,不敢看母亲。
父亲说,伊人是为了你免担心。话音刚落,就被母亲瞪了一眼,父亲于是把嘴也缝紧了。
外公劝道,三妹免生气,伊受了伤晕过去,我给伊敷了草药止血,半夜伊醒过来,我本来想留伊等日出再走,无奈伊唔答应……
我这才明白,外公没有诓骗我,事实的确如他所说,女人醒来后就离开了。
得知了前因后果,母亲反倒不紧张了,她缓了缓语气打趣道,爸,我唔责怪你,你老人家救人,是做好事。这么一说,气氛才缓和下来。
我们说的话女人不懂,但她还是仔细地听,像是在揣摩什么。当然,对着别人面谈论她的职业和身份并不妥,更何况女人的情形特殊。如果不是外公的善意,我想按照母亲一贯的做法,早该将她们请出去了。大人们快速地交换意见,说话声充盈了厝内。为了避讳,他们始终没有说出“做鸡”这个词,仿佛那是一截烧得正旺的火炭,讲出来会把舌头烫伤。客厅开了吊扇,老旧的扇叶在头顶嘎吱嘎吱叫着。女人捏住手指,显得局促不安。终于,她像是找到了打断谈话又不显得鲁莽的方式,站起来鞠躬,手里拽着编织袋。大叔、大姐,这是送你们的,请你们收下。
外公讲,免送礼免送礼。
父亲讲,伊一片心意,还是收下吧。
母亲于是代表我家,将礼物接过来放在茶几边上。那是一只白蓝相间的编织袋,鼓鼓的,挨到水泥地板,发出一声脆响。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女人道完谢领着女儿离开,我们继续喝茶闲谈,直到夜色更深、暑热散去,家家户户闭门。但这个预想中的时刻迟迟未发生,女人送完了礼物,坐回位子上,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看起来并不急于告别。我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若是平日,这个点我们才开始吃晚饭。母亲点了一盘蚊香,搁在茶几底下。
一时间,厝内安安静静,谁也没有说话。为了打破沉默,父亲让我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句本是客套话,不承想变成了郑重的邀请。女人抿紧了嘴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外公。大家都察觉出来,她有话想说。
我得承认,这是我长这么大经过的最奇特的一次对谈,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我只在学校里用普通话念课文,回答老师提问,在家中从不讲。那些字句从我口中说出,成了在厝内横冲直撞的音节。女人讲的,外公半句不懂,母亲呢,小学没毕业,只能听个大概,父亲读过高中,按理说是家中学历最高的,但那时是特殊时期,没几天正经读书,他学的普通话都还给老师了。这么一看,我成了最佳人选,担起将女人说的话搬给家长听的担子。
我像在应对一场临时测验,女人讲一阵我翻一阵,她的语速并不快,由于带了口音,有的地方我跟不上,听得不甚明了的部分,只好连蒙带猜地对付过去。
母亲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怎么会来我们这里。我猜母亲话里还含有别的意思。为了让对方明白,我的咬字过于用力,以至于常常把平舌和翘舌混淆。
女人介绍说她叫金娥,嫦娥的娥,老家是湖南安化的。女儿叫小芹,10岁了。听到自己的名字,小芹移开了目光。小芹长得瘦,脸色萎黄,一看就营养不良,奇怪的是,她的身量却比我还高。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17岁就有了小芹,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稀里糊涂怀上孩子,也没去打掉。小芹早产,七个月不到生出来,瘦得像只猴子。我以为养不活,日夜搂在怀里,瞌睡都不敢打,整整三个月,才焐出点儿肉。不知道是不是湖南人说话都跟金娥这样,尾音上翘,句子说到底就拐一道小小的弯,我跟在后面,如同小船顺着河水流荡。
金娥说,小芹的胎记是娘胎里带的,第一眼我吓了一跳,以为生出个妖怪。
不知为什么,谈到小芹金娥就打开了话匣子,竹筒倒豆子那样,人也没有先前拘谨,语气里甚至还透出一丝活泛。她絮絮叨叨,跟我们讲当初怎么带小芹,奶水不够,就找有新生儿的人家讨口奶水喝。村里人原本对她未婚生育这事一直有闲言,她不怕别人看低她,守不住身子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别人罵小芹野种,她就受不了,跟人家对骂,骂完了躲在家偷偷抹眼泪(不知为何,说出“野种”两个字的时候,我的脸颊一阵发烫)。
骂久了,村里人也熟视无睹,金娥脸皮厚了,觉得没有什么比过日子重要。金娥老家在山区,是个穷地方。有一年过年,回乡的同村人说广东打工挣钱多。她听在心里,盘算着今后的出路。她不能一辈子窝在小山村,如果出去了,小芹怎么办?思来想去,她还是舍不下,决定到哪里都不能丢下小芹。元宵节没到,金娥收拾好行李,带上小芹出门了。小芹那时本该送去读小学,因为上不了户口,拿不到学籍,这事就耽搁了。金娥没有告诉我们,小芹出生到离家那几年她们母女是怎么过的。自始至终,她没有提到小芹的父亲,更遑论说起自己的父母,仿佛这些人都不存在,只剩她们母女相依。她不透露,我们自然不好打听。
听她说这些,母亲的手托在腮帮上,脸上表情逐渐凝重。
我偷偷打量小芹,她脸上的黑色胎记从额头延至下巴,像涂抹了浓得化不开的油墨,上面还长出细细的绒毛。听到胎记的事,小芹触了电,拉一拉金娥的手,妈,不要说了!金娥气呼呼,有什么不能说,又不是丑事!这话火上浇油,小芹的脸瞬间涨红,泪水噙在眼底打转。金娥满脸嫌恶,不说不说,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严格来说,这是小芹第一次开口讲话。我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可她只顾着流泪,头撇向一旁,肩膀一耸一耸。母亲递了张纸巾给她。她手中咬去一半的苹果,露出了锈色。
我第一次听这么密集的普通话,吃不消。金娥讲的,我无法一字一句照搬,有些话只能估摸个大概。金娥说那时候刚来广东,她跟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撞,找不到工作,先去了一家湘菜馆端盘。听到这里,母亲好奇,白天上班孩子怎么办?锁屋里呀,金娥说,她在附近租了房,留点儿吃的,房间有个痰盂,吃喝拉撒都在那房间里。下了班,我就打包点儿剩菜剩饭回去,对付一下。“有一天回家,小芹不知道是冷到还是吃错东西,上吐下泻,痰盂都打翻了,屎尿淌了一地,屋里臭得跟猪窝一样。我坐在地上,小芹哭我也哭。姐,你是过来人,我说的你肯定都知道噻。唉,这些就不提了……”
母亲听完金娥的话,呆呆地看向小芹,目光里噙着哀矜。她安慰金娥,长大了就好了。听起来有些不着调。我猜想,或许是金娥的话让母亲想起了我那夭折的姐姐。几年前,有一次母亲和我提起,说那时她哭得肠子要断了。这事发生在我出生前两年。我至今不明白,这个未谋面的姐姐是什么原因去世的。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什么也不肯讲。
母亲让我问金娥,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的。金娥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她答非所问,湘菜馆干活儿很累,广东湿气重,来了不到一个月就长湿疹,口腔溃疡,疼得吃不下东西。湿疹很痒,我不知道买点儿药擦擦就好,以为生皮肤病,找了家诊所看医生,稀里糊涂被讹了半个月工钱!我在湘菜馆打一年工,钱没挣多少,病倒是找上门来了。餐馆同事让我给小芹找家私人学校,我没钱呀,怎么交学费?又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就让她来后厨帮手,洗洗碗,收拾收拾垃圾。成天窝在家,人会傻掉的。
金娥像个期末考试来不及准备的考生,七零八落把答案凑起来。顺着她的话,我们一截一截拼起她的经历。在餐馆干了一段日子后,金娥听说东莞新开了不少工厂,比端盘子干净体面,还挣得多,于是辞掉工,带上小芹离开。她在车站看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决定到石碣一家台资电子厂找工。那一带很荒,除了厂房,都是田地,好在有宿舍住,能省不少钱。金娥应聘成功,被派到流水线干活儿,装计算机键盘。厂里是计时工资,工友干活儿很卖力,金娥自然未敢松懈,毕竟还多出女儿一张嘴巴。挣了头两月工资后,她送小芹到寄宿学校读书,母女俩周末才见面。金娥给小芹买玩具、布偶、吹泡泡机,带她去游乐场玩,坐旋转木马,开碰碰车。金娥说小芹跟着她受苦了,没有童年,要尽力弥补。厂里有个男同事,江西人,平日对她很照顾,放了工找她聊天,还送她电子表。金娥看出他的心思,但不敢动心。有一次金娥在车间给人顶班,让压膜机轧到拇指,粉碎性骨折,流了不少血,是他抱她去了医院。落难见真情,两人就这么好上了。这事金娥难以开口,索性不告诉小芹,直到她被骗,一年辛苦攒下的钱让男人卷走了。金娥去员工宿舍找男人,室友告知,此人嗜赌,欠下高利贷,钱套到手跑路了,让金娥死了心。
金娥的手指动过手术,干不了细活儿,很快被工厂辞退了。
说着,金娥伸出左手,让我们看受过伤的大拇指,指关节处微微弯曲,看着像焊接坏了的机械零件。
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啧啧”的声音,外公、父亲和我都没说话。
金娥说的这些经历,听起来很远又很近。我想起返家途中路过的那些新厂,不知是不是和金娥做工时待过的地方一样。
对于我们最关心的“那件事”,金娥只是潦草地一语带过。她说,我已经不在那里了……仿佛下达一个郑重的宣告。说到“那里”时,一丝苦笑从金娥脸上掠过。她说,小芹病了,我没办法才过去的,那人说会对我好……
话没讲完,金娥哽咽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止住,吸了吸鼻子,你们才是好人啊。
母亲给了金娥一张纸巾。外公让我问问金娥,小芹得了乜病?金娥擦干泪,肾病,要看医生,花很多钱。母亲叹气说,我听人呾肾病唔好医。父亲说,无怪姿娘仔睇着面黄黄。我从未听说过什么肾病,现在这个病仿佛有了形状,长在小芹身上,显出影来,而她好像浑然不觉。金娥零零散散讲了一些,有的超出我的理解范围。小芹不知我们在讨论她的病。她佝了背靠在凳子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捋了捋垂下的刘海儿,仿佛要努力将这胎记遮住。
那晚受伤,金娥有根肋骨被压断,回去找医生看,动手术,吃药休养,在床上躺了很久,前不久才能下地走动。那段时间只有小芹照顾她,她从未觉得日子这样难熬。她一翻身就痛,只能和小芹说说话,分散注意力。她们住的地方,窗外种了一棵龙眼树。金娥想起小时候,她家后边有一大片竹林,风吹过,竹叶哗啦哗啦响,像下雨。有一次她削了一截细竹含在嘴里,跑回家的途中撞到门框,喉咙里顿时灌满鲜血,缝了好幾针。后来发生了一场大火,竹林烧了,光秃秃一片,嫩竹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如同烧焦的尸体。她们住的屋子也遭了殃。
金娥说,那一刻她很想家,可是家不在了,想有什么用呢。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外公换了一泡新茶,母亲起身去了厕所,回来时眼眶红红的。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厝内的日光灯忽地暗掉,一道白色影子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父亲让我们别慌,说是启辉器坏了。他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只备用的,踩在椅子上换。客厅瞬间重现光明,比先前还亮。趁着这个当口儿,金娥拉住小芹站起身,說天很晚,她们要走了。
这场谈话就这样松了口。
送金娥母女走到铁栅门的时候,母亲让她们等一等,说着就踅回家,转头提了只塑料袋出来。我看到那里装了一只鹅头,百日红来不及取下,露了一截在外,甚是显眼。
金娥推辞,母亲塞过去,她不得已收下了,攥紧红色的塑料袋,像小心地提着一盏灯笼。
乡里没有路灯,月亮在云层间隐没了。
我和母亲站在门口,目睹金娥母女的身影拐上大路,消失在夜色中。
她们走后,父亲载外公去牛蛙池,我和母亲在家。
茶几底下的蚊香快烧完了,剩一截冒着细细的烟。
按礼数,往年鹅头要留着孝敬老人。母亲的行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问鹅头送人了,阿公阿嫲食乜个?母亲说,大人事免你操心。我又问,金娥母女要去哪里?母亲念念有词,过生活,人人都要过生活。说着,母亲蹲下来,打开茶几边上的编织袋,那里装了两段熏得黑乎乎的腊肉,用聚丙绳缠好,外头裹一圈红纸。母亲将它们拎起来,闻一闻,用指背关节叩一叩,这么硬怎么食?
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面。金娥母女走后,我心口空空的,连养在陶罐里的灶鸡也懒得看。夜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紧挨着墙壁,听父母在隔壁间说话。声音嘤嘤嗡嗡,说的什么,听不明白。迷迷糊糊间,我的耳朵里长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是金娥在说,有时是小芹在哭,有时是我们在问。声调高高低低,像泉水在深井底咕嘟冒泡。
暑假过去,我升上了五年级。偶尔我会想起金娥和小芹,但大多数时候,家里无人提起,仿佛这对母女从未来过,我们从未听说她们的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节过后,我们家的牛蛙卖不到好价钱,投入的辛苦和劳力白费,在饲料厂赊的账一时还不清,家中笼罩着阴郁的气息。
父亲到饲料厂见老板,请他宽限。老板说免紧张,继续养,明年肯定好行情。这个预测坚定了父亲原本动摇的信心,却让母亲揪心不已。她絮叨不止,唉声叹气,抱怨父亲没有听她的话及早卖蛙。为这事,两人吵了一架。这事过后,母亲像被什么点醒了,她后悔将百日红和鹅头送给了金娥。她对父亲说,牛蛙池收留过金娥,沾了晦气,不行衰运才怪。可转念一想,又自我否定,不会的不会的。我和父亲并不相信母亲这一套说法。母亲不敢当着外公的面说这些,外公依旧守着牛蛙池,听收音机讲古,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表情。
正月十五还未过去,母亲从落神婆那里求了几道符纸,烧成灰掺在水中,用石榴枝蘸着,将牛蛙池内外洒扫个遍。做完这些,她长舒一口气,上香那样,将石榴枝斜斜地靠向神龛。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