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拉法埃尔·阿尔维蒂 胡佳琪 石钰佳
门并未打开,我在恍惚中看到父亲走了进来。不是我公寓的门,而是我房间的门,他就站在房门口,那会儿我还在沙发上躺着,因为还不到7点半。自从1920年在马德里为他举行归葬会的那个早晨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次的到访意味着什么。我一点儿都没感到害怕。但他突如其来却又转瞬即逝的到访使我感到担心。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火警警报突然拉响了,我咳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睛被烟雾熏得满眼泪花,从十七楼逃到了街上。我醒来的时候还不到8点,惊慌失措的一天就开始了,我看到床尾有一团诡异的浓雾,还以为眼睛遭到了什么飞来横祸,我觉得自己快要瞎了。我火急火燎地从床上起身,打开公寓的门,惊恐地看见走廊被黑烟填满,我必须快速穿过这里。连穿上袜子的时间都没有,我随便穿了件背心就冲了出去。
当我终于逃到楼下的街道上时,消防队员已经到了,他们穿着制服,带着折叠梯,整个街道都充斥着喧闹的警报喇叭声。关于火灾起源的不同版本开始流传开来:有人说是从酒吧里起火的,有人说是从三楼的办公室里起火的。我不知道,也没法确切地得知。事实上,直到下午两点以后我才回到公寓,回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房间是否还弥漫着烟雾,也不知道晚上我能不能在房间里正常呼吸……我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最终大火并没有烧毁巴列埃尔莫索这个巨大社区的居民楼。但当我再回到房间时,还是有可怕的烟味儿,这些难闻的味道黏附在地毯、衣服和书本上。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准备开始工作。一连好几天我都开着窗睡觉,直到今天父亲穿过我卧室紧闭的门走了进来,慈祥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就不见了,消失在了空气里。我不知道他如何消失的,是通过客厅的窗户离开的,还是随着烟雾散去了。
也许是父亲想责备我,因为我平时很少会想起他,而我在回忆录《消失的树林》第一卷中也对他鲜有提及。若是这样的话便合理了。如果今天早上他再多停留一会儿,我就会跟他说:坐下吧,或者我们一起去罗萨莱斯或蒙克洛亚街区散散步吧,告诉我一些之前未能知晓的关于你的事情。但在这之前我想让你记起来,在你得肺病的那个冬天,我陪你去了马拉加,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还陪你在圣拉斐尔山度过了两个夏天。我们两人从不曾亲密无间,而是始终存在一定的距离。当我们还住在圣玛丽亚港的时候,你总是喜欢去西班牙北部,代理销售奥斯本酒庄的白兰地和红酒。
你回来后就在办公桌前埋头工作。此前你已经贱卖掉了以你的名字——文森特·阿尔贝蒂——命名的精选葡萄酒酒窖,成了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雇员。(尽管如此,多年后当我在阿根廷流亡时,在一个破败的小镇里的保龄球馆发现了一瓶你的葡萄酒,叫作“三块小手绢”。我把它买了下来,却从未想打开。)
不管怎样,父亲,我要穿戴整齐和你一起出门,或者更确切地说,和你虚无缥缈的身影,在罗萨莱斯或蒙克洛亚周围走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去普拉多博物馆。我敢肯定,你从来没花时间去好好参观这座博物馆。那里的人跟我很熟,我都不用在入口处给他们出示身份证明。你的话……就更不用了……人们看不见你,你可以悄悄穿过去。
你看,父亲,这是埃尔·格列柯。我知道你可能听说过这个画家。如果你改天再来看我,我会和你聊聊他。现在我们可以去不同画家的展厅:提香·韦切利奥、丁托列托、维贺内兹……但我不确定这些裸体的维纳斯会不会吓到你!记得在马德里的一个晚上,我在外面月光照耀下描摹阿尔卡拉门,过了12点才回家,你打了我一巴掌,以为我是去鬼混了。那次你让我大吃一惊,父亲,但是我原谅了你。现在你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在普拉多博物馆而不是在妓院里静静欣赏这些女神的美丽胴体。
父亲,你还没来得及见识到我在写诗方面的才能就在一个下午溘然长逝了。那个时候我还立志成为一名画家,我在波·里提罗画廊临摹菲利普四世国王的宫殿,那里不仅有裸体的阿芙洛狄忒,还有希腊的农牧神,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罗;我还在丽池公园画印象派的风景。尽管我什么都没画出来,却开始对鲁文·达里奥、安东尼奥·马查多和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诗歌感到着迷。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你去世的那天晚上,遗体装殓好放在床上,我的第一首诗出乎意料地出生了,后来不知消失在何处。你高大的身躯被忧郁的白花和四支点着的大蜡燭围着,脸庞也被覆盖着,这些场景让我记忆尤深。
在你面前我有些懊悔,我欺骗了你三年,给你看的是我伪造的成绩单,还告诉你说我通过了教会高中课程,而你带我们去马德里生活,我的学业便因此而中断了。啊!我不再责怪你在最幸福的日子里让我们从加的斯湾的沙滩搬走了!但说起来,在马德里居住了将近七年之后,我的确很感激你所做的这件事,因为你激发了我写诗的才能,也促成我的第一本书——《陆地上的水手》写成。在这本诗集的第一篇,我埋怨你把我带离了蔚蓝而壮阔的大海:
大海啊!大海!大海!
唯一的大海!
父亲,为何你把我带去城里?
为何你把我从海中挖离?
梦里的潮汐牵动着我的心弦,
它们想要我的心带走。
父亲,为何你将我带到这里?
请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些使我痛苦的事情,已经太晚了,我也已经太老了,我比你去世时还年长24岁,你60岁就去世了,但我的眼里饱含姗姗来迟的泪水。我们还是在马德里边谈话边散步吧。但是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当你回去时,会不会太晚。请告诉我你是否想走进拉加斯卡街101号的大门,到那个我们只住了三年你就去世了的房子里去。告诉我你是否想坐火车去看看瓜达拉玛的那些松林,在那里我们度过了许多个夏天。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对你来说是否太晚了。我要回到我十七楼的公寓,把窗户打开,在沙发上睡觉,那张沙发后面就是今天早上你没有推开就进来的门。
也许我让你感到疲倦了,父亲。我现在突然感觉到你想问我一些事情,也许是关于我漫长的一生。我好想告诉你太多的事情!但我总是只记得最近的一些。好吧,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胡安·卡洛斯国王给我颁发了一个伟大的奖项——塞万提斯奖,为了感谢索菲亚王后,我为她献上了一首定然会让欧洲其他王后羡慕的赞美诗:
别的王后都两手空空
我们的王后却手捧鲜花
在我们彼此告别之前我还能告诉你些什么呢,父亲?我不知道。我觉得你有点儿心神不宁,看上去你已经想离开了。不知道和我在一起你是否过得愉快,是否喜欢我们的会面。是你来看我的,我已经尽可能亲近而关切地和你相处了。你要走了吗?你不跟我说再见吗?我们离走出来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你要飞走吗?但是你有翅膀吗?你动身了吗?我现在看不到你了。你要再回来啊,要回来……我会带你看看罗塔的美军基地……你没有听到吗?看来你不想再听了……再见。
责任编辑:卢 欣